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热播期间,一张陌生面孔从一众知名演员中脱颖而出,令不少观众感到眼前一亮,称其贡献了“不露痕迹的表演”。她叫林晓杰,在剧中和范伟搭戏,饰演男主角王响的妻子罗美素。演员林晓杰(在《漫长的季节》中饰演男主角王响的妻子罗美素)东北人,出国生活多年,现在因为一部剧,重新“回归”东北往事。作为一名演员,林晓杰演绎事业曾一度中断。她于1980年考入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稳定发展几年后,突然决定出国留学,靠打工维持生存,后来告别演艺圈,成为一名生意人。等到再复出拍戏,已经是二十几年后。2019年,她参演的美国电影《别告诉她》(The Farewell)荣获多项国际大奖,甚至被视为冲击奥斯卡的种子选手。但是直到《漫长的季节》,她才首度被国内观众熟知,人们惊讶于她的横空出世,以及她身上摩登与传统的反差感。这样一位游走在东西方文化之间的演员,如何切换自己的角色?通过电话连线,我们对远在洛杉矶的林晓杰进行了专访,此时正值她拍摄新戏期间,剧集制片方为迪士尼旗下流媒体Hulu。电话中的林晓杰毫无收工后的疲惫,她声音洪亮,时时爆发笑声,聊到新戏已经拍摄五月之久时,叹道:“我都想我儿子了。”她用“心大”“随性”来形容自己,无论是在影视行业进进出出,还是远走他乡重新开始,在她眼里都不过是接受命运的安排。
面对观众对自己演技的肯定,林晓杰既意外又感动:“如果说我戏演得真实,可能也是因为这些年经历太多了。”两年前,一个朋友找到我,说有个东北背景的剧本你看一下。我看完剧本,觉得挺好,但人物跟我本人差距不小,我回复说不合适。朋友说,但导演觉得你合适,特别想见你一面。我们就约着在北京见了一面。这个剧本就是《漫长的季节》,导演就是辛爽,找我饰演的角色是罗美素。见导演之前,我特地去看了他之前拍的《隐秘的角落》,看完感觉他是一个很有想法和才华的人。相比之下,《漫长的季节》剧本还更吸引我,尤其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故事。剧中所有人物都很真实、立体、活灵活现,演员的发挥空间很大,看完剧本就很有参与创作的冲动。加上背景还在东北,我虽然是哈尔滨人,但从来没演过东北人,因此很有兴趣。我俩见面以后,从表演聊到人物,彼此都觉得很契合。印象最深就是聊到亲人去世的感受。我弟弟在很年轻的时候意外去世,我对当时我妈的反应印象特别深。追悼会上,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我心想,她怎么还有心情开玩笑?后来我明白了,这个打击太大了,她还没有清醒地认识到儿子已经离开了。我自己的状态也很麻木。当着亲戚朋友的面,我拼命控制情绪,等到所有人走后,我关上门,身子突然瘫软,这才哭起来。对此导演跟我共鸣很深,我们有相似的感受。戏里儿子王阳去世以后,关于罗美素的反应,我和导演达成共识,要尊重真实生活中的状态,并找到更深刻的表达方式。生活中,有些人家里出了大事,他们很少在人前哭哭啼啼,而是尽量掩饰自己的痛苦和悲伤。我很感谢导演的信任。我认为自己和罗美素区别很大,无论外表还是气质,她是一个非常接地气的女人。但导演还是给了我这个机会。我跟他聊天的时候,甚至没用东北话,但他心里都有数。我的父母和亲戚朋友都一直生活在哈尔滨,这部戏开拍之前,我回去待了一个月,有意识地去观察身边的人,再把东北话找回来。其实我每年都会回国陪陪家人,故乡对我来说从未远去,这部戏只是再次激活了我的记忆。对我来说,塑造角色首先是要找到她的合理性,尤其是她和其他人物的关系。无论塑造什么角色,我都需要知道她行为的动机是什么。在剧中,罗美素和王响是90年代很有代表性的东北夫妻。那个年代的东北男人,多少有些大男子主义,在外面特能“装”。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罗美素已经掌握了和丈夫的相处之道。王响很少跟儿子沟通,不会好好说话,罗美素看得很清楚,她一直试图在中间调解。
罗美素以为,但凡丈夫按她的劝告改变一点点,这个家可能不会走到最后这步。可人要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改变自己,是很难的事。就像罗美素在儿子死后埋怨丈夫,其实是精神高度紧张的原因,甚至还有责怪自己的成分。世上哪有完美的人物,只有真实的人物。罗美素因为身体不好提前退休,丈夫和儿子就是她的一切,她的世界就一个家这么大。对儿子她没有寄予太高的期望,找份安稳的工作就行了。我想这是那个年代家庭主妇的共性。
我进组的第一场戏,就是王响看到尸体后受惊住进医院那场戏。在此之前,我和范伟老师从没见过面,但必须演出老夫老妻之间的亲密感。当时范伟老师躺在床上,我去陪床,没有选择坐在一边,而是趴在床上,一只手搭在他身上。因为和他不熟,我有点不自在,但我认为夫妻之间就应该是这种距离。每次他吐完,我都马上用手给他擦嘴,剧本里没有提到这点,但我觉得老夫老妻就应该这样去做。
导演很信任演员,总是给我们充分的空间。有时候我们现场走戏现挂的台词,他觉得好就会采用。比如有一场戏,王阳给他爸爸买了一件新毛衣,王响穿上以后,心里很得意,嘴上却说“穿着是不是有点贱嗖的?”我顺口接了一句:“贱嗖跟衣服有关系啊?”剧本里没有这句话,导演觉得好,开拍的时候就用了。还有一场戏,罗美素向龚彪打听,怎么才能让厂里报销医药费:“宋厂长一般几点下班?”聊到龚彪浑身不自在了,我就顺势现加了一句:“我要是堵他去哪堵啊?”在现场演员需要随时接住对手的反应,真正进入人物状态以后,人物会自己开口讲话。我有时候拿不准,就去问导演:“你觉得不对的地方要告诉我啊,不要觉得我年纪大了不好提要求。”其实导演心里很清楚,你看着他很淡定,但他知道你在不在人物状态里。这剧播出后,我看完前两集,心想:哎呀,我是不是演得太水了?观众会不会觉得没有爆发力?我特别害怕演过了,不想留下太重的表演痕迹。没想到观众还挺喜欢。现在的观众水准都太高了,对故事的理解感觉比我还深刻。我在网上看了很多对这部剧的评论,还有网友在留言里叫我“大姨”,看得我很感动,看哭了好几次。真想一一回复他们,又实在挤不出时间。1980年,我考进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对老师们传授的内容至今记忆犹新。我记得第一堂课学到的就是“真听、真看、真思想”,演员拿到一个角色后,首先要找到他的魂,填满他的内心世界,然后从里到外找到一切他的细节。做演员,一直是我最大的爱好。我从小受妈妈影响,喜欢文艺。那个年代很多人都进工厂,但我妈觉得女孩最好去做护士,或者做演员,于是从小培养我姐学小提琴,培养我学唱歌。
从上戏毕业后,我本来准备去中国歌剧院,但他们接收我的条件是两年不能出去拍电影,要把我交给金铁霖老师练歌。我最早是唱评剧的,嗓子条件不错。我还在犹豫时,广州珠影厂一封信把我调过去了。命运就是这样,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会遇到什么机会。那几年我发展得很顺利,不停有戏找上门。找来的还都是电影,一演就是女主角。当然也是运气好,那个年代演员很少,在上戏我们一个班才八个女孩,全国高等院校表演系的学生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十个。但我现在都不敢回看自己年轻时的作品,那时候演什么都追求美,后来完全不这样,心里想的都是怎么贴近真实的人物,美不美不重要。顺风顺水过了几年,到了90年代,国内刚开放,出国变得容易,我偶然听朋友说起一个澳大利亚的留学项目,便兴冲冲报了名,花了几万块,那时候是笔不小的费用。报完名就后悔了,觉得要待几个月啊,太长了。我想了一招,故意乱填表格,交了四张完全不一样的照片,指望申请能被打回来,这样才能退我钱。林晓杰旧照谁知道,命运就是这样神奇,留学申请居然被通过了。那时候我一句英文都不会,26个英文字母都没搞明白。1990年,我到了澳大利亚,只能勤工俭学。赚的钱除了供自己学习和生活,剩下的都寄回家里。我每天有四个小时上课,七八个小时去打工,同时打好几份工。每天睡不了几个小时,生物钟都被打乱了,特别累。我做过服装厂的剪线工人、牙医的护士,还在华人俱乐部里做过DJ、唱过歌。唯独没有做过服务员,餐厅里人来人往,我担心不安全。我在唐人街做剪线工人,给衣服剪剪线头,一件衣服能赚一毛钱。找我们这些不会英文的打工,价钱都压得低。一个老板跟我开玩笑,叫我“大明星”,说:“大明星帮个忙,今晚赶个通宵,我不给你计件了,一小时给你三块钱。”那个晚上,我一直站着干活,胳膊一直举着,回到家全身肌肉酸痛,感觉腰都站细了。一晚上总共赚了21块钱。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心态那么好,可能是年轻吧,拿得起放得下,从不考虑自己以前是个有名气的演员,不想和自己过不去。后来阴差阳错,因为很多原因留在了澳洲,在这里成了家,生了孩子。刚到澳洲时,我还主演了两部电视剧。1992年,我演了一个移民澳洲的香港女人,她曾是夜总会歌星,跟着一个海员到了澳洲,后来海员离开了她,她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最后自杀了。这部戏让我拿到了澳洲最重要电视奖项(AFI)的最佳女主角提名。但在90年代初,华人演员的机会总体很少,想搞艺术很难。我索性离开悉尼,搬到澳洲另一个城市,做起了服装生意。真的就是“向前看,不回头。”如果说我戏演得真实,可能也是因为这些年经历太多了。等到我再复出演戏,已经是20多年后了,儿子高中毕业后,我完成了责任,终于可以干点自己喜欢的事了,于是决定出来演戏。50岁以后复出拍戏,我的心态不一样了,就想做点令今生无憾的事情。2015年,我接了一部澳洲喜剧《罗家》(The Law Family),制片人是以前合作过的编剧。他告诉我这个角色戏份不多,我说没关系,我只想让圈里人知道我回来了。我喜欢演喜剧,性格放得开,从小就喜欢讲笑话、模仿人。这个角色大部分时候说粤语,我的粤语也是在悉尼打工时练出来的。90年代悉尼的华人老板很多都是香港人,你要是不会粤语和英语,说不定会被饿死。命运总是充满了巧合。几年后,一个师弟找到我,说美国一个华裔导演正在找演员,需要会中英双语,选了上百个人都没有合适的。师弟把我的资料递交给这家制片公司,他们很快联系我。剧本还是关于华人移民家庭的故事,取材于导演自己的经历。我被打动了,按照要求录了个自我介绍的视频发过去,导演看完说:“这就是我要找的女演员。”《别告诉她》剧照
这部戏就是《别告诉她》(The Farewell),我的角色人物原型是导演的妈妈。她早年是报社编辑,嫁给了一个外交官,有才华、有个性,感情不外露,看起来有点清高。我跟她相处了一周,努力去感受和了解人物。熟了以后,导演才发现我本人跟角色区别很大。我想这是演员的基本素质,能把握不同人物的特质。后来在圣丹斯的首映式上,有人说根本看不出来那人是我演的,我听了很开心,觉得是很大的褒奖。《别告诉她》上映后,在好莱坞引起很大轰动,拿了很多国际大奖。片中奶奶得了癌症,一家人努力瞒着她,西方人觉得不可思议,这是中西方文化的区别。这部戏为我在美国打开了知名度,陆续有一些美国的制片公司找来。比如我现在正在拍的《唐人街内部》( Interior Chinatown),请来的大多是美国知名演员,只有我是从澳洲来的。
有了更多机会以后,我尽量去挑华人题材的作品,支持华人创作团队,也希望西方世界能更了解华人。我想这是我作为华人的责任。至于未来重点去哪发展,我并没有明确的规划。只要有感兴趣的剧本,我都愿意尝试。人生很多时候只能随缘,跟着感觉走吧。对我来说,最重要是享受演戏的过程,要对得起观众、合作伙伴和自己。影视作品一旦拍完就永久性地留下了,不能说今天状态不好明天再来,我不想把遗憾也一起留下。排版、审核:同同
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