得错了诺贝尔奖怎么办?
诺贝尔奖委员会,从来都是很人性的,免不了犯错误。
有些错误很离谱,有些情有可原;完全毫无讨论意义,有些却余音缭绕。
例如,1959年的诺贝尔奖生理或医学奖两位得主是:美国犹太科学家Arthur Kornberg(1918-2007),西班牙裔的美国科学家Severo Ochoa(1905-1993)。
诺贝尔奖委员会说Ochoa与Kornberg得奖是“因为他们发现核糖核酸与脱氧核糖核酸生物合成的机理”。核糖核酸就是RNA,脱氧核糖核酸即DNA。
两位都是生物化学家。Kornberg曾为Ochoa的学生,不过他们得奖的研究并无合作。
Kornberg具体的发现是DNA多聚酶,这是DNA合成的关键酶。Ochoa的发现是多核苷磷酸酶(polynucleotide phosphorylase),它不是RNA合成的关键酶,而是RNA代谢的一个不起眼的酶。
Ochoa的奖肯定发错了。
死不认错
诺贝尔奖委员会不收回发错的奖,也不道歉。
将功补过
不过,如果个人得错了奖,而且到一定时候大家都心知肚明,怎么办?
Ochoa本人在1961年做出他一生真正最重要的工作:解遗传密码。他有关遗传密码的第一篇文章与Marchall Nirenberg的第一篇相似,也都在同一年发表。
而Ochoa的第二篇文章设计很聪明。在遗传密码方面,Ochoa完全应该与Nirenberg一道得奖,但因为1959年发错了一次给Ochoa,所以1968年的诺贝尔生理或医学奖给了Nirenberg(和其他两位),但没有给Ochoa,不是没有意识到他的重要工作,而是因为不好意思再给他一次。
问题是,很多不看文献、不知道具体研究而只看诺贝尔奖颁发情况的作者,在书中只写Nirenberg而不写Ochoa,唯诺贝尔奖马首是瞻,不顾事实。这样Ochoa最重要的工作反而常常被忽略。
Grunberg-Manago M, Oritz PJ, Ochoa S (1955) Enzymatic synthesis of nucleic acid like polynucleotides. Science 122:907-910.
Lengyel P, Speyer JF, Ochoa S (1961) Synthetic polynucleotides and the amino acid code. PNAS 47:1936-1942.
Ochoa S (1980) The pursuit of a hobby. Annual Review of Biochemistry 49:1-30.
遗传密码的解码:
节选自饶毅《生物学概念与途径》第四章
4.8 遗传密码的实验解码
任何生物学问题,选择最佳的实验材料和模型,都有助于提高研究的成效。一般来说,如果研究一个生物学现象的机理,可以找存在这一现象的最简单、经济、快速而且可以着手研究的模型。
蛋白质合成的首先在动物个体上观察,后在动物组织(肝脏),继而用肝脏匀浆,不用完整的细胞,也就是所谓无细胞体系进行研究。如果用容易培养、生长迅速的细菌来做实验,可以进一步提高效率。例如,用细菌的无细胞体系做DNA合成的实验,使Arthur Kornberg(1918-2007)较快分离纯化到DNA多聚酶(Lehman et al., 1958),推进DNA合成的机理研究。
Zamecnik等几个实验室也用细菌的无细胞系实现了蛋白质合成的研究体系,细菌合成蛋白质体系需要的原料、以及其他特征类似于动物的蛋白质合成体系(Lamborg and Zamecnik,1960;Tissières, Schlessinger and Gros,1960;Kameyama and Novelli,1960)。
美国国立健康研究院(NIH)的犹太生化学家Marshall Nirenberg(1927-2010)获得独立实验室后(Nirenberg,2004),决定做重要的研究,从原来的领域寻找新的重要课题,受法国巴斯德研究所的工作所刺激(Pardee, Jacob and Monod,1959),认为基因调控和蛋白质合成最令人兴奋。他以前只研究过糖转运、糖原代谢和分离酶,没有研究过基因调控或蛋白质合成,虽然他知道课题危险性很高,同事告诉他这是自杀,他还是决定转领域。
Nirenberg当时立下的近期研究目标是mRNA的存在,远期目标是合成青霉素酶。他研究mRNA的时候,当时还没有两篇证明mRNA的文章(Brenner, Jacob and Meselson,1961;Gros et al.,1961),但Nirenberg从1953年和1958年的文章得知有模板RNA指导蛋白质合成的想法(Hershey,1953;Volkin, Astrachan and Countryman,1958)。Nirenberg从Zamecnik实验室的基础开始(Lamborg and Zamecnik,1960),在引进细菌蛋白质合成的体系。他探讨从合成青霉素酶的细菌中得到模板RNA,用于合成青霉素酶。
一年半之后,德国的Heinrich Matthaei(1929-)到Nirenberg实验室做博士后。Matthaei依据他以前的经验成功地用14C标记了所有二十种氨基酸,提高了敏感性。加入RNA可以提高蛋白质合成(Matthaei and Nirenberg,1961a)。依据其他科学家的发现(Kameyama and Novelli,1960;Tissières, Schlessinger and Gros,1960),Nirenberg和Matthaei知道加入DNA酶降解DNA后,细菌蛋白质合成会降低,他们重复了这一结果,然后处理了40分钟DNA酶之后加入模板RNA,这样可以观察到很好的引入的RNA引起蛋白质合成,估计原来细菌本底的DNA指导了模板RNA合成,去除DNA后,细菌原有DNA指导的RNA减少,更显出外源RNA指导的蛋白质合成(Matthaei and Nirenberg,1961b)。
Nirenberg计划用烟草花叶病毒(TMV)的RNA作为模板,这样优于从细菌获得RNA再加入细菌的无细胞蛋白质合成体系。因此他离开华盛顿特区去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请教TMV的专家。走之前,他给Matthaei一些多聚U(Poly U),建议他把20种分别用同位素标记的氨基酸加到蛋白质合成体系,看看Poly U能否指导一种标记的氨基酸参与蛋白质合成(Nirenberg,2004)。
1961年5月27日凌晨3点,Matthaei观察到Poly U可以刺激苯丙氨酸掺入蛋白质。Poly A、Poly C、Poly I都不能刺激苯丙氨酸掺入蛋白质,UMP、UDP、UTP也都不能(Nirenberg and Matthaei,1961)。他们用多种方法证明合成的蛋白质是苯丙氨酸的多聚体。在同一篇文章的最后,他们加了一句:Poly C刺激脯氨酸合成蛋白质(Nirenberg and Matthaei,1961)。
1961年8月,莫斯科召开的第五届国际生物化学大会,Nirenberg被安排在一个只有三十五人的小会发言,听众漠不关心,但Crick偶然听到马上安排Nirenberg在大会重新讲,获得全场起立鼓掌。Nirenberg在MIT学术报告时,纽约大学Severo Ochoa实验室的Peter Lengyel上台告诉听众,他们用合成的含多种核苷酸的多聚体可以指导氨基酸掺入蛋白质。
1955年,苏联旅法生物学家Marianne Grunberg-Manago(1921-2013)在西班牙旅美生化学家Severo Ochoa(1905-1993)做博士后期间,发现多核苷酸磷酸酶(PNP),它催化核苷二磷酸聚合为多核苷酸,曾误认为PNP是合成RNA的重要酶,后被否定(Grunberg-Manago and Ochoa,1955;Grunberg-Manago, Oritz and Ochoa,1955;Ochoa,1980;Grunberg-Manago,1997)。
匈牙利布达佩斯的学生Peter Lengyel(1929-)在1955年读了PNP的文章,1957年逃出苏联占领下的布达佩斯到达纽约的第二天找Ochoa申请加入其实验室,被接受成为研究生(Lengyel,2012)。1961年6月6日,Ochoa去欧洲旅行的当天,Lengyel和纽约大学的同事到纽约长岛的冷泉港实验室听学术会议,从Brenner的演讲得知mRNA可以作为蛋白质合成的模板(Brenner,1961),而他想想自己所在的实验室发现的PNP是唯一可以合成RNA的酶(至少在实验室可以),那么就可以用PNP合成RNA作为模板来指导蛋白质合成,先可以合成poly A、poly C、poly G、poly U。有位同事指出:如果蛋白质合成的过程中,第一个密码子不是同一个核苷酸的重复,可能就什么也不能合成。这一问题有先见之明,确实有不同于后面密码子的特定的起始密码子(AUG)。但是体外蛋白质合成体系的条件有点松,允许非起始密码子直接得以指导蛋白质合成。6月底,Lengyel与纽约大学当时的副教授Joseph Speyer (1926-1998)商定,用Speyer建立的无细胞蛋白质合成体系,Lengyel合成Poly A和Poly U,Ochoa教授不在的情况下请同系的教授申请放射性同位素标记的氨基酸。Speyer去冷泉港上暑期课,他们计划等上完课再做实验。7月31日傍晚,有人电话Lengyel告诉他NIH的人解决了遗传密码,Poly U编码多聚苯丙氨酸。Lengyel觉得特别沮丧。他们后来想起,用单核苷酸的多聚物只能解决四个氨基酸的密码,而他们可以合成含多种核苷酸的核酸,这样有可能解决20种氨基酸的密码。8月14和15日,他们先做了Poly U的实验,证明它确实编码苯丙氨酸,等于重复了Nirenberg和Matthaei的尚未发表的经典实验。17日再次重复这一实验。18日,他们碰到参加莫斯科的国际第五届生化大会回纽约大学的一位教授,后者明确告诉Lengyel在会上Nirenberg宣布了这一结果。19日,Lengyel致信在欧洲旅行的Ochoa,告知6月6日以来的过程。20号Lengyel与妻子开始旅行12天,五十年后,他觉得自己应该取消这次旅行。Lengyel回纽约后,与Ochoa、Ppeyer讨论了课题,Ochoa热情支持。因为Nirenberg和Matthaei已经做了单核苷酸多聚体的实验,他们觉得自己的新意在多种核苷酸的多聚体。10月中旬,Lengyel见通告版上Nirenberg要在MIT讲学术报告,他就赶去波士顿听,而且在Nirenberg讲完后的提问阶段,上去宣布自己和Ochoa实验室同事也在研究遗传密码,而且用了含多种核苷酸的模板。这次轮到Nirenberg焦虑,赶紧回华盛顿自己的实验室抓紧研究,也需要加上含不同核苷酸的模板,一边赶紧去图书馆找文献、一边碰到了可以合作的对象,解决合成含多个核苷酸聚合物的问题。两个实验室破解遗传密码在争先恐后的竞争中推进(Nirenberg,2004;Lengyel,2012)。
Lengyel等发现,除了Poly U之外,Poly UC、Poly UA也能刺激多聚苯丙氨酸合成,而Poly UC可以刺激丝氨酸和亮氨酸参与合成蛋白质(Lengyel, Speyer and Ochoa,1961)。Lengyel提出,如果合成Poly UC的时候,加入U和加入C的比例直接映射在三联密码中,那么当U:C为5:1的时候,UUU对UCC(/UCC/CUC)的比例就应该是25:1,而实验结果为苯丙氨酸:丝氨酸为4.4:1,这样也能预计丝氨酸的密码是其中之一。由U:A在5:1比例合成的Poly UA,指导产生的蛋白质中苯丙氨酸对络氨酸为4.0,说明UUA、UAU或AUU为酪氨酸的密码之一Lengyel, Speyer and Ochoa,1961)。这一方法可以延伸用,而且可以是三种核苷酸按一定比例合成模板RNA(Lengyel et al., 1962),可以帮助解析多个遗传密码(Speyer et al., 1962;Wahba et al., 1962;Gardner et al., 1962;Wahba et al., 1963)。到1963年,Ochoa实验室可以找到对应与20种氨基酸的遗传密码。Nirenberg实验室也用同一方法分析了一些遗传密码(Martin et al., 1962;Matthaei et al., 1962;Nirenberg et al., 1963)。
用合成的RNA作为模板指导蛋白质合成,加上比例分析,是很巧妙的方法(Nirenberg et al., 1963):
这种方法有其问题:有时一种氨基酸对应于几种可能的三联密码,虽然有时可以用改变比例来推测哪种氨基酸对应于哪种密码,有时还有不确定性。合成多聚核苷酸时,加入的核苷酸原料比例,与多聚核苷酸中含量比例的吻合度也存在不确定性。
1964年Nirenberg和博士后Philip Leder(1934-2020)发明了新的破解遗传密码的方法(Nirenberg and Leder, 1964;Leder and Nirenberg, 1964)。用蔗糖梯度离心分离核糖体,发现Poly U在蛋白质合成体系可以加入核糖体组分(Spyrides and Lipmann, 1962;Barondes and Nirenberg, 1962)。进一步观察到,Poly U可以刺激苯丙氨酸-tRNA与核糖体结合(Arlinghau et al., 1963;Nakamoto et al., 1963;Kaji and Kaji, 1963)。Nirenberg和Leder将蔗糖梯度离心改成更简单的滤纸过滤:14C标记氨基酸,加入细菌无细胞蛋白质合成体系,与tRNA反应后,与核糖体结合,然后通过0.4微米孔径的滤纸,分开与核糖体结合的氨基酸-tRNA(每一个氨基酸对与tRNA的氨酰tRNA),能够通过的是没有结合核糖体,留下的是与核糖体结合的氨酰tRNA,而同位素标记标记的特定氨基酸就能确定是何种氨基酸的密码,而加入的核苷酸就是密码。他们首先确定两个和一个核苷酸(如U或UU)不能刺激氨酰tRNA(如苯丙氨酰tRNA)与核糖体结合,所以密码子需要三个以上核苷酸组成。UUU刺激苯丙氨酰tRNA与核糖体结合,AAA刺激赖氨酰tRNA与核糖体结合,CCC刺激脯氨酰tRNA与核糖体结合,其结论与肽链合成分析的结论一致(Nirenberg and Leder, 1964)。在此基础上,他们合成GUU、UGU和UUG,发现只有GUU可以刺激缬氨酰tRNA结合核糖体,GUU不能刺激其他17种氨基酰tRNA结合核糖体,所以GUU是缬氨酸的密码(Leder and Nirnberg, 1964)。
Leder等进一步改进了用PNP在二核苷酸的3’端添加一个核苷酸合成三联核苷酸(Leder, Singer and Bramacombe, 1965),NIH的核酸化学家Leon Heppel在1955年发明的方法通过RNA酶在核苷酸的5’添加一个核苷酸(Heppel, Whitfeld and Markham, 1955),这两种方法都能合成确定核苷酸序列的三联密码。用确定序列的三联密码通过核糖体结合方法,他们解析了64个可能的三联密码中的54个(Nirenberg and Leder, 1964;Leder and Nirnberg, 1964;Bernfield et al., 1965;Trubin et al., 1965;Nirenberg et al., 1965, 1966;Brimacombe et al., 1965;Kellogg et al., 1966)。印度旅美化学家Gobind Khorona(1922-2011)发明了顺序合成任何核苷酸多聚体的方法(Jacob and Khorana,1965),用氨酰tRNA结合检测,确定了所有剩余的遗传密码(Nishimura et al., 1965a,1965b;Söll et al., 1965)。到1965年,所有氨基酸的遗传密码被解析。起始密码子为编码亮氨酸的AUG(Clark and Marcker,1966),终止密码有UAA、UAG和UGA三个(Brenner et al., 1965, 1967;Weigert and Garen, 1965)。到1967年,64个密码子全部解码,也就是所有遗传密码都得以确定。
Crick等提出的密码简并性(Crick et al.,1961),也在实验中得到验证(Jones and Nirenberg,1966):几个密码子编码同一个氨基酸。经常出现第三位有差别的几个三联密码对应同一个氨基酸。Ochoa和Nirenberg实验室都证明了遗传密码的普适性:从细菌到哺乳动物的不同物种用同一套遗传密码(Speyer et al., 1963;Marshall et al., 19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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