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不排《海鸥》,老不排《樱桃园》
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戏剧公敌”
(ID:enemy-drama)
作者:杨申(导演、编剧、剧评家)
转载已获授权,较原文有删改
中国有句俗话:少不看水浒,老不看三国。所谓少年人不要看《水浒》,恐怕是因为容易被里面的哥们义气所吸引失去对事物本身的判断;而所谓老年人不要看《三国》,恐怕是因为容易更加计算甚至不断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此外,或许年轻时看《水浒》容易产生“唯立场论”,或许年老时看《三国》容易产生“沧桑感悟”。
由这句俗话,我也就写出了今天这篇文章的标题——相信这也应该是世界上第一个以此话题来谈的文字吧?
从字面解读,作为戏剧工作者,年轻的时候不要随便排演《海鸥》,而年老的时候不要随便排演《樱桃园》。当然,这个年轻和年老并不是仅仅指生理年纪,也包括心理年纪和艺术年纪。
以下是对这个观点的详解——
第一,之所以说“少不排《海鸥》”,是因为年轻时很容易只注重《海鸥》中的情感部分以及理想表达部分——年轻的创作者很容易把自己和剧中的主人公特里波列夫、妮娜进行共情。越排越会觉得自己的才华横溢、但是却无处施展甚至被传统势力所压制;越排越会觉得自己明明一片真心,但是却总被无情之人利用甚至抛弃;越排越会觉得自己的志向远大理想丰满、但是却不得不经历坎坷遇人不淑;越排越会觉得自己的坚持值得歌颂、但是却不应该停下脚步思考一切是否正确与值得。
因此,在排《海鸥》时,你很难全面客观地去看待剧中的人与事物——甚至是自己。你所追求的东西是否真的合理?你自己的能力是否真的强大?你所憧憬的梦想是否会因盲目而带来追悔莫及的后果?别人的不理解是否是因为你自身的原因所产生?特别是契诃夫在写这部作品时,究竟对于主人公是肯定还是否定?这些都很可能因为自己的阅历和经验,而陷入到单纯的“抒发不得志”“展现悲观无奈情绪”的情景之中,从而忽视了对他人的认识,陷入到“自我能力与表达为中心”的漩涡之中。
第二,之所以说“老不排《樱桃园》”,是因为年老时就会懂得《樱桃园》中所表达的“美与逝去”——你会越发觉得樱桃园本身的景色是如此值得留恋,同时又能意识到当其失去更多价值时则必将走进历史。你很可能把自己和“樱桃园”本身进行联系,甚至回忆着自己曾经取得过的成就并且认为是辉煌而美丽;你很可能感叹于自己的年老衰落,甚至无奈于自己已经不再被他人以及社会所重视从而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时代所遗忘。
因此,在排《樱桃园》时,你很难说服自己这是一部喜剧——因为剧中所呈现的内容在你看来都是遗憾的惆怅,同时每一个人似乎都是摧毁美好的罪魁祸首。作为创作者,你自身可能会对新生事物有所期待,同时也会有可能感到彷徨——因此对于剧中每一个人物对待时代的发展可能会产生单方面的解读以及脸谱化的刻画。在你看来,似乎一切都是遗憾,似乎一切都已经不需要多说,属于自己的成就已经成为了历史的尘埃、不再被需要、只能在消极中勉强地告诉自己一切或许还有希望,然后玩命证明自己还有存在价值。
由俄罗斯导演弗拉基米尔·谢尔盖耶维奇·彼得罗夫执导,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导演系、音乐剧系的教师们联合演出的《樱桃园》©图源:北京人艺官网
写这个文章,主要也是我本人近日来的一些感慨。
比如,近年来经常有中戏、上戏的学生来向我请教该如何排演《海鸥》,最近尤其是多。我很清楚这部戏作为契诃夫的作品,是很受到年轻学生们的欢迎,甚至在我二十几年前上学时,也是非常喜欢排演第四幕那场“两年后重逢”的戏。因为这场戏的情感非常充沛,对于青年男女的爱情观、理想主义的建立与摧毁都描写地淋漓尽致。我也曾经把自己想象成为特里波列夫和妮娜——胸怀大志但却不被认可、但即使如此也会坚守着理想之路哪怕经历万难;渴望爱情但却无所收获、认清一切后也会感觉时而绝望幻灭时而又无怨无悔。那时候在我眼中,《海鸥》就是为了特里波列夫和妮娜两个主人公个的成长而做,根本无心也无力去发现契诃夫更加全面和真实的创作意图,更会简单化理解其他人物存在的价值以及象征。
当然,我极少遇到有高校的学生愿意选择《樱桃园》作为自己的导表演作业。因为相比《海鸥》,这部戏的情感表达要复杂得多,且不存在相应的矛盾冲突完整且尖锐的片段。更何况这部戏既然被契诃夫认为“在舞台上应该出现不断的笑声”——可演成这种效果却很难在剧本中找到立即可见的内容依托。虽然在上学时我曾经演过《樱桃园》也引发了笑声,但再之后看曾经的视频,也非常清楚那并不是因为我当时真演得好,只是因为在学生汇报的环境中更容易产生同学间的剧场效果而已。特别是当看了无数国外版本的《樱桃园》后,才明白了这部戏的众多人物究竟应该怎么去演。
年轻的导演们爱选择《海鸥》,更多是因为里面包含着他们对于传统的质疑以及对于情感的冲动,他们想通过这部戏表达自己对于世界的发问,同时希望改变环境为自己所用;
老年的导演们爱选择《樱桃园》,更多是因为里面流露出他们对于逝去的青春岁月的留恋以及对于美好事物的惋惜,他们想通过这部戏表达自己对于世界的缅怀,同时表达自我与环境本身的辩证意义。
即使我写了“少不排海鸥,老不排樱桃园”的原因,但从人类演变的角度和艺术创作的角度来讲——年轻人的无畏和老年人的反思,正是人类生存发展的规律。年轻时就是应该敢爱敢恨敢去对于传统进行宣战,老年时加深思考平衡心态试图客观看待一切也是必然的结局。
那么,能否则在这个基础上,多加一些研究以及思考,让戏的呈现更加的有机和丰富、不仅仅是停留在主观表达呢?我想,这也是艺术创作的更高追求。
奥斯卡最佳国际影片《驾驶我的车》(改编自村上春树作品)里,出现了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作为“戏中戏”。
我近日也在国家大剧院观看了北京当代话剧团所排演的肢体戏剧《樱桃园》。原本是想在看完之后写一篇评论,但当看完后,除了心疼自己所花的票钱之外,更多是确定了一句话——“不与外行进行专业探讨”。正如昨晚一好友所劝——“郭德纲说了:一个外行和你说火箭应该烧煤油上天,你看他一眼都算你输了。”
好吧,那么如此来说,我也可以不就这部戏之中的改编、解读和呈现来进行具体分析,哪怕是我认为这是一部“改编无机、解读浅显”的作品。唯一可说的也就是肢体动作的编排都像“樱桃园”本身一样——或许曾经辉煌过,但现在已经落伍过时。同样,肢体戏剧更能体现出对于剧本的理解以及自己的表达,哪怕是动作所产生的调度,更能看出创作者对于人物关系理解的片面与直白。
可能会有人还是拿“一千个人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来说事儿,但我也曾无数次强调: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前提是——他必须还是哈姆雷特,而不是李尔王。同时即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也不代表每一个都是好的、都是正确的。可能每个创作者的知识阅历经验创作力不同,因此导致的演出结果不同——但毕竟不能做成最表面最浅显的那一个,否则何谈创作追求?那不就成了“我演我有理,你行你上”了吗?
关于契诃夫的《樱桃园》一剧本身,我也不止一次写过,以下是一些关于《樱桃园》的延伸问题——
①《樱桃园》虽然总体被归纳于“美与逝去”,但是仅靠这个口号是不足以支持一部戏的演出。樱桃园的画面在剧中从未出现,那么它的美如何体现?如果说樱桃园本身是一个象征,那么通过什么来进行“美的描绘”?
②剧中樱桃园的原所有者们的没落、懒惰、无力等等显而易见,那么“美”又在哪里?如何体现?如果这个不尽兴诠释和演绎,那么这部戏不就成了单纯的批判和讽刺了吗?这恐怕不是契诃夫的愿意吧?
③每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其实都很复杂,远不是剧本里写的这么表面和简单。如果捋不清罗伯兴对于柳苞芙的情感,那么这部戏就会成了“农奴后代复仇记”;如果看不透特罗菲莫夫的“新世界”的本质与其行动,那他也只能流于夸夸其谈的“革新者”。此外,为什么加耶夫总看不上雅沙?为什么叶彼霍多夫被所有人嘲笑但最后却只有他的生活没有改变?杜尼亚莎和沙尔罗达彼此之间有什么对应?费尔斯的存在是否只是表现一个被别人忽视、被时代遗忘的守旧者?
④契诃夫认为这部戏应该充满笑声、但是在台词里却看不到任何包袱笑料,那么该如何去表演?所谓的“讽刺说”是否能够达到舞台上的爆笑?人物的状态变化、节奏变化是产生“笑果”的基础,那么在剧本的什么部分去进行汲取和表现?
⑤每一个人物都可以成为《樱桃园》的主人公,但是不能忽视任何其他人物的存在。作为创作者如何去进行平衡?对于樱桃树的被砍伐,剧中人物真的是悲痛的吗?那么创作者如果存在主观的悲痛,如何巧妙地进行舞台上的处理和情感传达?
契诃夫的所有剧本中所谈的“改变”与“另一种生活”,无时无刻不在贯穿着人类的始终。生命终将结束,“是否生活过”也是每一个人所面临的终极发问。
但这种发问,不应该仅仅停留在文字上,也应该建立在舞台上,并且是通过戏来呈现,而不是作为口号来呐喊。
杨申
2023年4月20日
- END -
上海译文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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