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东北的罗曼蒂克消亡史
冰川思想库特约撰稿丨宋金波
《漫长的季节》的故事,大概发生在1997年到2016年这20年间。我恰好1996年大学毕业离开东北,这20年的前一半在西藏,后一半在上海。期间极少回去。我与《漫长的季节》中的东北,与那些人物的悲欢,因此有了明显的时空隔膜。
但也产生了意外的间离效果,如同《漫长的季节》选择在昆明拍摄一个东北故事一样,我能够选择他者视角,不延续的若干时间截面,也让画质更加锐利。实际上,我认为这种间离效果,正是《漫长的季节》得以甩脱单纯的“东北地方剧”,而能在全国获得大规模共情的原因之一。
也许足以欣慰,共情象征着东北20年的漫长寒秋,在剧情上终于可以告一段落,而可能的疑惑是,这共情何以迟至今日方才抵达?
01
漫长的寒冷季节里,首要的问题,当然是生存,吃饭。
1998年,我在拉萨,于某期《新华文摘》上看到一篇调研报告,提及沈阳有工人一家三口每月靠50元过活。一家人要每天到菜市场捡收市后扔掉的菜叶子,才能吃到菜,偶尔还能捡到两块没肉的骨头,便喜出望外。
当时刚在藏北无人区转了两个多月,看够了荒野与贫瘠,读到这段文字仍大为震惊。对于现实经济生活的概念,我还停留在1996年之前的印象里。在这个印象中,哪怕是在1980年代初,50元的月生活费对一个东北家庭也是显得太窘迫了些。
我无法想象三个人怎样才可以靠50元在沈阳生活,但这篇调研报告中还举了很多其他案例,字里行间掩饰不住焦虑、紧迫与担忧,由不得人不信。
那天的日记里,我记下此事:“仿佛听见远方洪水到来的声音”。
要好多年后才后知后觉了解,东北“下岗潮”开始的1997年,对王响、龚彪们来说,是命运急转直下的起点。这波潮水大约在1999年达到高潮,直到2003年才算形式上收尾——一切都发生在一个宏大的计划盘子里,1234,步步清晰。
痛苦的根源当然不在所谓“港商”,也不是“南方老板”——这一点上,《漫长的季节》处理得不够诚实。
急骤间继发的生存窘迫,记录已经不少,此处不需要重复列举。不过一位来自浙东的朋友看完《漫长的季节》后,略带疑惑说,当初东北的同学家庭条件都不错啊,东北还是享受到工业化时期的红利的。
完全承认。其实,即使在今天,“东北经济落后”似乎已经成为刻骨标签,东北的人均可支配收入数据,辽宁仍然位居前十,黑龙江次于山西,高过河南,而吉林GDP增速则在2023年一季度领跑全国。
都是在东北,内部差异也不小。当时而言,农村情况比城市好,一般县城也许比大城市余地大,最糟糕的是那些整个城与某个大型国企紧密捆绑的城市,比如抚顺、鞍山,后来则是那些资源型城市,比如现今名闻遐迩的鹤岗。
1990年代初,听过一个词,叫“休克疗法”。1997年的潮水中,很少有人想到这个词,但确实,东北一度就是“休克”状态。
最可怕的,则是弥漫的死寂的绝望。
02
这种绝望,直接的影响,体现在安全感的丧失。
当时的一个段子,说一个身无分文的下岗女工被劫匪抢劫,而劫匪也是下岗的,两个无望的人互跪而恸哭。
段子并不假。2000年,一位亲戚从外地回东北老家,大白天在市中心电话亭给我打长途,忽然挂掉。原来一把刀子轻轻顶在她腰上。抢劫者拿走了她身上的20元钱,默然遁去。
一位熟悉的大学老师,就在哈尔滨市中心的校门口被打劫,虽然没有受伤,却也吓得不轻。
那几年,吉林老家出租车常有命案。我的二舅、三舅开出租,分别遇到过劫匪,几乎出大事。出租车司机手里能有多少钱呢?抢人者真的急眼了。
▲《漫长的季节》剧照(图/豆瓣)
绝望感下的安全丧失,最可怕的是并不都为钱财。长春的一位大学同学,就在本世纪初那两年,死于所谓“刨锛党’的榔头下,时间大概晚上十点,地点是市区家门。不曾破案。
沈阳2000年发生的连环杀人案,一位名叫王强的罪犯,8年杀45人强奸10人。2005年,沈阳的另一起连环杀人案,凶手半年杀死了15名舞女。他是一名下岗的前厂长,下岗后成了舞林高手——导致《漫长的季节》中马队长一跳舞我就心生寒意。
黑恶势力手上命案累累,有的抓进公安局转身就被放出,恰好我老家就有一个。邻近一个地区,人刚放出来,就把抓他的派出所所长腿一枪打断。
这些,有的见诸媒体报道,更多则随风而过堆积忘却。
你看《漫长的季节》里那么多死亡,令人心悸。可那时候的东北,真实的死亡就在身边,他们的感觉是怎样的呢?
03
《漫长的季节》里,女性的命运有特别的晦暗色调,与荣誉相关。但这些我读大学时不知道,毕业后在遥远的异乡,大部分工作时间在荒山野岭,自然更不知道。
我那时的野外工作,自带一点不羁放纵。年轻同事们一起去酒廊喝酒唱歌喊“小姐”作陪,也很寻常。西藏的“小姐”,绝大部分来自四川。有时候酒酣耳热,也能听到她们说起种种荒诞故事。
但很长时间里,一个东北的“小姐”也没遇到过。
我没觉得奇怪。因为小时候(1980年代中),很多“南方”(主要是河南、山东、山西、河北)的乞讨者来东北。我爸常到关内出差,跟我说,东北出去乞讨的,一个也没有。
直到后来在北京遇到一位司机。他开玩笑,说,“东北人,小姐多啊。”我还挺意外。回到东北,打听一圈,才晓得并不是污蔑。酒桌上有位东北朋友还开玩笑:“你看东北女的还是素质高啊,去的都是沿海发达地区。”
有点惊诧,有点堵,似乎也说不出什么,和我见过的其他地方“误入风尘”的女性没有什么区别。
世纪之交后不久,又回东北,偶然听到故事。
一个舞厅,有位小姐,外地人。大概因为什么事,要逃走,被抓回来。她威胁报警。女老板或者叫老鸨,就把她杀了。
当然不是简单地杀。舞厅里有十四个小姐,这事儿谁也瞒不住,女老板把那个女孩子捆住,然后逼迫剩下的十三个小姐每个人都在这位姑娘身上捅了一刀。
这事儿最后似乎因为一个相当偶然的原因败露。该杀该判,都办了。
跟我说这事儿的,是一位外地来的胖乎乎很不好看的姑娘。她和被杀的女子,是老乡。她声音平静得像慢慢背诵课文。她说那个舞厅,就在我当年就读的高中旁边。
人是要生存,要安全,要维护荣誉的。有时,为了生存,人可以选择不要荣誉;但即便不要荣誉,也未必能有安全。
04
上述只是我个人极有限的片段印记,而且有着显然的隔膜。这些在《漫长的季节》中,也只是影影绰绰。有饥饿,有危险,以及被践踏的荣誉,但连冰山一角都未必算。
仅仅是这掩映的冰山一角,已经让今天的观众感受到凉意与坚硬,似乎在记忆地层中挖呀挖呀有了“新发现”。
我又怀疑,那些真正的尖锐与激烈,像哑巴傅卫军的爆发,始于无声,终于静寂,如同不曾发生。
种种情感体验,或许2022年4月后的上海可以明白。坠落和破碎过的情绪,最容易穿越时空共振。
有人说,《漫长的季节》,是“东北罗曼蒂克消亡史”。
消失的是罗曼蒂克吗?不仅仅是,消失的更有秩序。有了秩序才有体面,才有创造的可能。这种秩序,需要漫长的重建,哪怕下个季节,已是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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