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篮高手》，不就是用来遗憾的吗？

▲ 唐珊珊认为，《灌篮高手》上映后，童年、青春的回忆会被反复提及，是因为它顺应并满足了已长大成人、正与社会剧变相遇的粉丝缓解内心焦虑的需要，成为一种精神抗体。（视觉中国 / 图）

5天前，四千人在北京大学邱德拔体育馆参加了《灌篮高手》首映礼。银幕之前特意留出了一块篮球场，仿佛在球赛现场观影；银幕之上还悬挂着五件巨型球衣，分别是湘北队五名主力球员的球衣号。伴随着热烈的欢呼声，在场的人们还用人浪拉起了一张《灌篮高手》的巨幅海报。

“陪伴自己长大的漫画有很多，但是这个漫画影响是最大的。青春这个东西是回不来的，缅怀它的方式可能是听个歌或者喝个酒，但如果是以一场电影的方式的话，能让你重新遇到那些人物，他们是鲜活地呈现在你面前的。”下班后赶到电影院的王德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当天，为了更贴近角色，王德程穿了一件红色的T恤，特意挑选了带有自己生日的座位号，“想让它变得有意义一点，跟自己更加相关、契合”。

这部曾在1990年代风靡一时的日本动漫，时隔二十年推出了电影版，2022年12月3日在日本首映后，陆续在中国港澳台地区、韩国、新加坡、马来西亚及其他海外地区上映，都取得了不俗的票房表现。在日本本土，它突破130亿日元票房，位居日本电影票房史的第24名；在韩国，它成为票房第一的日本电影；在台湾，上映一个月内票房超过4亿新台币，成为台湾历史上动画电影的票房亚军。

截至4月25日，根据猫眼专业版数据，《灌篮高手》累计票房已经超过4亿。其用户画像显示，观影主力军分别是30-34岁和35-39岁年龄段的观众，占比分别为25.6%和23.5%。对于1980-1990年代初出生的一代人来说，《灌篮高手》已成为一种独特的集体记忆。

《灌篮高手》动画版仅播出三年就匆匆完结，粉丝最期待的全国大赛情节没有在动画中出现，成为许多人心中的遗憾。（资料图 / 图）

1989年出生的王德程是在初中时接触到《灌篮高手》的。同期的漫画还有《足球小将》，但他更喜欢《灌篮高手》里幽默有趣的桥段，情节也更加热血传奇。

那时候，他每天都会在电视机前守着固定的时间收看，后来得知漫画有电视没有播出的部分，也会追看原版漫画。当时班上绝大部分男同学都在看这部动画，大家围在一起讨论，互相交换漫画，氛围很好。有人把小本的漫画书收集起来，藏在课本里偷看。

许多同龄男生都是在《灌篮高手》的影响下开始打篮球的，王德程也不例外。《灌篮高手》里有一段情节，意思是说“控制篮板球就能控制整场比赛”，所以那时，男生们打篮球都喜欢抢篮板，无论个子高矮、弹跳力强弱，都会卡在篮板下。当球从篮板弹下来的那一刻，一群人就一齐跳起来抢。

通常篮球场外会有一群女生在观看比赛。王德程记得，那时候的男生即使不太帅、个子不太高、学习不太好，只要打篮球出众，都会很受欢迎。大家争相买动漫里角色的球鞋，当时零花钱有限，只能买假球鞋穿。

何天奇也有关于假鞋的记忆。他34岁，在一所国际学校做过副校长。《灌篮高手》漫画里有樱木花道买鞋的情节，当时周围人都想拥有同样的球鞋，一窝蜂地涌去买。何天奇花五六百元买了一双鞋，班里另一个同学从香港买回了一双同款，一对比才知道，自己穿的是假鞋。

当年的课间十分钟都用来抽空打篮球。“很重要的原因真的是没得选。”何天奇说，当年娱乐活动少，还没有手机和网络。他以前打得差，一度放弃篮球，后来在《灌篮高手》的影响下重新开始打篮球，看到樱木花道作为一个有天赋的球员都那么努力，何天奇重新练习，打进了学校篮球队。

39岁的胡清在日本一家公司的采购部门工作，在日本生活大约五年了，看《灌篮高手》时还在读高一。那时她常常等在电视上的点播台，等其他观众电话点播《灌篮高手》，不论按什么顺序播出，她都会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后来有了录像带，她会将播出的动画录下来，反复观看。

学校里几乎是全员追剧。女生们讨论周围的男同学像动漫里的谁，男生们打篮球时会模仿动漫里的进球，说上一句樱木花道的经典台词“我果然是个天才”。

许多同龄男生是在《灌篮高手》的影响下开始打篮球的，这部动漫的青春热血影响了一批80-90后。（资料图 / 图）

胡清加入了班里女生组织的篮球队，挑选了10号球衣——樱木花道的号码。学校每年都会组织运动比赛，不同年级的比赛不同，通常是拔河或足球，到高二时，篮球很流行，体育老师觉得既然女生们都喜欢篮球，可以试试篮球赛。结果却发现，她们几乎都不会打篮球。

2018年，苏州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唐珊珊专门研究了《灌篮高手》粉丝记忆的建构。对于当年全员追剧的现象，她提到，当时正好是80-90后从童年步入少年的阶段。“童年阶段的记忆显然是成长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一个人自我认知、解答‘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身份认同密码的关键。”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青少年获得了图像、文字、声乐全方位的媒介内容，从而使他们对《灌篮高手》的记忆更加丰富立体。他们以喜爱为动力，激发出对一切与《灌篮高手》相关事物的关注和热情。“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渐渐将其内化成自己的人生经验。如此一来，对该段人生经验加以回忆和再认就标志着集体记忆的形成。”唐珊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电影版的画风和过去的TV动画版完全不同。（资料图 / 图）

1990年，日本漫画家井上雄彦开始在漫画杂志《周刊少年JUMP》上连载《灌篮高手》，而后结集单行本，由日本集英社于1991至1996年间连续出版，单行本共31卷。连载的第三年，东映动画操刀制作《灌篮高手》动画版，于1993年10月16日在朝日电视台首播，至1996年3月23日结束。动画版播出的同时，漫画版也还在持续连载，两者都完结于1996年。

1994年，简体中文版以《篮球飞人》的台湾版译名被引入中国大陆，众多出版社也纷纷刊印发行，不过这些都没得到官方授权。1995年上半年，国内出现众多民间流入的《灌篮高手》盗版漫画书，许多青少年在学校周边的小书店购买，成为阅读主力军。同年，《灌篮高手》动画版先后在中国台湾和香港地区播出，之后也被引进内地。相较于漫画版，动画版本增加了一些搞笑剧情和新情节。

和很多日本动漫不同，这部动画仅播出三年就匆匆完结。1996年6月，《灌篮高手》漫画版停更完结，漫画结尾，湘北篮球队战胜了卫冕冠军山王工业，但在之后的比赛中输给了爱和学院，止步全国大赛。TV动画版一共有101集，它的结局和漫画不同，井上雄彦原创了一场湘北队与神奈川明星队的比赛，故事结束于全国大赛之前，仅留下一句“全国大赛见”。

这在很多粉丝心中留下长久的遗憾。31岁的姚亦周收集了许多《灌篮高手》的周边，持续关注着电影版出现的消息。小学时，他在电视里看到《灌篮高手》，对体育馆打架的一幕印象深刻，惊讶于动画还可以这样。之后的某个暑假，妈妈带他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套《灌篮高手》的DVD，之后他经常在家观看。

直到高一那年，他才知道已经结束的《灌篮高手》在漫画里有另外的剧情。有一次他在家上网，无意发现了漫画网站，他花了大概4个小时，忍着眼泪，一口气看完了全国大赛的情节。他觉得精彩，但有些怅然若失。像《足球小将》之类的动漫，主角几乎没有输过比赛。看了《灌篮高手》，他才意识到，原来主角也是会输的。

姚亦周期待全国大赛的剧情能被拍成动画，每年他都会重温这部作品，搜索相关新闻消息。直到2021年，他看到了《灌篮高手》要拍电影的消息。

何天奇当年也是先看完动画版，才看到情节更为完整的漫画。在网上搜索了各种消息后，他确认了动画的最后已经算是结局，“你就会特别遗憾。”何天奇说，之后他一直关注相关消息，期待有一天全国大赛会再次出现，他的推特只关注了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井上雄彦。

井上雄彦曾在一次采访中对读者解释，“连载结束之后，收到了几千人签名的请愿书，要求让《灌篮高手》复活。他们认为是编辑部强迫结束了故事，其实并不是之前大家认为的那样，最后的那个结局，我是在几周前就已经决定并告诉过编辑部的。”

谈及当年的遗憾，许多接受采访的粉丝都用井上雄彦曾说过的那句“青春的梦想往往是不完美的”来进行自我排解。

唐珊珊解读，这种完结方式令所有人猝不及防，但却给观众和读者留下“得不到才是最好”的想象空间。之后的故事，樱木花道的背伤、冬季选拔赛等情况一度成为了谜团。足够经典的作品往往会使读者沉迷解读，其中充满谜团的情节更令读者兴致盎然。

“动漫缺少全国大赛篇的完结方式，给观众留下遗憾的同时，也为今后粉丝展开创作留下伏笔，以至于那一代人对它的回忆成为了一种独特的现象。”唐珊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银幕上的铅笔手绘渐渐画出湘北篮球队五个人的形象，伴随着音乐的前奏，当画面动起来的那一刻，胡清的眼泪瞬间迸发出来。她捂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就好像二十几年前的老朋友，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的感觉。”

在此之前，胡清对这部电影的期待值并没有很高。她看过电影版的预告片，和以前TV版的画风很不同，日语版的声优也换了。但她觉得，自己在那个年代看了很多盗版，至少“该付一张电影票钱”。

看完日本首映当天的下午场，直到回家后，胡清感觉心脏还一直在加速跳动。她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高中时代，她说不清那时候究竟有什么好，当年喜欢的英俊男孩，现在已经秃顶了。“但真的没想到过了快三十年，大家又开始追这个片子。”胡清说。

只看一遍不能满足她，回到家之后，胡清立马搜索离她最近的IMAX场，买了第二天一大早的电影票，开车一个多小时去其他城市看。每次看完之后，胡清会在推特上寻找别人的观后感，如果有自己忽略的细节，她就会想再看一次。到目前为止，胡清已经看了16场《灌篮高手》电影版。

其中有一场是专门的应援场，一群高中生粉丝们拿着应援灯、应援牌和纸质的扩声筒入场，银幕上播放影片的同时，大声和里面的人物互动，为他们加油，就像真正在观看比赛。每次有进球，粉丝们就会爆发热烈的欢呼声。播放片尾曲时，大家大声合唱。

“觉得焕发了第二春。”胡清说，当年自己高中的时候，他们也是高中生，现在这么多年过去，“还可以看这么帅的高中生，我觉得很幸福”。

唐珊珊认为，电影上映后童年、青春的回忆会被反复提及，是因为它顺应并满足了已长大成人、正与社会巨变相遇的粉丝缓解内心焦虑的需要，成为一种精神抗体。

王德程原本很遗憾没有看到全国大赛，当时他年纪小，无法理解作者的用意，觉得所有的故事都应该有完美的结局。以前看漫画时，樱木花道和流川枫击掌的经典一幕，总让他感动流泪，但这一幕始终没有在动画里出现。说到这里，王德程的声音略带哽咽，“没想到它还会以另外的方式回来。”

看完电影版之后，王德程觉得有圆满，也有遗憾。圆满的是看到了全国大赛，遗憾的是还原度不够高，特别是击掌的那一幕，没有漫画中那么感人。“因为我们太看重仪式感，有太高的期望，如果没能还原儿时的青春那种感动的话，还是挺觉得扑了个空的。”他说。

但他依然觉得电影版《灌篮高手》是一次和自己对话的好机会。以前读书的时候，大家会一起看电影，现在由于工作，朋友们已分散在不同的城市。他怀念那个时期的氛围，但也明白，一路走来其实是自己一个人在成长。

“心里的起伏、波折和所有的滋味都是自己才知道的。看电影的时候，会把人生不同的阶段回忆一遍，也会拿来比较，（一比较）就会有遗憾。”王德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你可以重新看到，自己一路走过来的那条人生路径。”

看电影之前，即便觉得有点夸张，犹豫一番后，何天奇还是去染了一个樱木花道的同款粉红色头发，刮掉了胡子，特地把眉毛修剪成剑眉，买好同款球衣球鞋，力求和樱木花道上场时一模一样。

因为这个新发型，他最近几天接到一个面试邀请，只能询问时间能否推迟。“这个事我真的是想做给自己看的，给自己一个支持，我还年轻，”何天奇说，“皱纹应该长在脸上，它不能长在心里。”

看完电影，何天奇不太满意，他觉得还原度不够。在他看来，哪怕作者直接把漫画一页页贴上去，放个PPT，他们都能哭成一片。但作者最终选择了自己想表达的方式，他理解这种想法，但不能接受，甚至有些愤怒。

尽管电影版《灌篮高手》在豆瓣和imdb分别获得了9.0和8.5的高分，但对于抱着回忆前来的观影者们，许多地方处理得难如人意。与之前以樱木花道为主要的叙事视角不同，电影版以次要人物宫城良田为中心，深入挖掘了这个角色的成长经历及心路历程，穿插在篮球比赛过程中。不少接受采访的粉丝认为，这种抒情阻碍了原本热血感动的情绪。画风也受到争议，虽然动作真实流畅，但也缺少过去的线条感，紧张感和冲击力变弱了。原版的经典背景音乐没有重现，以及女性角色赤木晴子的形象等令人诟病。

“它又多了新的遗憾，”何天奇说，“我觉得这件事过分地讲理性，是不合理的。因为这个事情的初衷就是一个非理性的行为。”他举例，许多三四十岁的人在凌晨零点看《灌篮高手》，本身就不是一个理性的行为。

观影那天，何天奇在开场前听到两位男士交谈，一位邀约另一位看完影片后隔天一起打篮球，好久没打了，但另一人拒绝，说自己要接孩子放学、接妻子下班，和他们一起去岳父家吃饭。

在何天奇看来，很多中年男性并没有为自己哭一场的机会，他们要陪家人，也要应酬。“我们一帮三四十岁的中年男人，就指望这么一个片子让我们好好哭一场。”何天奇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很多人都是想回忆一下，以前青春年少的时候，自己骄傲不羁、无拘无束的生活。”而现在，由于身上的责任感，他们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可惜这部电影没能让他们的情绪得到很好的宣泄。

唐珊珊也注意到有些粉丝看完电影后感到遗憾甚至愤怒，她解读为“童年陷入了危机”。她认为，与其说是借《灌篮高手》来回忆童年，不如说《灌篮高手》已经成为一种情结的存在。所以，一提到《灌篮高手》，人们自然而然地就想起童年记忆中的场景。

“童年记忆被频繁提及，侧面体现了《灌篮高手》在传播过程中对自我的形塑作用。这种对过去自我产生整体评价的认知活动只能发生在具有一定社会经历的主体身上。因此，粉丝在进行记忆建构本质上也是在进行一种认知自我的活动，回忆过去就是重新审视自我。”唐珊珊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应受访者要求，胡清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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