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昊:《漫长的季节》里,我们完成了95%的故事 | 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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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来,秦昊被一群影迷捧上“文艺片男神”的高位,他也曾经如这群影迷的设想,非好电影不拍,是一个清高的艺术家。在学校时期,他剃光头,潜心学习不外出接戏。毕业第一年他推了8部电影,第二年推了3部,第三年没戏找他了。大家以为他不拍戏了。直到他后面在夜店遇到王小帅,演了《青红》。后来他有了六年快乐的、自由的、纯粹的时间。每年接一部戏,接的都是自己喜欢的,每年不是去戛纳,就是柏林,或是威尼斯。
这当然是很好的,但秦昊也会坦承自己内心的困扰和拧巴。很长时间以来,他形容自己和世界的关系是背过身去,把自己隔起来。他曾多次获得金马影帝的提名,主演的作品也多次入围戛纳主竞赛,但最终都失之交臂。快乐地拍了六年文艺片,他逐渐发现找自己的好电影越来越少了,经济上有压力,他不想拍烂片,当时的阶段又不想去拍电视剧。后来他尝试改变,2010年一年就拍了6部电影,在各种活动上奔忙,他形容那是一段随波逐流和迷失的阶段。
娄烨曾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访时说,秦昊的焦虑是人类普遍的焦虑,“他一直在考虑生活、工作、金钱、爱情等等,就像那个乔永照一样。”(《浮城谜事》中秦昊扮演的角色)
他尝试打开自我,不再只执着于电影。一开始是他发了条朋友圈问要不要去小荧幕蹚回水,周迅留言鼓励他“可以拍啊”,他接下了第一部网剧《无证之罪》,后来在2020年,他主演的《隐秘的角落》爆火,他甚至也开始尝试出演综艺。
他形容这些是“得到光芒”的时刻,他逐渐舒展起来,不再拧巴。他开始跟这个世界每个人建立联系。这种联系也包括一些人情来往。这些改变,秦昊往往归因于当了父亲和年纪增长。
在表演一途,秦昊也不再像年轻的时候,迷恋那些暧昧的边缘的角色,他现在更想演好的是那种真正出现在生活里、带着真实烟火气的人,就像开头那个出租车司机。
有一些人会感谢我们的”
《漫长的季节》演完以后,我问(导演)辛爽你觉得这个戏完成度有多少,如果我没记错,他跟我说的是95%,但《隐秘的角落》他觉得完成度只有85%,我很信任辛爽,我觉得他应该是完成了他对我说的那个故事。
这戏找我时,我有六七部戏的邀约,我跟辛爽说了,这个故事我的兴趣点不是很多,这次就不合作了。因为从《无证之罪》开始,几乎所有的悬疑剧本都能在我这过一遍,但我个人都觉得没有必要轻易去重复,悬疑对我可能已经不是一个很嗨的点了,我觉得悬疑只是一个元素。我的嗨点是,这个人物从生活的土壤中油然而生,而不是虚构的,这个人物有没有故事,有没有生活,我对这个的兴趣更大。
《漫长的季节》
辛爽、制片人卢静,包括我们的选角导演李俊霆,就是当年去横店游说我拍《隐秘的角落》的三剑客,又跑到青岛找我。因为这个事情正好赶上辛爽爸爸去世,我们这些朋友们都知道,他忙活完家里就决定拍这部戏,他跟我讲,他在病床前跟他爸爸聊天,送他爸爸走,这也是他创作这个戏的力量,他跟他爸爸的聊天内容很多都加到龚彪(秦昊在剧中的角色)和王响(范伟在剧中的角色)的台词里了。辛爽出生在东北,他想拍他父亲那一辈人的生活,他给我讲龚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从一个大学生最后变成什么样,所以我当时出于一个演员的感性,对朋友、导演的信任,剧本都没看,我说行行我答应你,我把别的全都推了。
我很喜欢龚彪和丽茹一起看电影的戏。那场戏的台词辛爽写了一晚上,在拍之前40分钟给我,我又加了一些现挂的东西。
那场戏我们看的电影就是《春风沉醉的夜晚》,这个影片放这很合适,辛爽有自信和底气,他对自己要什么东西太清楚了。我当时看到辛爽写的台词,边看边乐,说你真牛逼。他写的词很高级,丽茹问:“谁是弗洛伊德啊?”我说:“弗洛伊德是个学者,研究做梦的”,她问:“他分房了吗?”我说:“那没有,他不是咱厂的。”我觉得太绝了。我后来加了一些现挂:“这有啥好看的?俩大老爷们在上面蛄蛄蛹蛹的。”“我选错片了,看片名我以为讲郁达夫、林徽因啥的呢。”
《漫长的季节》
龚彪这个人的内核我们心里都非常清楚,就是我们从小到大身边的这些人。但是真正要定外形,我也在找,他这样的人会是这样的脸吗?拍这部戏的时候,是我的体重最高期,我没控制,没运动,有点暴饮暴食的意思,每次我回家,我老婆说你怎么胖成这样,我就说角色需要。拍完了我大概160多斤,是我人生最高体重了,比平时增重了20多斤,但在戏里,还是需要特效的辅助才能达到效果。
从那一刻起到拍现在这个戏之前,我体重就没降下来过。中间赶上过年,也没接新的工作,就一直搁置,但现在这部戏是民国谍战戏,导演黎叔(张黎)很委婉地在拍戏之前说,在这个时期是没有胖子的,中国人都吃不上米饭,我说,黎叔我明白了,我一定会瘦下来,为了这部戏我两个礼拜减了20斤。
戏里龚彪的外形是一点点试出来的。先是胖一点,再瘦一点,脸再平一点,最后再加点坑,酒鼻子再糟一点,再好一点,最后出来这样一张脸,大家都觉得这张脸在东北随处可见,尤其是出租车司机。
《漫长的季节》
因为中年的妆过于颠覆了,我就有一个疑惑,年轻和中年的龚彪得有关联,不能突然变成另一个人了。一开始设置的是,年轻的龚彪文质彬彬,闷闷的,那我觉得性格是不会突然改变的,包括体型,腿做不了太肥,脸上多了很多痘坑,这些要怎么变得合理,我们在拍摄过程中一直都在创作。我就想要不设计他是一个糖尿病患者,很多事情就合理了。我当时也查了资料、包括我身边也有糖尿病的朋友,腿细身体胖也是糖尿病的一个显现,所以我们把打胰岛素加在了他回家的戏里,他从冰箱拿胰岛素边打边聊天,包括后面有些台词,晚上熬夜熬不住了,把患糖尿病也加进去了。也让年轻时候的龚彪就已经是直的、彪的性格。
那天我跟辛爽聊天,我们觉得有个词形容龚彪特别贴切,就是“穷横”。这也和我对东北人的理解有关,我觉得东北人普遍都有一种乐观精神。比如龚彪他那么穷,那么窘迫了,还很横,还能跟人家扯淡。其实他工作上也不懒,很勤劳,为了生存,龚彪就养鸽子,买车标,穷成这样瞎折腾,当然成不成是一回事,但不躺平,这是东北人的一种精神。他大学毕业,做这些事情似乎很不着调,但这不是他不努力。我觉得表演是要演当下,你不要演主题,生活也是活在当下,没有人活在未来,包括我们这部戏传达的也是:往前走,别回头。
《漫长的季节》
剧播出以后有网友给我留言,这不就是我过年回家,我老舅小叔在那一起嘴叭叭的样子?东北这种人太普遍了。
东北人其实就像龚彪,是那种活得很乐呵的人。天天二人转,电视上也好,小品上也好,大街上碰到也好,吃吃喝喝连喊带叫的。在我小的时候,我家那时候在铁西区。那时候周围也看到有些人生活上遭遇一些事情,但他们也没有哭天抹泪,就是找出路:你那有活吗?我去那做临时工,那两人赚钱了,行我试试。生活是这样的。
你在很小的时候,你不会对你生长的地方那群人有这样的感受,因为你在拼搏,你在谈恋爱,你受到外面世界的各种诱惑。但你到了这个时候,你开始对社会慢慢有一些责任感和使命感,这是人到一定的年龄、有了孩子以后油然而生的感觉,因为你会想我们要为下一代塑造一个什么样的社会。
《漫长的季节》
我经常会想,现在我女儿8岁了,我40多岁,我8岁的时候我爸什么样,原来他那时候也跟我现在是一样的想法,原来很多东西他也感到很困难,他也有一种窘迫,你会换另一种角度来理解你的父辈。
“这个东西都是自作自受”
《隐秘的角落》之后,我接到很多综艺的邀约,我觉得接综艺确实可能会影响到表演,就是会增加你塑造角色的难度,影响观众对你角色的相信程度,我也会经历这些,但这个东西都是自作自受,你不能怨天尤人。有时候我会想,我不行我不拍综艺了,也有可能我就继续录节目,但是我演戏要更牛,我要更让观众相信我的角色,我有能力把这个搞定,这是两个选择。
其实近年更加的放开自己,考虑很多感情的因素,这也跟我当父亲、年纪增长有关系,你发现每个行业里的每个人跟你合作都不容易,年纪大了,就会设身处地站在别人立场想。你也不希望孩子以后在外面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别人不帮她。我现在慢慢到了一个时候,孩子上学你需要人帮忙,孩子病了你也需要别人帮忙,爸妈的事情你也需要别人帮忙,如果我还是单身,按照我的性格,我谁也不求,但现在我需要求别人帮忙,难道别人求你你不帮别人吗?
《漫长的季节》
年轻的时候我不是这样的。在学校我是太不懂了,因为我是应届重点高中毕业,直接进了中戏,对这个圈子一无所知,当时我就知道姜文和巩俐是这个学校出来的,我想成为那样的演员,抱着这样的想法去了学校,有副导演说给我们拍照,我想我来这学习表演,你给我拍照干嘛?他说出去给你发到各个剧组,我说对不起,我现在不想我的照片到处乱飞,我也不想去什么剧组,我来这学表演的,我也不会表演,我不需要这些。
我觉得我现在比之前成长了。从《无证之罪》我开始演网剧,这个时代在变化,每个人都在学习,我以前坚持只拍电影不拍剧,但最后我拍了剧。这个世界变了,不只是中国,网剧影响力越来越大。所以你要跟着时代变化,这是一个内容为王的时代,不能局限是大银幕还是小荧屏,只要东西够好。
我更想演一个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
为什么王小帅和娄烨看中我,这你得问他们,之前我曾经说过,因为我便宜,他们说我们可不是因为你便宜。
第一部戏可能通过外形,通过一些感觉来决定这个人合不合适我的角色,但能够合作三四次以上,我觉得更多还是因为大家追求的东西是一致的,我知道什么是好的,大家志同道合。像我拍《春风沉醉的夜晚》,那是我第一部男主角的戏,娄烨跟我说他想要一个男主角走在大街上没有人认得,用那种自由的方式拍。当时我就说好,咱们来一个拉斯·冯·提尔《黑暗中的舞者》那种感觉,里面的主演比约克,当时是冰岛最红的歌手,她演了这部电影让我久久难忘,我已经分不清她是演员还是那个人,还可以这样表演,就像纪录片一样,但情节又那么曲折,人物又那么有张力。我说这部戏我就想按照那种感觉演。
《春风沉醉的夜晚》
我要成为什么样的演员,我要怎么演,我要把什么传递给观众,我从来没怀疑过自己,我其实从来不觉得表演是要完全靠演技的,我很喜欢看纪录片,看新闻,看生活中的人,他们最打动我,因为那是最自然真实的,是“真”的东西。我要把他们打动我的东西,传递给观众。我不觉得一个眼神太有戏了就一定是好的表演,那是戏,不是人物。
我年轻的时候很嗨一些独特的角色,无论盲人也好,边缘人也好,我上学的时候最喜欢的电影是《苏州河》,我觉得贾宏声很性感。可能也和个人经历有关,到了我现在这个阶段,我会更想演一些生活化的角色。演员的成长跟年龄阶段是息息相关的。相对于演一个特立独行的人,没见过的那种边缘人,我更想演一个生活在我们身边的人,你还要相信他,喜欢他。尤其是剧圈,他要的是角色的共性、普遍性。
这个变化在我没进剧圈之前就发生了,很多电影有时候我可能就不接了,但我也很苦恼,因为不接拿不到钱,没法生活,从那到现在我特别想演的电影,是像《我不是药神》那种现实主义的片子,那是一部真正的好电影。
“你别急,40岁之后才是你的世界”
我对我现在挺满意的,今天他们给我看了一个网友的评论,说秦昊这种慢悠悠的性格能在娱乐圈混到现在也是一种奇迹。你说我这种挑三拣四,像龚彪一样穷横穷横的,这不拍那不拍,很多人不理解你,这给你你还不拍?但我混到今天还有剧本选,还能拍自己想拍的东西,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也不拧巴了,迷茫才会拧巴,清醒是不会拧巴的。以前毕业三年没戏拍,很迷茫,后来戛纳电影节入围那么多次,回来国内观众也不认,票房那么差,烂片不拍,钱又不够,再后来只拍电影但没有好电影拍,又不愿意轻易去选择拍剧,那都是很迷茫的时期,对我来说至暗时刻已经过去了。那时候我都会摇摆要不要去拍剧,要不要拍烂电影,要不要赚这个钱,你越不拍,这边你又觉得不公平,人就拧巴。
我那时候的经纪人是一位很有名气的经纪人,她跟我说,秦昊你别急,40岁以后才是你的世界。那时候我才30岁,我想那我这几年没戏拍怎么办?那个时候我接了很多之前不接的戏。
但现在有时候我也会劝一些演员,我觉得当演员的初期真的不需要特别有想法,就是单纯地演,只要你坚持,10年不行20年、30年,总会开花结果的,就怕演员太有想法,我要拍什么样的电影、剧,你就拧巴,你觉得我不做这个就错过了,错过后就想做那个,结果时代已经改另一条路了,你永远踩不到点上。所以我就走了那么多年弯路。那个时候也有电视剧找我,但我没接,也有好的商业片找我,我也没接,后来你再接的时候又不对了,我都经历过这些。
也有很快乐的日子。一年接一部戏,又是你想拍的,又可以去国外参展。去了几次戛纳,几次威尼斯,几次柏林,那时候又年轻,没有家庭负担,赚很少的钱,跟这些穷朋友天天喝点啤酒,吹吹牛逼,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现在你不可能,你有了孩子,家庭,父母变老,我跟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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