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这盘磁带后,我不但喜欢上了乌德琴,而且迷恋上了它。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应该弹奏的乐器,我和乌德琴的旅程也由此开始。
大家好,我是Arian Abbas。我演奏乌德琴(Oud),也作曲。
▲Arian现场乌德琴即兴
我出生于叙利亚和土耳其东部边境的库尔德人聚居地卡米什利。
▲卡米什利,位于叙利亚东北部
卡米什利市是一个对叙利亚库尔德人来说非常重要的城市。Gakgak河流经卡米什利市,它让城市变得很美。
卡米什利市区还有整个叙利亚的比较大粮仓,这个粮仓可以供给周围的城市和整个叙利亚东部,里面存放着小麦和黄豆等粮食。我家就在这附近,在城市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看见它。但很遗憾的是,粮仓现在肯定不如以前的样子,因为美军在叙利亚东部的存在,他们常常抢走或是偷走粮食和石油。
我开始对音乐感兴趣并且感觉到音乐会成为我的未来,是在我十四岁的时候。刚开始学习音乐的时候,我弹奏的是冬不拉,因为冬不拉在我们的文化里也是一种很重要的乐器。有一天,我哥哥带了一把吉他回家,我又喜欢上了吉他。后来,我又学习了小提琴和键盘。但是这四个乐器还不能够满足我对音乐的渴望,我想寻找一个完美的、音域很宽广的乐器。直到有一次我的一位音乐家朋友来找我,劝我弹奏乌德琴,因为他觉得乌德琴是适合我的乐器。他还给了我一盘乌德琴的磁带说,你听听这盘磁带,如果你听完后还是不喜欢乌德琴,那就别选择乌德琴。
这盘磁带是大音乐家法里德·阿特拉施(Farid Atrash)的音乐,听完这盘磁带后,我不但喜欢上了乌德琴,而且迷恋上了它。我对自己说,这就是我应该弹奏的乐器,我和乌德琴的旅程也由此开始。那我为什么选乌德琴呢?乌德琴有我喜欢的声音,它的声音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大概在2001年,我便选择乌德琴成为我的主打乐器。当时我很想拥有一把自己的乌德琴,我的父亲像很多父亲那样,并不赞同我学音乐,觉得我应该当医生,也不给我钱买琴,不让我练琴。我好不容易想办法买到了我的第一把乌德琴,却不能把它带回家。于是我把琴放在邻居家里,我每天要弹琴的时候就到邻居家去,去那边弹奏两个小时左右,然后回家。▲战争前的诺鲁孜节Arian与父亲还有两位兄弟在一起(注:诺鲁孜节Nowruz,被广泛认为是波斯新年或者伊朗新年,诺鲁孜意为“新的一天”)
后来,我悄悄把乌德琴带回家了,把它藏在衣柜里。但是某一天我以为父亲不在家,把琴拿出来弹奏的时候,父亲突然进我房间说,这是什么?我说了一个善意的谎言,我说,这是欠我钱的一个朋友,它还我的钱。就这样,父亲慢慢接受了这件事情。甚至在有客人来家里的时候,拿我弹奏乌德琴这件事来炫耀,让我弹给客人听。然而刚到中国的时候,我觉得中国的家长大概是世界上最望子成龙的家长,家长会逼着很小的孩子学习音乐,练习乐器。但我要说,学习音乐并不简单,如果孩子没有发自热心的热爱,大概是没法强求。只有对音乐发自内心的热爱才能支撑孩子走得更远,父母应该选择尊重孩子。现在继续聊我的音乐旅程。服完役后我去了大马士革,在那边的音乐学院学习。后来我跟着一个乐团工作,2007年我们这个乐团有一个重要的演唱会。当时需要一个合唱团,我们决定邀请一个儿童合唱团。我们去了大马士革一个比较有名的孤儿院,选了一些可以跟我们一起演唱的孩子,经历三个月排练完成了演唱会。后来我换了工作,我的一个朋友劝我去私立学校打工,因为那边的工作时间比较短,我就能有更多时间练琴。我去学校工作的第一天,孩子们走进校园的时候,我忽然听到很多小孩在喊我的名字。原来是当时一起演出的孩子们,他们也在这个学校上学,并且认出了我,还说记得我的演奏。他们的眼睛亮亮的,我感到非常庆幸,自己的演奏能无意间让他们的眼睛闪光。我觉得像这样让孩子眼睛闪光的演奏特别值得,值得一生去做。2011年叙利亚战争爆发,年底我离开了叙利亚,先去伊拉克北部住了很短的时间。然后我又回国,带着一把乌德琴去了土耳其。当时我想去别的国家学习指挥,但是没有成功。在阿拉伯国家有一个比较流行的谚语,当我们要告诉孩子们求知的重要性的时候,我们会对孩子说:去求知吧,哪怕远在中国。
我想你们应该也了解这个谚语,所以在来中国之前我对这个国家也充满了向往。2016年,我在伊斯坦布尔遇到了我的妻子。她当时在日本的大学教书,一个人来伊朗和土耳其旅行。她非常欣赏伊朗诗歌,希望有人能用波斯语给她朗诵哈菲兹的诗。我是库尔德人,但我会波斯语,就给她朗诵了,她很感动。
▲伊朗著名诗人哈菲兹
然后我问她看不看日本动漫,她居然说都没看过,也表示不太感兴趣。我觉得待在日本却不喜欢动漫,真是太可惜了。在她回日本之后,我们在网上长期保持联系,最终决定结婚。结婚后,我们一起到日本生活,因为那时候我们也没办法回到叙利亚。后来她决定结束在日本的工作,然后我们一起回到了她的故乡北京,并且一直在这里生活。在遇见她的那一年,她为我带来了很多幸运的事情。有一个在伊斯坦布尔的加拿大记者采访我,并把访谈内容发表在了一些加拿大的杂志上。那时候正好是巴西里约奥运会,里约奥运会史上首次成立了难民选手代表团,让当时至少6500万难民能被全世界看到,让他们的声音能被听到。
这个记者他原来是在联合国工作,他就建议我来为难民代表团创作主题曲。因为我就是个难民,同时还是个音乐家。于是我非常荣幸,为难民代表团谱写了一首《难民之歌》。
下面我想演奏一首乐曲,希望大家可以借此感受一下乌德琴的美丽。这首乐曲是一个知名乌德琴演奏家的创作,来自伊拉克的库尔德人纳斯尔·莎马(Naseer Shammah),歌名叫作Tender Breeze。他从伊拉克北部民间歌曲中获取的启发,把民谣和新式乌德琴的弹奏技巧融合在了一起,这是一种非常美妙的融合。下面我来弹奏一下,希望你们喜欢。
下面我想分享一下乌德琴的历史,目前关于乌德琴的历史溯源众说纷纭。不管是在伊拉克,还是在伊朗或者土耳其,乌德琴都很常见,因此每个民族都争论说乌德琴是归属于自己的。
但我们不能从种族或民族的角度来谈这个事情,应该尊重历史和事实。根据《伊斯兰世界知识辞典》,乌德琴的前身巴尔巴特琴(Barbat),最早起源于中亚阿姆河流域的巴尔赫地区,在上古时期就流行于伊朗和印度。在阿契美尼德王朝之前,巴尔巴特琴就已在伊朗盛行。
这张图可以追溯到公元前3500年苏美尔王朝时代,这是在美索不达米亚发现的一处石刻,大英博物馆认为这是最早的关于乌德琴的描绘。
▲ 美索不达米亚的石刻,公元前3500-3200年
这是一张很老的图,历史非常悠久。这个雕塑上是一种类似冬不拉的乐器,也被看作是乌德琴的雏形。▲ 古代伊朗地区的雕塑
这两张图都是伊朗萨珊王朝时期的雕刻,我们可以看到,她们手持的有琴颈和弦轴的乐器就是乌德琴。
▲ 古代伊朗金属器具上的雕刻,公元 224-651
从中我们也可以推断出乌德琴的原型最早是出现于伊朗高原,再从伊朗传到全世界。乌德琴被传入了包括中国在内的多许多国家,大约在张骞出使西域时期,通过丝绸之路从伊朗传入中国。
我们也可以看到乌德琴传入中国后的名称还借鉴了其在伊朗的名称“Barbat”,传入中国时被读成“Barba”,像“琵琶”的读音。这是现在在中国西北仍然被弹奏的琵琶,也能看出乌德琴的原型。
它像古代乌德琴一样有四条琴弦,以前的乌德琴是只有四条琴弦的,后来逐渐变成五条、六条琴弦。给乌德琴增加琴弦的人叫兹尔亚布(Ziryab),他生活于距今大约1000年前的阿拔斯王朝时代的伊拉克北部,是当时著名的乌德琴演奏家之一。他从当时的阿拔斯王朝首都巴格达搬走,迁到安达卢西亚地区,就是今天的西班牙。他是被迫离开巴格达的,当时的阿拉伯帝国在哈里发(Harun al-Rashid)(注:哈里发为阿拉伯帝国最高统治者称号)的统治下迎来了鼎盛时期,文化艺术也有了空前的发展。兹尔亚布是个弹奏能手和歌唱高手,他凭借自己的音乐才华进入了宫廷,并成为当时最伟大的宫廷乐师伊斯哈格·穆斯里(Ishaq al-Museelly)的学生,伊斯哈格是与哈里发关系最亲近的一位宫廷乐师。
很快地,兹尔亚布的才华开始超过他的老师。老师起先不在意,直到后来兹尔亚布引起了哈里发的关注。他用自己改良的乌德琴在哈里发面前弹唱,哈里发非常喜欢。
老师开始嫉妒兹尔亚布,并且很害怕哈里发会更加喜欢他。老师就开始威胁他,给了他两个选择:要么走,要么死。
于是,兹尔亚布带着心爱的乌德琴远走高飞,和家人一起先后迁到叙利亚、埃及。最后在地中海对岸的西班牙落了脚,定居在科尔多瓦,在那边创建了欧洲第一个音乐学院。
乌德琴原来只有四条琴弦,原有的四条琴弦是C、G、D、A,兹尔亚布增加了E弦后,乌德琴就有了五条琴弦。
再后来,乌德琴又演变为了有六根弦,每根弦都是双弦的。
兹尔亚布还创造了另一个乐器——“单弦乌德琴”。传统的乌德琴每条琴弦都是两根,是双弦的。他将其改为单弦,用波斯语为它起名为“Iktar”,Iktar就是single string,单弦乐器的意思,后来这个乐器以“Guitar”一音在西班牙得以流传。后来乌德琴在欧洲被广泛使用,尤其在西班牙和法国,在管弦乐队中也频繁地出现。再后来虽然乌德琴在管弦乐队中被移除了,但这个乐器已经闻名于欧洲。欧洲人还借鉴它进而制造了新式乐器,改装了它的琴弦,命名为琉特琴(Lute)。现在这个乐器还在欧洲被使用,名字也没有变。
琉特琴大概有十二条琴弦,比乌德琴的琴弦多得多,对欧洲音乐艺术的影响也很大。在现代,随着制造工艺的进步,新式乌德琴的制造工艺和结构也有所发展,它的弹奏技巧、把手、弦马、琴颈的样式也有一些变化,有助于演奏家更舒适地弹奏,还更加能显出乌德琴最美丽的声音。这是一个老式乌德琴,老式乌德琴有一个固定的弦马,琴弦被安置在琴身中部。
但现代有个伊拉克知名乌德琴演奏家,叫穆尼尔·巴施尔(Munir Bashir),他和一些乌德琴制琴师有了创新的想法,就把弦马安置在琴身尾部。
这种新式乌德琴更加适合独奏,可以弹奏出更加纯粹的声音。现在这两种乌德琴都仍然在被使用。以上就是乌德琴大致的发展历程,我只是分享了其中的一小部分,如果大家感兴趣,可以去了解更多与乌德琴有关的故事。现在,我想为大家弹奏另一首乐曲,是我在2020年发布的专辑《新的一天》里的。我想为大家弹奏里面最重要的一首,标题叫做《难民与他们的家园》(Migrants and their Homelands)。2011年,战争爆发之后,很多人都尝试通过边境离开叙利亚。我也不例外,我先是去了伊拉克境内的库尔德人聚居区,需要徒步七公里才能到达,路途中也充满了危险。后来,我又到了土耳其。当我经过叙利亚和其他国家之间的边界时,看到了包括儿童、妇女和老人在内的难民们的艰难处境。他们需要跋涉很远去一个未知的地方,同时可能也是永远地离开了自己的家园。我感到我有义务去表达难民们的遭遇,因为我也是其中的一员。我想通过我的音乐去表达难民经历过的痛苦和艰难,以及远走他乡之后对故乡的思念。
▲Arian现场弹奏Migrants and their Homelands
我想要通过这段音乐来表达这一切,希望你们能够感受到这种感情。我很喜欢Jim Hendrix的一句话:如果有一天爱的力量能够战胜对权力的迷恋,那么世界就会拥有和平。至今战争也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绝迹,我们经常在战争废墟的照片上看到破碎的娃娃,乐器和纷飞的乐谱,也许这说明了音乐是一种无用的东西。但另一方面我觉得也许音乐不能用手触摸,也不能用舌头品尝,却可以成为我们灵魂的力量源泉。就像孩子的娃娃一样,即使生活被废墟掩盖,音乐的“无用之用”也会一直陪伴着我们,不离不弃。希望大家喜欢我的演奏和我分享的乌德琴的故事,谢谢你们。设计丨挠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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