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卫东,香港社区组织协会干事,「曙光足球队发起人」。
大家好,我叫吴卫东,是香港社区组织协会的干事,也是香港“曙光足球队”的发起人。
曙光足球队是一支由无家者组成的球队,2005年成立,口号叫“曙光曙光,永不放弃”,已经代表香港参加过15届“无家者世界杯”了。
▲ 曙光足球队合影(图源:香港社区组织协会)
不同于四年一度的世界杯,无家者世界杯一年一届,世界各地16岁以上、无家两年以上的人就可以参赛,目前已经有48个国家或地区参赛。我为什么想要发起这支足球队呢?还要从我的社工经历开始谈起。
小时候,我家里人是组织工会的,家里有一本叫作《工人血泪史》的书,我把它当成和《西游记》《三国演义》一样的小说来看。里面写的是工人在工厂里干活断了手、断了脚,想要追讨回劳工赔偿,但是很难追讨到,因为他们的声音很难被听到。后来,我去了香港中文大学读经济系,毕业前才知道原来社工也可以作为未来的职业。1990年8月1号,我入职了香港社区组织协会,因为我比较懒得换工作,在这里一做就是32年,并且仍然很有兴趣做下去。1990年到1999年,我都是做长者工作,就是服务老人家们。1999年,我转去做无家者服务。这是为什么呢?
大家都知道香港的尖沙咀是一个很有名的旅游景点,对着美丽的维多利亚港。但是在深夜的尖沙咀文化中心门外,有近百个露宿者席地而睡。
▲ 尖沙咀文化中心的露宿者(图源:香港社区组织协会)
那一年发生了金融风暴,香港楼市塌了,大量失业。有的人本来打两份工来还房贷,突然之间两份工作都没了,卖了房都还不了银行的债,资不抵债,变成了“负资产”。
但是香港还有一招,可以申请破产。但是申请破产也需要一万四千元,如果你没有这么多钱就破不了产,继续欠债。就这样,很多人因此露宿街头。其实还有很多年轻的露宿者。
那时候,露宿的朋友可以晚上11点睡在尖沙咀,因为康文署的职员晚上11点下班。为什么要选择睡在尖沙咀呢?因为康文署的职员6点上班,就有人肉闹钟叫醒你。露宿者也分很多种,有长期露宿者和短期露宿者。长期露宿者是已经露宿了几年,可能因为一些个人不良嗜好,比如喝酒、赌钱、吸毒,或者是理财不善。当你欠债的时候,银行就不给你开户,那你就只可以做散工,做不了长工。有些短期露宿是因为香港的住房比较贵,租不起房子就只能流落街头。为什么社区组织协会作为一个帮居民发声的团体,无端端地跑去做足球队呢?
1999至2004年,我都在尽力地找资源,去认识雇主和业主,帮助无家者找工作、找地方住、有饭吃。但我发现,一个星期工作六天,每天工作12小时,好像他们还是一个“受助者”,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他们变成一个积极的想要主动改变的人呢?有什么办法可以帮助他们建立信心呢?
2004年,我留意到国外有个无家者世界杯,已经做到第二届。报道说,参加过这个世界杯的受助者有六成能建立信心、找到工作或者不再吸毒,不再睡街头。那我觉得,如果外国人可以,中国人也可以通过足球获得改变。那么无家者世界杯是一个什么活动呢?2003年,苏格兰人Mel Young 和奧地利人Harold Schmied创办了这个比赛。第一年是在奥地利举办的。
真正的世界杯是淘汰赛,越比赛队伍越少,到最后只有四队争冠亚季军。但参加无家者世界杯的48个代表队都要踢13场,然后再按照水平进行分组,每个队都有机会在自己的组别里争冠军。不过大家放心,香港代表队一般都是在没那么厉害的组里争,也暂时还没赢过几场,最好的成绩是24名。
因为我们只是鼓励球员每场都要有“曙光曙光,永不放弃“的精神,所以没那么留意每年的名次。
那大家可能会问,搞球队、打比赛这些钱从哪里来呢?第一年我们去苏格兰参加比赛就要24万港币。2005年年初二,我安排媒体采访无家者球员,希望能筹集资金。后来,登在头版的最大的一张照片是这样的——一个球员整条腿上都是文身,左青龙、右白虎那种。我担心有钱的朋友都被他吓走了,我们也就拉不到赞助了。但是第二天早上,我就接到了一位印刷商人陈永柏先生打来的电话。
▲ 陈永柏(左)
这三个问题很好回答。那就是——我不会搞球队,我无带队经验,我不知道怎么赚钱,我是个什么都不会的社工。我怕他听到这里就挂电话了,但想不到的是,他接着说,没关系,既然你什么都不会,我就来看看你的球队在搞什么鬼。陈永柏先生那时候六十几岁,他告诉我,他人生的志愿就是做足球队的领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的人生志愿是做领队。但是他说不要紧,你什么都不会我来帮你。原来一个人什么都不会也是一个优点。大家记得以后什么都不会,要和别人讲,到处和人讲就有机会啦。
资金有了,那怎么吸引人来踢球呢。第一年的时候,有无家者看到海报来问我,参加第一场比赛有什么好处呢?我说,你来踢一场球赛就能得到一个中国制造的杯面(方便面),和一双28元的中国制造的名牌白饭鱼(白布鞋)。所以第一个月的时候,我们球队还叫“杯面足球队”“白饭鱼足球队”。多谢伟大的中国制造,我们才能踢球。
第一场球赛是90分钟,头20分钟就输到了0:7。我还挺紧张的,害怕赞助者看到球队这样不断输球,不再赞助我们了。输了7个之后,队员冲过来“问候”我父母。我就说,我父母都睡了,不要再问候了。他们就来“问候”我,说,阿东,麻烦你下次请50岁以上的人和我们踢比赛吧。为什么要请50岁以上的呢?因为他们想赢。我听到觉得这挺好的。因为通常来说,无家者是没有计划的,他们的计划到下一顿饭就结束了。但是他竟然在球场上说,下一场球还来踢。他的计划从一顿饭变成了一个礼拜,真是个进步。
下面我来介绍一下球队成员,大家都是怎么露宿街头的。
比如,欠债还不上钱,债主追着在家门口淋红油,不敢回家,就露宿街头了。还有的是吸毒进了戒毒村,或者坐过牢之后无家可归的。第一位找来的教练叫阿昌。
2004年一整年,我协助阿昌入住无家者宿舍,又寻找基金协助他考了车牌,顺利当上了职业司机。他也很热心,每星期二晚驾货车来协助我派东西(比如御寒衣服、月饼、粽子等)。
后来我才知道,二十年前,阿昌曾经是香港青年代表队的成员,当过东方等香港甲组球队的守门员。因为不能当正选很失意,有段时间只能在餐厅工作,沉迷于酗酒和赌钱,结果在足球圈欠下不少钱,也不能回去踢球了。我当时正在组建足球,就邀请他来做第一届无家者球队的球员兼教练。
但他就回答了六个字,“烂泥扶不上墙”,他这么形容他认识的无家者。我就说,你自己不也是无家者吗?他说,我不是无家者。我说,你不是无家者,那你别住在无家者宿舍。
他说,我是住在无家者宿舍,不过,我不是无家者。他不接受无家者这个身份,更不会承认曾经是香港正式代表队的成员,因为这让他感觉自己从天堂跌入了地狱。
最后呢,多谢他信任我,2006年到2008年都在做教练和球员,但是他做教练仍然有时会有意见,比如不想教了。他也参加了南非那一届无家者世界杯。
▲ 阿昌(中)
我第一次见到初八就相中他了,因为他的腰有40寸,一定可以做守门员,站在那儿就能挡住好多球。他是什么状况呢?他曾经是旅游巴士司机,自己拥有一辆旅游巴士车,有十几个车牌,有一层楼,也有老婆和女儿。
但是旅游巴士司机通常很闲,把旅客运到景点之后,在车里的几个小时除了睡觉也不知道做什么,他们就开始赌钱。2006年的时候,他赌到车卖了,楼没了,妻离子散。那天,他就在球场,望着对面11楼的大厦,想要跳楼。但他走到四楼就开始喘大气。因为他二百多磅,走到一半就心跳加速、流着汗,于是他就走下楼,不自杀了。真是多亏他有这样的体重救了他一命。
他到了球场给我打电话,我就和他聊天,鼓励他进无家者宿舍,介绍他踢球。
回来之后,他还是继续做司机,开旅游巴、开垃圾车、开货车,什么都肯开。
阿龙有点不幸,小时候父母就分开了,他跟着妈妈长大。中学考试成绩不理想,他就跟着妈妈去台湾读设计,他很喜欢设计,曙光足球队的队徽都是他设计的。但是他还差一年毕业的时候,妈妈就过世了,所以他没完成学业就回了香港。回到香港他有点放弃自己了,做办公室助理,骗了公司的钱,犯了法,公司就把他赶出来了。他又睡在了球场。
阿龙现在已经结了婚,有小朋友,有份稳定的工作。他们结婚也请了我们去喝喜酒,家里人都很感谢我们,虽然他妈妈已经不在了,但是找回了家里人。这些球员踢球并不一定很厉害,但我们希望通过足球能改变他们的生活。
其中有一条是不能在球场抽烟。一开始,我也担心他们不会遵守这个规则。后来有球员和我理论说,如果在足球场,嘴巴在足球场的铁丝网里面,烟头在铁丝网外面,算不算在球场内抽烟,算不算犯不犯规啊?他这么说的时候,我还有点欣慰,至少他们在意这个规则。
还有的球员在球场讲粗口,连续讲了20分钟不重复的句子,骂了球场所有人。我用了三晚时间劝他,根据规则,球场讲粗口要道歉的。他就说,什么叫道歉,英文行不行啊,讲“不好意思”行不行啊?最后,他也终于肯道歉了。
参加了曙光足球队就一定能变好吗?不一定,很多人参加了无家者世界杯之后,还会再次重犯。
比如Ady。他2015年跟我们去荷兰踢了世界杯,回来做了三年助教,对球队的事情很热心。但是,到2019年,他又开始吸毒了,根据球队规则,我们只能请他离开。后来,他还赌钱,赌到我们要帮他处理破产。他借了48个财务公司的钱,借到最后自己都不记得有哪几间了。
不过这三年他还是进步了,所以今年的时候,我们鼓励他回来,重新成为曙光足球队的成员。
其实我们刚开始搞足球队,就是想着通过足球让无家者建立信心。但我慢慢发现,球队开始有了家的感觉,即使球员之间有纷争,其他球员也会帮忙,主动承担球队的责任。
到今年,我们已经参加了15届无家者世界杯了。过去三年因为疫情停了,2023年,我们重新开始训练,为今年的比赛做准备。5月,我们会在旺角搞慈善赛,如果能筹到钱,7月就会飞去美国参加今年的无家者世界杯。我也希望有一天,中国香港可以主办无家者世界杯。需要的钱不是很多,就4000万而已,如果各位朋友有能力,可以来支持下我们。
我的工作也不只有搞球队,我们每个礼拜有两晚要深夜外展,去探望无家者。
照片里的是很漂亮的半岛酒店,但它对面就是睡了50个无家者的文化中心。平日里,我们会协助无家者解决住屋的问题,会提供一些宿舍给他们,鼓励他们做义工。
大家看一下这个住屋的环境。
这位朋友就睡在厕所的上面。一间房里有20个人共用这间厕所。一到凌晨四点,有人去尿尿就会发出声音,这个朋友就能闻到楼下的“咖喱味”,还是挺无奈的居住环境。
而且,香港住宿条件本来就恶劣,很多都没有窗,还有木虱。到了夏天,他就会再次露宿街头。香港政府也会提供一些宿舍,但宿位是不够的,因为香港现在有1582个露宿的朋友,但宿位只有228个。
一个宿舍有八张床,没什么隐私可言,因此女性未必会选择睡在这里。并且,住宿期最多半年。我们现在倡议政府增加宿舍床位,宿舍有门,并且可以住两年。
▲ 这是我们自己的宿舍
疫情三年,无家者的生存状况更加艰难。2018年社区协会调查有448位“麦难民”(住在麦当劳的无家者),因为晚间堂食禁令,他们没有办法继续留在麦当劳过夜,只能去到更隐蔽的地方。也有些人在香港工作、内地居住,每日都要通关,因为疫情,这批人也有一些不得已露宿街头了。无家者在香港甚至很多地方都是不受欢迎的,会被打上“自作自受”的标签,也经常有人投诉无家者“有碍观瞻”。政府因为市民的投诉,也会暗地里用一些无家者不友善政策,比如把椅子设计成不能躺下的。
(图源:香港社区组织协会)
原本很多无家者晚上会睡在足球场,因为这里有厕所,也有屋檐遮头,夜晚11点会熄灯。但后来,政府就在熄灯后给球场上锁,让他们不能在这睡。
很多人听过《浊水漂流》这部电影,电影是由真实事件改编的。原本通州街天桥底第一个南门有一百多个露宿者。
但是政府的做法是用铁丝网围了起来,露宿者只能睡在其他地方。
政府还未经提早通知就将无家者的东西扔了。所以我们就协助无家者告政府,告了两年,到2022年终于告赢了。每人赔100港币,100港币够不够买床、买枕头、被铺、轮椅呢?但起码赢了官司,也是还了一个公道。
这两年里,有两个参与告政府的无家者过世了。我们为他们举办了丧礼,既是去法庭又是去丧礼,代表了无家者的困境。
在经过尖沙咀文化中心时,我曾经看到一些家长指着无家者对他们孩子说,「如果你不好好读书,他日便会成为无家者」。这背后其实是对无家者的负面标签和歧视。没有人是天生下来便放弃自己的,他们可能经历了一些家庭变故或问题。 当无家者自己选择放弃的时候,社会的态度就更加关键。最后,我们想鼓励大家怎样对待无家者呢?以一条横幅作为总结。
用无家者自己的话就是“Every street sleeper is also a part of the society”。每一个无家者都是社会的一份子,不要赶他走。这是无家者的声音。希望大家日后见到那些边缘的社群,对无家者有更多尊重和接纳,多谢大家。
设计丨张会来、乔四九
*图片来源:香港社区组织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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