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新片 ：摄像机“剖开”人体，肉身漫游

2012年，导演吕西安·卡斯坦因-泰勒（Lucien Castaing-Taylor）和维瑞娜·帕拉韦尔（Véréna Paravel）推出了记录远海捕鱼者与海洋搏斗的实验纪录片《利维坦》。十年后，两人将目光从不可凝视的巨浪深渊转移到人体内部复杂精巧的微观宇宙。在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最新出品的实验纪录片《人体结构》中，他们用摄像机带领观众跟随外科医生的柳叶刀划开人体。于脏器之间，用极具颠覆和实验性的视觉语言，探寻人体内部结构，讨论肉身观看与被观看的美学命题。

哈佛感官人类学实验室专注视觉表达，致力于结合美学与人类学创意。该实验室着重拓展纪录片的边界，用感官式的画面为观者营造沉浸式地观影体验。他们的纪录片往往弱化故事逻辑，强调影片每个段落在视觉、意识层面给观者带来强烈的冲击。该实验室的主要作品有《甜草》（2009）、《利维坦》（2012）、《通往圣山》（2013）、《食人录》（2017）等，核心导演包括吕西安·卡斯坦因-泰勒（Lucien Castaing-Taylor）、维瑞娜·帕拉韦尔（Véréna Paravel、史杰鹏（J.P. Sniadecki）、帕乔·韦莱斯（Pacho Velez）、斯蒂芬妮·斯普莱（Stephanie Spray）等。

推荐阅读：“化身”影像：哈佛感官民族志实验室的纪录片尝试 | 凹凸观察

导演：吕西安·卡斯坦因-泰勒 Lucien Castaing-Taylor / 维瑞娜·帕拉韦尔 Verena Paravel

编剧：吕西安·卡斯坦因-泰勒 Lucien Castaing-Taylor / 维瑞娜·帕拉韦尔 Verena Paravel

制片国家/地区：法国/瑞士/美国

语言：法语

时长：105分钟

文中的人体视频及图片可能会引起不适，请谨慎观看

影片简介：

500年前，解刨学先驱安德里亚斯·维萨里（Andreas Vesalius）第一次打开了人类的身体。柳叶刀和眼睛成为观看、检验、剖析肉身的内部结构的主要方式。在以维萨里的解刨学著作 《人体结构（De Humani Corporis Fabrica）》命名的纪录片中，人类学家兼电影人吕西安·卡斯坦因-泰勒和维瑞娜·帕拉韦尔以摄影机为“眼”，穿过皮囊，探索人类肉身的每一个角落。巴黎北区五家医院的无数场外科手术中，摄影机在血管与器官间游走，为观者创造离散的、超现实的、抽象的、来自外星般的、人体内部的非凡“风景”。

《人体结构》 摄像机“剖开”人体，肉身漫游

作者：Zenglin

校对：米拉檬

编辑：张劳动

黑夜，男人与狗，晃动的摄影机很难跟上他们急促的步伐，昏黄的路灯在男人的脸上流动。男人穿过停车场，进入地下室，步伐声被地下复杂的通道回音放大。随着男人熟练地进入一扇又一扇门，观者亦迷失在这复杂的地下迷宫之中。

跟随一次无意地关门，镜头切换到一只被撑开的眼睛。

耳旁是监控心率的声音，手术刀在距离眼睛几毫米的地方停顿片刻，然后粗暴地穿过视网膜，瞬间，观者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如宇宙般浩瀚却又微观渺小。眼睛的后面是什么？大脑内部的风景是什么样？这些我们似乎从未亲眼所见，却一直深藏在自己身体内部的感受，是《人体结构》在两小时的影片里想要带我们去沉浸体验的经历。

在影片的介绍里有这样一句话：人类肉体是一种非凡的景观，它只能通过他人的凝视和关注而存在。

从遗体到活体

影片拍摄的最初动机是观察人们给哈佛医学院的器官捐赠。

在美国，人们对将自己的遗体捐赠给哈佛这件事情呈现出一种超越科学研究般的狂热。在哈佛医学院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如果你不能活着进入哈佛，你至少可以在死后进来。” 

事实上，大量的器官捐赠让哈佛无力妥善地保存所有的样本，部分捐赠的器官会被用于非医学解剖类的实验。一些器官被用于测试汽车安全事故中安全带对内脏的冲击，而另一些则被扔下飞机以计算器官对地面冲击的影响。

我们究竟应该如何使用捐赠后的器官？以什么样的方式观看人体内部的脏器？吕西安与维瑞娜出于好奇，开始研究以上话题。从解剖室走向医院的过程中，他们的想法逐渐清晰。

借鉴现代西方解剖学之父安德里亚斯·维萨里在其著作《人体构造》中对人类身体内部结构详尽却略显僵硬的图文描述，两位导演以医院外科手术台作为主要场景，希望探索电影语言可以如何与现代医学影像技术结合，从仍然鲜活跳跃的人体中创造出全新的感官式观影体验。

影片最初是在美国波士顿的几家公立医院进行拍摄，但碍于当地严格的医疗伦理制度，维瑞娜和吕西安只好转战法国。在巴黎，他们遇到了一位院长。他管理着五家公立医院，同时也是一位影迷。

正因为院长的帮助，影片才得以顺利展开。在之后的拍摄中，两位导演通过无数场外科手术，探寻摄影机于人体内部构建感官式视觉语言的可能。

“口红”摄像机

要找到一部可以进入人体的摄影机似乎并不容易。调色师兼技术支持帕特里克·林登迈尔（Patrick Lindenmaier）将一级方程式赛车检修与维护的 “口红摄影机（lipstick camera）”进行了改造。值得一提的是，电影拍摄过程中，导演们也不断升级“口红”摄影机，最终甚至放入小型麦克风来实时收音。

特制摄影机的诞生让拍摄极致画面成为可能，也解放了传统拍摄的视角，使镜头可以更加自由地流动。像维特洛夫的《持摄影机的人》一样，人体结构运用了多个非传统的拍摄角度来结构影片的画面：人体内部、人体的X光扫描、CT扫描、器官的局部特写等等。

通过让摄影机脱离拍摄者，《人体结构》创造了一种“分离”的状态。观者难以确定摄影师的在场，而是在大多数时间以第一人称的视角跟随“口红”相机化身为日常肉身的一部分，游走于另一个微观宇宙中。

当然，剖开身体自然是新奇又伴随着视觉不适的。观者用眼睛适应这毫无保留的人体结构探索的同时，也重新对自己身体内部的样子有了新的认知，产生新的联系。吕西安将这种奇特的观影体验称为“重新获得你的身体”。

用眼睛思考

在近两个小时的影片里，故事线与逻辑相较传统纪录片是缺失的。总体而言，观者不停地看到不同人身体的各个部位被剖开，展露在摄影机面前。无数地进入与穿梭中，导演平行地展现了三段在逻辑上毫不相关，却在潜意识层面能让人产生连接的画面——地下室保安的巡逻，患有帕金森老人在走廊每天的来回踱步，以及摄影机于人体内的游走。

两位导演表示，“我们尝试不去用大脑思考” 。在医院这个快速轮转的空间里，他们无意识地重复记录着切开、缝合类似的手术动作，以及血管间的无序漫游。这些无限循环般的进入与抽离似乎也呼应着医院所承载着的残酷的流动性——患者的到来与离去，生命的诞生与消逝。视觉表达的集合最终创造了一种迷失的感受，内部与外部的双重迷失。

镜头在身体内部时，观者不知道自己处于何处，在观看什么；当从内部世界抽离出来时，观者又会对某个器官的现实样貌产生陌生感。我们对同一件事物的内部性和外部性探索的同时，亦可重新反思自己是如何观察与理解事物内外的反差与离散。以“眼”为主的拍摄方式带来的观影感受，一方面可以称之为不稳定或迷失方向，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为对事物的定向或是重新认知。

最后一幕

在整部以流动与离散作为视觉语言的影片里，始终有一个群体是永恒的——医生。从每一次关键手术中，医生似有似无的家常里短，房价高低，到外科医生无意间将医用器具掉落到患者身体上的喜剧瞬间，《人体结构》似乎脱下了医生职业神圣的外衣。

影片中，他们的行为似乎一直与他们正从事着的高尚事业有着落差。当然，与其说是被脱下神圣的外衣，不如说医生同样需要主动“去神圣化”，摘掉高尚的光环，在自我与患者间保持一定距离。

影片的最后一幕，流动的摄影机从人体内部漫步到医生们平时吃饭，聚会的房间。墙壁上满是壁画。比起一个正常的食堂，这里更像是宗教场所。涂鸦风格的暴力漫画，色情、政治、暴力、死亡在同一面墙上相遇。

一群医生和护士开着派对，但摄影机并未关照他们的神情。昏暗廉价的派对灯光下，伴随着新秩序乐队（New Order）的《忧郁星期一（Blue Monday）》，摄影机如同之前的每一次游走般晃动着划过墙壁的一尺一寸，试图捕捉每一个荒诞、破碎、肮脏的二维瞬间。

看过医生每一天都在面对的场景后，视觉被刺激到疲劳后，感官被冲击到迟钝后，观者耳旁新秩序乐队的歌词不停地传来对现代社会最深的质问：“我应该怎样去感觉？告诉我，我应该怎样去感受？” 

至此，影片结束。

参考资料：

https://reverseshot.org/interviews/entry/2985/de_humani

https://filmmakermagazine.com/114907-cannes-interview-verena-paravel-lucien-castaing-taylor-de-humani-corporis-fabrica/#.ZEhxs-zMLLU

https://mubi.com/notebook/posts/under-the-skin-lucien-castaing-taylor-and-verena-paravel-discuss-de-humani-corporis-fabrica

https://www.slantmagazine.com/features/verena-paravel-lucien-castaing-taylor-interview-de-humani-corporis-fabrica/

https://businessdoceurope.com/cannes-interview-de-humani-corporis-fabrica-by-verena-paravel-and-lucien-castaing-tayl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