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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大陆来说,它是海的另一边,对于台湾本岛来说,它也是海的另一边 | 王希言 一席第970位讲者

对于大陆来说,它是海的另一边,对于台湾本岛来说,它也是海的另一边 | 王希言 一席第970位讲者

教育



王希言,法国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人类学博士。

战争不仅影响了当地人的生活,也参与到了整个岛屿的自然景观的塑造中。






海的另一边
2023.2.25 杭州
                            


大家下午好,我是王希言,一个研究人和自然的关系的人类学者。


▲ 从金门看厦门


我曾经在金门做了两年田野调查,为什么要选择在金门做田野呢?因为我的导师是一个法国人类学家,他曾经在香港研究禽流感,在那期间接触到了很多观鸟组织的人,他们告诉他金门是一个拥有非常丰富的物种的典范地带,建议我的导师去金门看一看,后来我的导师建议我把金门作为我博士的田野地点。



高粱酒、金门菜刀与鬼故事


说到金门,可能大家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金门高粱酒。我在田野期间也在金门高粱酒厂做过几个月的包装女工,去了解金门高粱酒诞生的始末。


事实上,金门是一个气候干旱、土地贫瘠的地方,在这里无法种植大米,只能种植小麦,还有高粱。



1949年,国民党军队撤离到台湾之后,胡琏带着10万大军驻守金门。当时,这群10万大军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需求,就是每个月都要从台湾买10万瓶的烈酒。


于是胡琏就想了一个办法,他把本来要买酒的钱用来在台湾本岛收购大米,鼓励大家种高粱,用高粱来换购大米。然后,他召集了一些士兵,用收购的高粱来酿造高粱酒,这就形成了最初的金门高粱酒厂。现在金门高粱酒厂已经成了金门岛最重要的一个经济支柱产业。


除了高粱酒,大家提到金门的时候还会想到它的菜刀。除了当地人,它现在也成了观光客非常喜爱的一个纪念品。

为什么这么出名呢?因为金门菜刀的材质全部来源于国共对战时期的炮弹,当地居民把炮弹捡回去制造金门菜刀,所以它的材质非常坚硬,深受百姓和游客的喜欢。



我在金门岛田野期间,经常可以在海边捡到一些弹壳,我曾经还想把弹壳带回来做纪念,但是因为它是武器,不能过安检,所以只有放弃了。

说到这里,可能大家并不清楚金门具体的地理位置,事实上它离我们大陆非常近,站在厦门的海边肉眼都可以看到金门,直线距离只有9公里,坐船半个小时就到了。但是金门的人要去台湾本岛却只有一种交通方式,就是坐飞机,而且需要一个小时。



因为金门岛离我们大陆非常近,所以它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对大陆的依赖非常重。在2018年的时候,从泉州向金门供淡水的海下隧道修通了,金门的干旱问题也在大陆的帮助下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解决。


因为金门这样复杂的一个地理位置和政治问题,所以对于我们祖国大陆来说,它是海的另一边,而对于台湾本岛的居民来说,它也是海的另一边。



这样一个复杂的认同,其实是由于金门在上个世纪的一段特殊的历史。

1949年,金门是国共内战的一个主战场,在接下来的1958年,这里还发生了非常惨烈的“8·23炮战”。

从1958年到1978年,大陆连续20年对金门进行了炮袭,当时炮袭的政策叫作“单打双不打”,也就是说在单数的日子炮袭金门,在双数的日子停战。所以金门每家每户几乎都有防空洞,在炮袭的日子大家都会躲到防空洞里面去。



现在漫步在金门西半岛,也能很清晰地看到一些建筑物上留下的战争时期的弹孔。



我第一次到金门是2017年的春节过后,当时我是从厦门五通码头乘船去往金门。

登上这个船的时候,我有一种好像回到了大航海时代、一个研究大洋洲的人类学家的那种感觉。但是事实上这个船在半个小时之后就到了金门。



虽然说我是研究人和自然关系的,但是到了金门之后,我听到最多的却是金门岛各种各样的鬼故事,我在这里给大家分享一个我印象特别深刻的鬼故事。


当时在金门西半岛有一个百人的国民党部队,在某一天夜里突然遭到了解放军的袭击,全军覆灭,并且是被斩首死亡。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国民党军队对这个地方进行了一系列的清理,但附近的老百姓总是反映在夜间依然能够听到有部队操练的声音,不仅有脚步声,还有各种袭击斗争的声音,引起了老百姓的恐慌。


他们就去求助村子里面的灵媒,也就是福建一带俗称的乩童,乩童在这里做了一系列的法事,但是都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乩童告诉大家,因为这些人的念力太重了,我的法力太弱,还不能够把他们驱走,必须要请一个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来到这里,帮助我一起作法,才能够把鬼魂都驱走。


于是当地的司令官向国民党高层汇报了这件事情,然后蒋介石就来到了金门,参与到了这个驱魔的活动中。他对着死亡将士的军营,告诉大家:战争已经结束了,你们也光荣地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你们无愧于心,可以离开这里去安息了。


在他的喊话仪式结束之后,国民党军队还在营区修建了一个亭子,叫作无愧亭。我们可以注意到,无愧亭的“愧”字做了一个特殊的处理,“鬼”去掉了上面的一撇,其实是呼应了这些人被斩首的故事。



这个驱鬼的仪式完成、亭子修建好之后,大家普遍反映,好像真的没有再听到夜间有奇奇怪怪的声音了,这个鬼故事也就慢慢地消失了。到现在有外来的人再到金门的时候,一些当地的居民还是非常热衷于讲给人们听。



木麻黄


其实,战争不仅影响了当地人的生活,也参与到了整个岛屿的自然景观的塑造中。50年代,国民党出于长期战备的考量,开始在金门大量地种植一种树木,叫作木麻黄树。


木麻黄树是一种原产在澳洲的植物,在19世纪的时候传入了台湾。


因为金门本身土壤贫瘠,非常干旱,所以它的土壤覆盖率非常低,军队在道路上移动,或者是一些军事建筑物很容易暴露在对方的监控之下。出于长期战备的考量,就要去种植树木。而木麻黄生长非常迅速,很快长起来之后就可以对道路和建筑物起到一个很好的掩护的作用,所以金门在1950年代大量种植木麻黄。




很多在金门服过兵役的阿兵哥都告诉我,他们曾经有过种树的经历。比如说有一个非常有名的原籍金门、现在在台湾生活的画家叫李如青,他就告诉我说,当时所有服兵役的阿兵哥,在服役期间要种植3-5棵木麻黄树,并且要保证它的成活,只要其中一棵死掉了,这个阿兵哥就要被拉去关禁闭。


而当时金门又非常缺水,阿兵哥们每天都非常小心地去使用这些水,先用来洗脸,再用来洗脚,最后再把这个水拿去灌溉他们种下的小树苗。


后来我在台北田野期间还偶遇了著名的导演吴念真,他也跟我说他曾经在金门服役。我就跟他开玩笑说,导演你是中过两个“金马奖”的人。


▲ 右一为台湾导演吴念真


因为金马奖是在60年代设立的一个奖项,本来是为了表彰那些电影从业人员,但是它并不是指代金色的马匹,而是取了“金门”和“马祖”这两个地名的第一个字,用来鼓励电影从业人员要有金门、马祖的精神。


而当时因为金门和马祖的生活条件特别恶劣,所以所有台湾本岛被抽中去金门服役的人,也都被戏称为“中了金马奖”。所以吴念真也曾经在金门种过木麻黄树。


经过这样几十年的努力,金门岛就从一个非常荒芜的岛屿变成了一个绿树成荫的地方。



我到金门的时候是2017年初,莫兰蒂台风刚刚过境几个月,在路上非常容易看到一些被台风刮倒的树木。在这个时候就有了关于木麻黄树的一个争议:到底是要砍伐还是保留。



当地政府认为,木麻黄树已经种植了50多年,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它已经失去了最初的防御功能,而且现在的政府主张发展旅游观光产业,过去的道路过于狭窄,不足以承载今天的车流量。


其次就是木麻黄树本身也不开花,不具备观光的价值。所以政府出于经济和治理的角度,主张要把木麻黄树全部砍掉移除。


而当地的民众有这样一个观点:木麻黄树曾经在战争时代保护了我们金门人,保护了我们的岛屿,它伴随着几代人的成长,已经承载了金门人非常强烈的一种感情,所以我们一定要保留它们。


而且百姓认为,如果外地人来到金门观光,他要看的肯定是金门特色的一些东西,而不是像其他地方一样宽阔的马路和高楼大厦。他们认为金门的木麻黄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战地景观,所以主张保留。


另外一个争议是来自于森林学家和生态学家。森林学家主张种植单一物种,而当地的木麻黄树经过了五六十年代的成长,内部已经产生了一定的腐朽,所以他们主张最大化经济效益和最利于管理的方式,把木麻黄树全部移除,种植一种新的树木。


但生态学家认为,我们要最大限度地尊重生物多样性,虽然木麻黄树是一种外来物种,但是它在金门已经成长了五六十年,已经完全融入到当地的生态系统之中,如果我们贸然地移除它,可能会对当地的生态系统造成一些未知的影响。所以生态学家主张保留。


这个争议到今天为止依然没有一个确切的答案,但是通过这个争议可以看到,金门人对于木麻黄树有一种非常质朴的情感,他们不断地强调,首先是树木保护了我们人类,保护了我们的岛屿,所以今天我们要反过来去保留它们。虽然它是外来物种,但是它现在已经成了金门人自我认同的一部分。



缅甸蟒


接下来我们看一个跟木麻黄相反的案例,缅甸蟒。关于它是外来物种还是本地物种,在当地引起了很多争议。


缅甸蟒是2000年初在金门开始激增的一种物种,当时因为它的样子非常恐怖,引起了很多居民的恐慌,因为一只成年缅甸蟒的长度大概是3-5米。



当我们在公路上或者是在一些农舍中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时候,都感到非常害怕。当时金门人又不认识它,觉得可能是一种外来物种,所以金门县政府的人就向台北求助,台湾师范大学的著名两爬动物专家林思民教授就应邀来到了金门。



林教授在2009年带着团队到金门做研究,经过4年的调查,辅助了各种各样的科学手段,包括对缅甸蟒进行GPS跟踪,最后他们终于论断出,其实缅甸蟒是一种原生物种,而不是外来物种。


但是这样一个结果并不能够让当地人信服。当地的老百姓,尤其是以文史工作者为代表,他们依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作出判断说,我在这个岛上生活了五六十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物种,它肯定是小三通开放了之后从福建走私到金门的。


当地的文史工作者是由一群退休的官员、或者是退休的教师组成的群体,这些人不仅具有一些知识上的优越性,也是当地伦理和道德的捍卫者。

针对他们的这个观点,我去走访了金门县政府的林务部门。林务部门的主管告诉我说,在小三通开放之后,福建和金门之间的走私案常有发生,但是涉事的动物通常都是珍稀物种或者名贵物种,而缅甸蟒在福建一带非常常见,它根本不具有任何的走私价值。



为了回应当地老百姓的这些质疑,林老师又借助了社会科学的一些研究手法,提供了文献的佐证。


首先在五六十年代的很多当地报纸中,我们找出了发现缅甸蟒的记录。它们被发现了之后都是迅速移交给了台北市立动物园,进行饲养和管理。


▲ 1954年9月15日,金门报纸的记载


除此之外,驻守金门的司令官胡琏也在他的回忆录和传记之中,记录了「此地有蛇……粤兵嗜之如命」。广东兵大量地食用缅甸蟒,缅甸蟒成了驻地阿兵哥一种非常重要的美食的和营养的来源。



这样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缅甸蟒作为老鼠的天敌,几乎被人类吃到灭绝。这时候老鼠就开始泛滥,金门岛发生了非常严重的鼠疫。


在民间传说中,金门岛最阴的一个地方叫“鬼村山灶”,这个村庄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曾经发生过鼠疫。因为当时没有非常有效的治疗和控制手段,驻地的国民党军官就采取了封村的措施,直至整个村子里面的村民感染鼠疫死亡殆尽,所以在这个地方就开始流传各种各样的鬼故事。



这些鬼故事其实是没有文献记载的,但是我们可以在学术书籍中找到一些呼应的线索。


哈佛大学历史学家宋怡明在他的《前线岛屿:冷战下的金门》中,有一个章节叫作“公共卫生与老鼠尾巴”,他就记载了金门岛鼠疫泛滥,当地的军官动员老百姓一起参与到捕鼠运动之中。当时的老百姓每天都被要求去捕鼠,捕完了老鼠回来要把它的尾巴剪下来交给国民党,这样才算是完成了任务。



以上的证据都证明了缅甸蟒曾经确实是在金门存在的,可是为什么它到2000年之后才开始激增呢?


林思民老师给我提供了这样一个图表,在这个图表上我们可以看到缅甸蟒和驻军数量关系的变化——1992年开始撤军,而缅甸蟒种群的恢复是需要一定的年限来完成的。



撤军之后,金门在1995年成立了“国家公园”,“金门国家公园”是台湾九所“国家公园”中唯一一所不以保护自然风光为主的,因为它主要的目的是保护过去的军事遗迹。



以前阿兵哥活动的范围再一次地被圈禁起来,成为“国家公园”的所在地,进一步地限制人员的自由流动和开发,所以这里自然而然地成了缅甸蟒的一个极佳的生活栖息地。


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2000年之后,大家对于媒体和社交网络的使用更加普及,所以缅甸蟒的激增也更进一步地暴露在了普通民众的视野之下。


尽管林老师列举了如此多的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论据,但是依然没能够说服当地的老百姓,他的学术研究和个人生活不断地受到这些人的抨击。我在台湾结束对他的拜访时,他交给我一个U盘,这个U盘里面包括了所有关于缅甸蟒研究的信息和资料。


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文件夹,包含了他收到的所有举报信和恐吓信,以及法院的传票、律师函等等。他把这个文件夹命名为“遇见鬼纠缠不清”。



我觉得这个命名非常有趣,完美地解释了整个缅甸蟒的争议。它代表的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知识体系的碰撞鬼对于当地人来说是一种非常非常重要的信仰,可是我们永远无法用科学的方式去论证鬼的存在。



鸬鹚


如果说缅甸蟒跟木麻黄的争议都是关于属地的争议,那么接下来的这个动物,它的身份的归属可能更加复杂,因为它是一种候鸟。



我刚到金门的时候,金门当地的野生动物保护协会和观鸟协会的人就告诉我说,每一年的10月份会有13000-15000只鸬鹚从西伯利亚飞来金门和厦门一带,逗留6个月之后,在第二年的4月重新飞回西伯利亚。


除了这样一个长途的旅行,每天这些鸬鹚还有一个短途的旅行,就在金门和厦门之间。每天早上大概在八九点钟的时候,它会从金门飞往厦门,因为厦门拥有更长的海岸线,自然也有更加丰富的食物来源。


而到了夜间,因为厦门的光污染非常严重,所以它们要飞回金门过夜。在金门有一个鸬鹚的栖息地,慈湖,慈湖的周围也种满了木麻黄,夜间鸬鹚都在这些木麻黄上睡觉。



金门县政府为了迎接这些鸬鹚过夜,也在慈堤周围进行了很多工程改造,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路灯的改造。他们将这里所有路灯的高度全部降低,路灯之间的间距又成倍地扩展,更利于鸬鹚在这里休息。



但是在过去的2021年冬天,来金门过夜的鸬鹚数量骤减,据“金门国家公园”的数据显示,过去的13000只-15000只在这一年降低为仅仅800只。

这个现象也引起了两岸一些环境部门的重视。我在厦门采访了很多厦门观鸟会的成员,他们告诉我说,在过去的十几年间,其实厦门市政府非常着力地扩大湿地面积,减少了夜间照明工程,厦门的五缘湾湿地和杏林湾湿地是两个非常重要的鸬鹚栖息地。



对于这样一个现象,我跟我在田野的很多报道人沟通,他们告诉我,台湾地区的一些媒体采用了“两岸生态竞赛”这样一个标题来描述这件事情。而金门当地的居民主要持两个观点,一个是“楚人失之,楚人得之”,一个是“良禽择木而栖”。

其实这样两个观点,表面上是在说动物,背后暗含了对于人类本身处境的一些思考。但是我们在这里不展开过多的政治讨论,而是通过这几句话去思考动物保护背后的一个逻辑。


▲ 金门籍台湾画家李如青笔下的鸬鹚

物种始终是流动的,假设一只鸬鹚感染了禽流感,这个病毒肯定不仅在两岸之间传播,它甚至会去到更远的西伯利亚,甚至是全世界。


而厦门环境改造受益的也是金门。过去我在金门做田野调查的时候,在海岸边行走,经常会捡到一些海漂垃圾,上面都是简体中文。现在厦门的环境改善,其实受益的也有金门人。


所以我一直有一个观点,物种是流动的,我们的保护也应该是世界主义的。



距离我最后一次在金门做田野已经过去三年多了,在这三年之间,我常常会回想起曾经在金门的那段日子,走出门去就能看到金灿灿的高粱田,再走几分钟就能走到海边去吹吹海风。

金门呈现的状态是人和自然依然在一个比较健康的比例之内生活。不管是作为人类的老百姓、驻军、外来的科学家、文史工作者,还是作为物种的木麻黄、缅甸蟒、鸬鹚,以及各种神仙、各种鬼魂,他们都在一个非常近的距离内一起生活,相互影响,共同构成了金门岛的人文生境

在这里,人和自然的关系并不全然是科学的、理性的,而是夹杂着许许多多的情感和回忆。

谢谢大家。




策划王婷儿
大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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