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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语是一片广袤的世界,身为聋人,我想去做点什么|郑璇 一席第962位讲者

手语是一片广袤的世界,身为聋人,我想去做点什么|郑璇 一席第962位讲者

文化




郑璇,聋人、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

近年来,科技的进步给我们聋人带来了很多福利,使越来越多聋童能够和健听孩子一样接受常规的教育,但也带来了一些值得反思的倾向。比如口语被视为聋童语言发展的唯一方向,这其实是用聋童的未来去做赌,也是对聋童无形之中的一种暗示:只有听力和口语才是最好的。


(这是我们第一次给演讲视频配上了全程手语翻译,强烈推荐大家直接看视频↓




有声与无声之间
2023.01.08 北京
                            

大家好,我叫郑璇,来自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特殊教育学院。我是一名聋人,也是一名双语聋人,我既会手语也会口语。




01 视觉动物


1981年9月,我出生在武汉市的一个军人家庭。两岁半的时候,一次感冒发烧,医生粗心大意给我注入了过量的药物,造成了我永久性的听力丧失。那种药叫卡那霉素,它是一种有耳毒性的抗生素。我的右耳完全听不到了,左耳还保留了105分贝的残余听力。


105分贝是什么概念呢?我们来看一下这张图。横轴表示声音的频率,纵轴表示声音的大小,也就是声强。下面这条红色的线就是我实际上的听力损失程度,也就是说我只能听到割草机的声音或者是飞机起飞的轰鸣声。



配上助听器之后,经过最好的听力师的调试,我能听到的声音才可以勉强落入上面这个黄色的区域。它看起来是不是像一个香蕉?我们把它叫做听觉言语的香蕉图,我们人说话的元音和辅音都大致落在这个区域当中。也就是说凭借助听器的帮助,我能够勉强听到大家说话的声音。


我的父母其实文化水平并没有那么高,也不懂任何教育学、心理学和康复学的知识,他们就固执地用原始的方法来对我进行家庭语言康复训练。


我记得当时饭菜的「菜」我总是读成太阳的「太」,「菜」和「太」不分,光是这一个字我就足足努力了好几个月的时间。这个过程是非常枯燥的,而且好像对我们家来说是难以和外人言说的一个过程。每当康复训练的时候,我们家总是拉着厚厚的窗帘,生怕打扰到楼上楼下的邻居。


▲ 那时的郑璇戴着盒式助听器,装在外婆缝的红色灯芯绒布袋里


到了 6 岁的时候,我终于获得了基本的口语能力,走进了普通小学。在小学里,我仍然是一个视觉动物。我戴着助听器坐在教室的最前排,努力用眼睛观察着老师的口型。助听器所起到的帮助也是非常有限的,一节课下来感觉非常疲劳,但是老师讲课的内容我只能听懂六七成。


所以我的父母就变成了我的家庭教师,每天晚上在家里帮我复习当天的内容、预习第二天的新课。就这样,我在普通学校里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1998 年,我参加高考,考上了武汉大学。


在大学里,听课成了一个更加严重的问题。大学里经常要上数百人的大课,空旷的教室有非常重的回声,而且老教授们经常有比较重的方言口音。


当别的同学都在感慨说讲得好精彩的时候,我却只能默默地低下头。我甚至经常逃课,以自学的方式来表达沉默的抗议。同时,听力障碍也严重阻碍了我的人际交往,那时的我非常自卑、非常内向。


为了寻找我的同类,我开始上网。那时互联网刚刚在中国兴起,我发现有一个网站是聋人集中的地方,叫聋人在线论坛。我在那认识了一个我们武汉本地的聋人朋友,叫「阳光龙人」,他的人确实也和他的网名一样非常阳光。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教我手语。


通过他的介绍,我认识了更多武汉的聋人朋友。我才发现原来世界上还有很多听障者、很多聋人。他们的语言使用状况和我不一样,有手语使用者、口语使用者,还有双语者,还有双语都不好的、依靠书面语笔谈来沟通的人。另外,还有一些人没有机会上学也没有机会认识其他聋人,他们是没有语言的、离群的聋人。


我开始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广袤的世界,它值得我去探索。并且因为我自己是聋人,所以我特别想在这一领域里面去做点什么。



02 走进手语世界


怀着这样的冲动,我选择了报考复旦大学,因为那里有我们国家当时唯一的手语语言学的博士点。我师从我们国家著名的手语语言学家龚群虎教授,他也是第一个把手语语言学的理论从国外引介到中国来的人,我是他唯一的聋人学生。


也正是在读研究生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手语其实是一个非常奇妙的语言。有很多朋友可能会有疑问,全世界的手语都是共通的吗?


不是。手语和有声语言一样有方言的差别,也有语种的差异。比如「事情」这个词,北京手语是用是不是的「是」来指代事情的「事」,武汉手语是用情况的「情」来表示事情,上海手语则是用材料不停地往上堆来表示事情。



2016年到2017年,我有机会去美国工作了一年半,在美国的聋校教美国的孩子学习中国手语和中国传统文化。我发现中国手语和美国手语之间存在非常有趣的差异。


比方说中国手语的「学生」是这样打的:拇指表示老师、小指表示学生,他们的互动。注意,大拇指的位置要高于小指。美国手语的「学生」是从手心抓住一个东西然后扔掉,在中国聋人看起来可能非常奇怪。


但是反过来,也有同一个手势代表不同的意思。比方说中国手语的「领导」,当我第一次给我的美国学生打出来的时候,他们很惊讶,因为这在美国手语里面表示「公鸡」。我的领导是公鸡!



那么还有的朋友会问,手语是不是依附于有声语言的?


也不是。其实中国手语并不是以汉语为基础的,手语和有声语言之间存在语法规则上的差异。从词序上来说,中国手语和汉语在很多时候是不一样的。我们看3个例子。


「猫抓老鼠」,汉语和英语都是主+谓+宾,猫/抓/老鼠。但是中国手语一般会先打「猫」,再打「老鼠」,然后做出一个抓的动作,因为猫看见了老鼠才可以决定去抓。



「飞机穿过云海」,这句话要先把「云海」打出来,先有云,然后飞机才可以去穿云。



还有「小狗没有死」。狗是主题,那么就先打「狗」;这个狗是非常小的,「狗/小」;它死了吗,没有死。所以打出来是「狗/小/死/没有」。这些差异是非常有意思的。



如果将一句汉语句子里的词逐个逐个对应地翻译成手势,这个叫做手势汉语。手势汉语并不是真正的聋人的语言,它一般是用于教学或者聋听交往。听人手语不太好的时候会本能地去用手势汉语。


那么,中国手语和手势汉语有什么区别?


比如「人山人海」,大家都知道英文不能说people mountain people sea是吧,那么手语也是一样的,用聋人自己的手语打就不能逐字打成「人/山/人/海」,而是要把它的意思打出来:人多、好多好多人。



还有「我看你」和「你看我」,用手势汉语打的话就是逐词逐词的:我/看/你,你/看/我。但是聋人的手语非常简洁高效,一个动作就行。还可以生发出很多其他打法,比如「往上看」「往下看」「我看你们」「你们看我」。



在手语当中,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也是非常重要的语法标记,它是有意义、有语法功能的。


有些手语词本身就带有表情,比方说在打「高兴」「伤心」的时候就一定要加上表情,不能像木头人一样。


而且,汉语中很多语气词(吗呢吧啊),在手语当中也是通过表情和体态来传达的。


比方说「你是学生吗?」,这是一个疑问语气,手语可以打成「你/学生/是」。大家可以看到我在打「是」的时候,有一个表情的变化:眉毛上抬,眼睛睁大,上身前倾,末尾的手势稍加保持和延长。



比如我转过一个山,突然看到瀑布了,「好美啊!」。身体稍稍后仰,表示震惊和诧异。



但是这些语气词在手语当中是用表情和身体来表达的,不是以书面语那种单个的语气词表达的。所以前不久大家看到一个新闻,一个无声骑手在和他的客户进行短信沟通的时候就出现了这样的误解,他可能是没有办法用书面语很好地表达语气,从而造成了误会。


那么,手语是不是随意的比划?


当然也不是。手语是一门语言,一门从语言学意义上说的真正的语言。我们可以列举三个方面的证据。


第一个是语言本体研究的证据。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的一个语言学家叫威廉·斯多基(William Stokoe),他有一篇著名的文章叫《手语结构》,他从语言学的角度证明了美国手语是一个真正的语言,不同于英语,它有自己的内部结构和语法规则。因为他的研究,大家终于认可了手语的语言地位,他本人也被称为美国手语语言学之父。


▲ 威廉·斯多基


威廉·斯多基和他的同行们一起创造性地提出了手语的语音系统有四个区别性的特征:手形、位置、方向和运动为什么说是区别性特征,因为只要有一个要素不同,就可以改变整个手势的意思。


比方说「牛」「羊」「鹿」三个动物的名称是靠不同手形来区别的。牛的角是直直的,羊的角是弯弯的,鹿的角是分杈的。



再举一个例子。同样是这个手形,放在嘴唇上表示嘴唇的颜色红色,放在脸上表示皮肤的颜色黄色,放在头上表示头发的颜色黑色。红、黄、黑完全是靠手的位置来区别的。



第二个证据来自儿童语言发展。研究显示,用手语作为第一语言的聋孩子,他的手语的发展和以口语为第一语言的健听孩子基本上是同步的、平行的。


在八九个月时,用手语的聋孩子也可以小手来牙牙学语。甚至第一个手势词的出现可能比有声语言更早,因为手语是大动作,对肌肉成熟度的要求相对来说比口语低。后面双词句、简单句、复杂句的出现,基本上是遵循平行的一个原则。


第三个方面的证据来自脑科学。这是一个对比图,左边一列是用英国手语的聋人,中间一列是用英国手语的听人,右边一列是用英语的听人。这三种人在说话或者打手语的时候,同样都激活了大脑的左半球,而且激活了掌管语言的布洛卡区和威尔尼克区。


▲ MacSweeney M et al. Brain. 2002


不一样的地方是用手语的聋人在打手语时,视觉区和运动区也是非常活跃的,因为手语是一个视觉空间语言。



03 两个世界的边缘


虽然掌握了这么多关于手语的知识,但我发现自己并没有从心理上真正接纳手语。


那时我的手语不是太好,和聋人朋友沟通的时候,有的朋友脾气比较急,会觉得很不耐烦,我就感觉特别有压力。


并且有时和朋友在外面用手语沟通,别人看着我们,他们异样的眼光就让我觉得特别介意,感觉脸上火辣辣的。我有时会边说话边打手语,好像是为了证明我也会说话,我不是完全的聋人。


另一方面,虽然我说话还说得不错,但是好像患上了一种语言强迫症。在开口之前会去想这个音我要怎么发,那个词我说得不完美怎么办,让自己感到非常焦虑和抑郁。我觉得我好像行走在两个世界的边缘,哪一方都不属于。


我的一个同门师弟是美国留学生,他说:噢,你碰到了identity crisis。我才第一次知道我的这种状态原来叫做身份认同危机。我发现原来我并没有完全接纳听障人群的身份和语言文化,我没有和我自己彻底和解。


我给导师写了一封信,小心翼翼地问他:我能不能选择用手语、不说话?


我的导师回信说,当然可以,比起一些外在的成就,我更希望你能够幸福,能够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选择你的语言。


这句话让我非常感动,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我走出了身份认同危机,完成了博士学位论文。

▲ 郑璇和导师龚群虎教授(左)



04 另一个选择


读博期间我所学的都是对手语的本体研究,但我自己是一名聋人,我对语言本体研究是不满足的,我一直想要把研究成果用到聋人教育上来。


2009年毕业时,我选择到当时中西部唯一的招收听障大学生的高校任教,成为了重庆师范大学特教学院的一名老师。我的学生既有聋人,也有听人。和学生在一起时,我非常快乐,但是我也发现,即便读到大学了,听障学生的语言沟通还存在方方面面的障碍,这就让我对听障教育进行更为深刻的反思。


听障教育的核心问题还是语言沟通问题,并不在于听力障碍本身。怎么从根本上去解决这个问题呢?这就要说到「早期干预」。


早期干预对听障儿童来说是一项抢救性的工程,越早越好,所以国际上有一个「一三六」原则。「一」是在孩子出生的一个月之内要进行新生儿听力筛查,看他的听力是否有问题。「三」是如果一旦有问题,要经过复筛,在三个月之内要确诊。在六个月之内,要介入跨学科的早期干预团队。


但是,国内目前对听障儿童的早期干预还是以口语为主导的(指配助听器或植入人工耳蜗,进行口语康复训练),全国都是这样。找不到一个用手语进行早期干预的机构。


是不是所有的听障孩子都能够受益于这种口语为导向的早期干预呢?


其实并不是。一方面存在地区差异,一些欠发达地区的孩子可能因为经济或父母意识的原因,没办法很好地接受早期干预。


第二个是生理因素。虽然有了助听器、人工耳蜗,但还有一些蜗后病变的孩子,他的问题不在耳蜗、内耳,而是在内耳和大脑之间的神经通道。所以即使去做耳蜗植入手术可能也是没有帮助的。


第三个原因是技术的局限。机器不管再怎么好用,都比不上真耳,所以我的一个植入了耳蜗的朋友有一句非常经典的话:在普通的情况下我们是正常人,在嘈杂的情况下我们是听障人,在人多的时候我们又变成了局外人。


这三个因素就告诉我们,总是有那么一部分听障孩子不能够很好地受益于口语为导向的早期干预,导致他们在语言发展的关键期没有得到可以理解的、充分的语言输入,因此遭受了语言剥夺。


我们都知道对健听孩子来说,只要有了语言环境,就可以自然而然地习得母语、学会开口说话。但是对听障孩子来说,因为缺少了听觉这个渠道,口语和书面语的学习是非常有挑战的,它的难度不亚于学习一门外语。


我们现在经常可以看到一种情况:听障孩子在入学一年级的时候,并没有接受任何有质量的口语康复训练,他不会口语,同时也没有机会去学习和接触手语,所以他的语言状况几乎是一张白纸


这种情况给聋校老师造成了非常大的压力。我经常去各地的聋校,他们就跟我说他们得花大量时间去给孩子补上语言这个课,中学在给小学补课,小学在给学前补课,这就影响了他们的文化知识的学习。这个现象主要是发生在欠发达的地区。


那么现在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其实很多孩子已经有了听力辅具设备的帮助,得到了比较专业的口语康复训练。但并不是每一个孩子的口语康复效果都是那么好的。很多孩子进入了普通小学,但是也没有很完善的支持,所以读了几年之后,在小学高年级或者在中学,他们可能又会回流到特殊教育学校,从零开始学习手语。


所以我们就看到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一年级时,家长都会给孩子选择能听会说这样一条道路,一窝蜂地往普校挤,不管孩子的能力是不是已经达到。而在聋校,一年级往往招不到生,近几年南京、上海的聋校都有一年级招生数量为零的新闻。这就使聋校呈现一个倒金字塔的生源结构,越往上走回流的学生越多。


那么我们要问,这样的做法是不是就是正确的呢?


近年来,科技的进步给我们聋人带来了很多福利,使越来越多聋童能够和健听孩子一样接受常规的教育,但也带来了一些值得反思的倾向。比如口语被视为聋童语言发展的唯一方向,这其实是用聋童的未来去做赌,也是对聋童无形之中的一种暗示:只有听力和口语才是最好的。


手语既然是一门语言,那么能不能发挥它的作用,能不能让手语在孩子出生的那几年、在他生命的早期就成为一种选择,让手语也成为早期干预的组成部分?


手语和口语是不矛盾的,我们可以把它同时提供给听障家庭,让手语成为另外一个选择,以免孩子错过语言习得关键期。而且就算孩子口语康复效果好,多学一门手语其实也是有益无害的。


其实在国际上已经这样做了。我们现在来看一个例子,这个女孩来自美国,她叫Ayla,她才22个月大,已经掌握了非常多的手语词。值得注意的是,她的父母都是听力健全人,是为了她去学习手语的。


▲ 推荐点开看看,她太可爱了


但并不是所有的听障孩子都能像Ayla这样幸运。90%-95%的听障孩子出生在听人家庭,父母是听力健全人。他们也是第一次养育一个听障孩子,也觉得很无助,也需要专业的支持。


因此在这样的家庭里,亲子沟通就成了很大的问题。父母是他们最熟悉的陌生人,哪怕在全家人聚餐的饭桌上,他们也没有办法真正参与到交谈当中来以至于在他们的整个成长经历当中都会伴随着创伤。我们把这个现象叫做「餐桌综合征」,它和我们前面说到的语言剥夺都会给孩子的成长造成很多负面影响,包括他的认知、社会性发展、学业成就、心理健康等等。



05 擦亮「聋」字


这样的孩子进入聋校之后会怎样呢?进聋校之后,他的语言能力能不能得到很好的发展、手语和书面语能不能得到提升呢?


我们来看一下现在聋校的情况。


首先,聋校现在还没有专门的手语课。所以听障孩子往往是本能地通过观察、模仿,向高年级同学学习手语。他们也缺乏学习手语的榜样,因为聋校老师基本都是听人,通常没有或者只有少数几位聋人教师。


聋校在招聘老师时,没有设置手语的门槛,也没有专门的手语考核体系和认证制度。我们的老师不得不在上岗之后,跟着资深的老教师或者一些可以接触到的资源,比如国家通用手语词典来学习。但是这样学到的手语,跟聋人真正使用的手语,是有相当大的差异的。


另外,聋校的主流教学方法,也是受到新中国建立之后以口语为主导的教学政策的影响,现在还是「口手同步」,一边说一边打,也就是事实上使用的是手势汉语,这种手语在那些以视觉为主的听障孩子看来可能是支离破碎的,有很多信息流失了。


这样一些因素就造成了老师和学生之间存在比较突出的沟通障碍,学生听不懂老师在课堂上的讲授,老师也看不懂学生在课下的手语聊天,这就严重影响了课堂教学的有效性。


我们可以看一个例子,这是一个聋校小学五年级学生的日记。用汉语的眼光来看,很多简单的句子还是写得文理不通的。比方说常用的「谢谢你」,ta写的是「你谢谢」。「你父母好吗」,ta的表达方式是「父母你好吗」。



大家也许认为这是因为ta才五年级,但事实上我看到的情况是即使听障学生读到了大学,很多人的书面语能力其实还停留在这个阶段,也极大地阻碍了他今后在社会当中和其他人的交往。


所以有很多特殊教育工作者,他会觉得手语是不是一个问题,是不是手语阻碍了书面语的习得?


但是其实从语言学的角度,我们认为所有的语言都是平等的、不分贵贱的,我们可以适当地借鉴第二语言教学的理论,来正确地理解手语对书面语的负迁移。


如果能够让孩子在早期掌握良好的手语,如果我们的老师能够提升手语水平,那么我们就可以变问题为资源。手语是一个资源,它能够作为一个教学语言去发挥它的作用。


但是事实上,目前在聋校里,手语并没有发挥这样的作用。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可以从更加深入的层面来分析,这就要说到一个概念,听觉中心主义。它是指我们在面对聋人时,不由自主地会把能听会说的人放在更加优越的位置上,认为听不见、不会说是有问题的,是一种缺陷。


▲ 表现听觉中心主义的一幅画。听障儿童手上戴着铁链,眼睛被胶带蒙住,不能使用手语和视觉,被迫学习听辨声音。图源:Nancy Rourke


我们也许应该重新认识「聋」, 应该擦亮聋字。这就需要我们更加清醒地对自我保持觉察。比如一个聋人和一群听人朋友在一起吃饭,大家讲了一个笑话,都哄堂大笑,聋人问旁边的人,他们在说什么?旁边的人很有可能回答说:没有什么、和你没关系。这其实就是听觉中心主义的一个无意识的表露。


那么聋校里一些重要的教育决策也是由听力健全的领导、校长、老师来决定的,听障孩子和听障老师其实并没有足够的话语权,这也是值得我们反思的。



06 一个很长的过程


那么我们可以做些什么来促成目前的这些问题的改变呢?


其实我们国家一直在推动手语的规范化、标准化、信息化,已经有了非常多的成果,比如《中国手语》《国家通用手语词典》,但这些都还仅仅停留在词汇的层面上,它是词汇集,并没有涉及到句子的教学,因此作为教材而言还是不够的。


教师要提升手语水平,必须有高质量的教材。正是怀着这个愿景,2015年,我出版了一套《手语基础教程》,目前我正在进行修订,让它更好地契合国家通用手语方案。


▲ 郑璇主编《手语基础教程》修订版。以手语语言学理论为支撑,每一章包括理论知识、词、句、会话和聋人文化常识,配有视频


另外,为了填补学前手语这个空白,我目前还在编写一套《大手小手:少儿手语启蒙》。这套书的两个小主人公都是用助听器和植入耳蜗的听障小朋友,他们都有自己的手语名字。那家长和老师一开始完全不会手语,我们就给他「急用先学一百词」,让他们先学100个最常用的、简单的手语词,打下一个基础。


▲ 郑璇主编《大手小手:少儿手语启蒙》中的急用先学一百词


然后就可以带着小朋友一起来阅读9个绘本,去学习一些重点的词句,去学习100首手语儿歌。另外,我们还给老师设计了100个活动课的教案,还提供了两个用于评估听障儿童学前语言能力的工具。


但是仅仅这样还不够,即便学会了手语,我们到哪去用呢?我觉得更大的问题是手语在社会生活当中的推广和普及。


现在很多电视新闻都配上了手语翻译,但是电视新闻下面小窗口里的手语,我们聋人朋友能看懂多少呢?


我们国家手语和盲文研究中心曾经做过一个调研,70%的聋人表示只能看懂一半,或者只能看懂一点点,或者完全看不懂。这个比例是非常惊人的。


▲ 电视手语新闻可懂度


我们去问聋人朋友为什么会这样?他们说,首先窗口太小了,看不清其次,手语翻译员用的手语不是我们聋人生活当中用的那种手语。另外,译员的脸上缺乏表情,手语打得太机械,像机器人。同时,部分译员的手语能力可能也有一定的局限。


像这样的问题还有很多,改变这些问题从根本上来说要靠立法。当前全球已经有74个国家和地区通过立法的手段认可了手语在当地的语言地位,但非常遗憾的是,这个长长的名单里面暂时还没有我们中国的名字。


▲ 图源:世界聋人联合会


现在我们也在对《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进行修订,这个修订也是一个很长的过程,希望能把国家通用手语和通用盲文体现进去,承认它们作为我们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一个组成部分。


刚才我们分享了很多关于手语和听障教育的内容,相信大家现在对手语充满了好奇,你们学习手语的动机是什么?比起为了「献爱心」才学手语,我更希望看到的是,大家觉得手语非常有意思、非常优美,把它作为一门语言来学习,看到手语作为语言的一面。


有一句话说,如果你用那个人看得懂的语言和他沟通,他会记在脑子里。但是,如果你用他自己的语言和他沟通,他会记在心里。


用这句话与大家共勉。谢谢大家。





文字版内容根据讲者试讲有所增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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