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万中国人,在毒瘾中挣扎
“汪汪”声传来,沈亮在卧室听到家中小狗的惨叫声。他站起身,走出房间,紧接着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院子里,他的妻子刘芸,口中喃喃自语,不知说些什么,对着宠物狗抬脚狠踩,狗瘫软在地,血流不止。
沈亮忙冲过去阻拦,刘芸像发了疯一样,仍不依不饶打着狗。狗最终死了,沈亮看着小狗的尸体,责问妻子为何打狗,刘芸却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转身进了卧室。
沈亮一家经济条件优越,妻子刘芸平时对狗宠爱有加,怎么会突然情绪失常?沈亮满腹疑问,见妻子模样古怪,询问无果后,他开始通过各种渠道观察妻子,这才发现刘芸吸毒。
问询之下,刘芸承认初次接触毒品是在26岁,她与朋友聚会时开始吸食冰毒,至今已经有五年时间。
得知妻子吸毒,沈亮悲愤不己,他与父母商量后,一起决定将刘芸送往强制机构戒毒。
在我国,像刘芸一样的吸毒者共148.6万人。国家禁毒委中国毒品药物滥用防治专家委员、北京华佑医院主任医师李晓东介绍称,毒品会让人行为失去控制,很多吸毒者会做出异常行为,包括杀死宠物,甚至自杀、自残等。而毒品对人的损害不仅限于躯体影响,还包括心理、生活、家人、工作各个层面。
〓 李晓东在为戒毒者进行治疗(受访者供图)
老板流行吸冰毒,像烟酒一样成为交际敲门砖
50岁的王阳生活在东北某城市,他所开设的公司资产上亿,在当地属于中等规模,作为公司董事长的他自然身家不菲。在外人看来,王阳是一个有身价、有地位、居豪宅、坐豪车的成功人士。但王阳有一个鲜为人知的“爱好”:他吸食冰毒。
王阳开始接触冰毒,是偶然与一名新结识的商业上的朋友一起时,对方请他吸食的。那人告诉他,吸了可以让脑子更活泛,像是高速路上猛踩了一脚油门,车会跑得更快。王阳没有拒绝,他当时并不认为这是在吸毒,以为只是寻常的商务应酬交际,就像递烟、拼酒一样。
普通人在生活中很难接触到毒品,但对于吸毒者,很快就能找到同道中人。商务往来时吸食冰毒,这样的场景在王阳的商务朋友圈里多了起来,甚至一度在商圈里半公开化。
商务人士间流行的毒品多为冰毒,很多公司老板对待冰毒的态度耐人寻味,他们觉得冰毒不是毒品,而是很时尚的事物。
李晓东介绍说,冰毒吸食后的感觉与传统毒品不同。吸食海洛因后,人的精神状态打蔫,只想躺下睡觉,但吸食冰毒后的兴奋感,让一些老板认为此举能提高思维敏捷度,比正常状态相比好得多,以为吸食冰毒有利于商务活动。
此外,相对于普通人,公司老板等商务人士收入更高,与异性交往机会增多。一部分人心怀不轨,将吸食冰毒作为提高性能力的途径。某种程度上,初食冰毒确有类似作用,但几次吸食后,这种作用不仅会降低,还会造成阳痿等后果。并且,这种对人体的损害是不可逆的,无论吃什么药都改变不了。
冰毒成瘾后,吸毒者会出现幻听、幻觉等状态。王阳的症状为出现幻觉,他不敢单独在一个房间里。周遭明明无人,王阳却认为有人拿着凶器要杀他,他会害怕地大喊大叫。家人发现王阳的异常后,才查觉到他在吸毒。随后,王阳被送进机构强制戒毒。
与被家人送到机构强制戒毒的王阳不同,26岁的许兴是自己主动走进戒毒机构的。
许兴虽不比那些身家上亿的大老板,但平时做一些生意,并不会为钱犯愁。他吸食的毒品多种多样,曾尝试过摇头丸、神仙水、K粉等,后来吸食冰毒。
许兴第一次吸毒是在20岁的时候。他和朋友们一起在KTV玩,为活跃气氛,一个朋友拿出像药片一样的东西,一人分了一颗,许兴根本没有多想,一口吃进去,之后才知道那是摇头丸。
自此,许兴开始了吸毒的日子。六年时间里,他逐渐从在酒吧、KTV等娱乐场所为助兴吸毒,发展到吸毒成瘾,每天不吸点毒品就无法忍受。最初吸食的摇头丸、神仙水等毒品也逐渐不能满足他,冰毒随后成为许兴吸食的主要毒品。
毒瘾上来时,许兴什么事情都做不成,他没有心思去打理生意,只想着怎么去找点毒品来吸。
吸毒是非常花钱的一件事,生意停了,没有了收入来源,许兴的女友向他提出了分手。
女友的离开,让许兴深受打击。痛苦之下,吸毒的行为变本加历。很快,许兴身上再也找不到一块钱,没钱就买不到毒品,毒瘾犯了,他将自己的手机卖给了手机店,几千块的手机得了几百块,全用来买毒品。
手机卖了,生意停了,连吃饭也成了问题,许兴身无分文,开始向自己的妈妈讨钱花。妈妈那时还不知道他吸毒,单亲家庭让她对许兴有些溺爱,给了第一笔钱,就被许兴拿去买毒品了。第二次要钱,妈妈又给,连续多次要钱后,妈妈产生了疑问。
当妈妈拒绝给钱时,许兴的反应激烈,认为妈妈不爱他,抛弃了他,自己活得没有价值。随后,他拿了一把尖刀,当着妈妈的面,割向了自己的左手腕。鲜血流出,妈妈吓坏了,哭着跑过去,抱住他,向许兴妥协了。
自此之后,许兴只要没有钱,就以威胁自杀的方式向妈妈讨要,后者追问之下,才得知儿子吸毒。当她不同意买毒品,许兴便拿出尖刀威胁,妈妈则喊叫着“不想活了,要死一起死”。儿子吼叫,妈妈痛哭,两个人情绪激烈对抗。许兴激动之下,开始拿尖刀一刀又一刀划向自己的手腕,看着儿子的血流出来,妈妈再次妥协了。
但这一次让许兴意识到,妈妈情绪失控,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出事,那时自己世上再无亲人。与妈妈长谈之后,许兴自己走进了戒毒机构。
〓 戒毒机构内,医生与家属沟通戒毒康复情况(受访者供图)
高学历人群爱抽大麻,其中多有海归背景
公司老板群体流行冰毒,高学历群体则多吸食大麻。
打火机“啪”的一声,火光亮起,点燃了一支卷好的烟。赵帅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雾,他感觉微微头晕,有些上头。又吸了第二口,头脑中如有一股电流通过,麻麻的刺激让他有些兴奋。第三口吸进去,笼罩在他身上的紧张情绪被兴奋感替代了。
赵帅抽了几口,烟雾升腾凝散,他向飘荡的烟雾挥了挥手,驱散空中淡淡的烧焦味,这是大麻的气味,只要闻过一次,就能识别出来。
赵帅32岁了,他抽的是包含天然植物大麻的香烟。这一习惯,是他在国外留学时养成的。
此前,他的人生一直顺遂,转变发生在他去往澳大利亚某知名高校就读后。与国内完全不同的学习、生活环境,让赵帅承受了巨大的心理压力,他情绪不稳定,出现焦虑、失眠等症状,去当地医院就诊后,医生诊断为抑郁症。
为治疗抑郁,医生为赵帅开出的药方是医用大麻。在中国,贩卖、制造、吸食大麻类制品均属违法行为,但在澳大利亚,医用大麻用途广泛,可用于治疗包括抑郁症在内的多种疾病。拿着医生的处方,赵帅买到了医用大麻,并按照医嘱使用。
在澳大利亚完成研究生学业后,赵帅回国,在一家知名企业谋得高薪职位。但收入高,往往伴随着高压力。赵帅又逐渐出现焦虑、失眠的症状,他感觉到自己再次陷入了抑郁症,他选择的应对方式,便是从贩毒者手中购买大麻吸食。
每当情绪紧张、失眠、焦虑的时候,赵帅便会点燃一支大麻烟,吸上几口。由于经常吸食,他逐渐有了成瘾症状,不吸时,感觉做什么事都没有兴趣,只有吸上几口大麻,才会缓解。
因海外的特殊经历,赵帅不认为吸大麻是违法行为,更不认为大麻是毒品。后因贩卖大麻者被警方抓获,供出买家名单,其中就有赵帅,随后,他才被送往机构强制戒毒。
〓 吸食大麻的工具(拍摄/李子建)
赵帅对大麻的误解,在国内高学历群体中较为常见。国内某戒毒机构负责人丁春阳介绍说,在该机构收治的毒品成瘾患者中,吸食大麻类毒品的患者占50%以上,多为本科及以上的高学历人群,其中许多吸食者均有国外留学背景。
丁春阳对这些吸食大麻的高学历群体进行治疗时,发现他们初时并不认同大麻是毒品。他认为其原因在于,高学历群体相比普通人,更易接触国外流行文化,其中大麻文化对这些人有深远影响。
李晓东称,大麻在一些国家的合法化,令一些国人认为,既然国外可以合法抽大麻,那么他们在国内抽也没什么问题。在此背景下,中国想防止大麻滥用,应保持高度警惕,加强遏制大麻类毒品的宣传。
身体脱毒易,心理脱毒难。李晓东认为,戒毒也应关注吸毒者心理层面的脱毒。
一些吸食者在了解到在国内吸食大麻违法后,在机构戒毒时内心感到自卑。北京华佑医院成瘾科心理治疗师亓瑛表示,吸毒者也有自尊,他们比正常人更爱面子。吸毒者反复吸食毒品,更清楚吸毒损害身体、影响生活等后果,但他们在不吸毒时,会感觉无聊,丧失生活意义,难以忍受压力等情绪。
戒毒瘾易,戒心瘾难。亓瑛认为,戒毒过程,并非吸毒者身体脱瘾就能够做到,还需要戒毒成功后,心理层面的重建。患者远离毒品后,若发生情绪不稳定、焦虑时,特别容易复吸,“需要让患者冷静下来,比如以恰当的方式(唱歌、看电影、听音乐)转移情绪,找可靠的朋友倾诉、有家人的陪伴等。”
此外,远离吸毒环境,不再联系曾经一起吸毒的人,换一个新的环境生活等,亦有利于防止复吸。
第三代毒品危害青少年,家长、孩子难识别
除高学历群体吸食大麻外,新型合成大麻素则对青少年群体有强烈诱惑。
13岁的小明第一次接触含有合成大麻素的电子烟(注:以下所指电子烟,烟弹均为合成大麻素),是在KTV的朋友聚会上,一个人递给他电子烟,让他吸一口。小明丝毫没有怀疑,就抽了一口,接着感觉头有些晕,身体飘飘然,小明有些兴奋,又吸了几口,兴奋感强烈起来。那一晚,伴随着动感音乐,小明摇头晃脑,与朋友们一起抽电子烟,喝啤酒,K歌跳舞。
14岁的小杰接触合成大麻素同样是通过电子烟。但他接触大麻电子烟的场景有些意外。当时他在一个广场里玩,突然看到一个不认识的人向他招手,小杰走了过去。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递给小杰一支电子烟,让他抽两口,“很好玩的,你试一试。”
小杰没有多想,接过来抽了一口,感觉很上头。年轻人看着他笑,问他,是不是有点意思?小杰点点头,又抽了一口,就这样认识了新朋友,抽上了电子烟。
一颗含有合成大麻素的电子烟烟弹,单价约为80元,且价格一直呈降低趋势。小杰吸了两口,自此后从年轻人手里开始购买烟弹。他两天抽一颗,一个月花销约为1500元,家人给他的生活费,足以支撑他购买烟弹费用。
5个月后,年轻人在一次警方缉毒行动中被抓,供出客户名单,小杰名列其中。随后,他被检测出吸食合成大麻素,通知家长后,被送往机构戒毒。
〓 用于吸食合成大麻素的电子烟,外表上和普通电子烟几乎没有区别(拍摄/李子建)
半年之后,小明也被家人发现吸毒。当时他已经辍学在家,平时在外就是和同样不上学的朋友一起玩,几个人聚集在一起,脖子上挂着电子烟,不时抽上两口。若不抽电子烟,小明会坐立不安,烦躁,情绪不稳定。
在家人眼中,小明的性格也开始出现变化,他变得易怒,经常会因小事发脾气。最初,父母仅以为是青春期的缘故,且孩子长大了,不好管,骂几句、打几下就可以。可随后发生的事情,让他们感觉到害怕。
那一天,小明突然倒在地上,身体开始不停抽搐,并开始说一些奇怪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家人都吓坏了。妈妈唤他,小明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他才逐渐恢复意识。妈妈问他怎么了,小明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此后,小明倒地抽搐的情况又发生过一次,父母将他送医检查,结果毒品检测呈阳性,随后被送到机构戒毒。
不同于大麻,烟弹中添加的合成大麻素是人工合成的化学物质,不依赖于大麻的种植,成本更低,获取容易,并且能产生更为强烈的兴奋、致幻等效果。在我国,这类物质被称作“新精神活性物质”,又称“策划药”或“实验室毒品”,属第三代毒品,是不法分子为逃避打击,而对管制毒品进行化学结构修饰所得到的毒品类似物,它们未被国际禁毒公约或国内法律管制,但却具有与管制毒品相似或更强的兴奋、致幻或麻醉效果。
湖南康达精神卫生中心院长宁华介绍说,在该院收治的一些戒毒患者中,吸食新精神活性物质呈现低龄化趋势,其中合成大麻素是近年来增长速度较快的毒品物质,“合成大麻素比天然大麻毒理性更强,对大脑的神经损害更大。”
类似新精神活性物质往往以香薰、维生素药片、饮料、奶茶等较为时尚的形象出现,吸引青少年购买,同时极易逃避检查。尤其是电子烟,价格低廉,购买渠道多为网络,交易隐蔽。宁华认为,因新精神活性物质形式多样,易逃避查处,有逐渐替代第一、二代毒品的趋势。
宁华接触到的许多青少年吸毒者,并不认为自己吸食的电子烟是毒品,机构中约三分之一的孩子家长也有类似看法,他们甚至轻视孩子抽电子烟的行为,认为孩子被警方送到机构戒毒只是运气不好。
而这些青少年吸毒者,则是在机构戒毒时,才通过医生了解到使用的电子烟含有合成大麻素。在宁华看来,之所以如此,是因合成大麻素电子烟等新型毒品因其隐蔽性,不为更多人所知,“我认为最有效的预防方法,是加强对青少年的禁毒宣传,让他们知道什么是新型毒品。”
近年来,新精神活性物质滥用人群并不鲜见。他们虽然对海洛因、冰毒等传统毒品和合成毒品都有一定的认知,但却觉得新精神活性物质并没有这么大的危害,甚至不认为这是毒品。
北京高新医院戒毒治疗科主任徐杰表示,新形态、新包装、新结构的毒品层出不穷,但不管怎么变化,它们的共同点都是会对人的身心健康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因此,全社会都应该加强对新精神活性物质的防范和认识。”
例如,接触新精神活性物质时,应该具备最基本的警觉和判断。同时,不要谈毒色变,以为毒品离自己的生活很远,从而本能地去抗拒、抵触、屏蔽新知识。好在,据最新发布的《2021年中国毒情形势报告》,合成大麻素类精神活性物质于2021年整类列管后,查处滥用人数呈先升后降态势。
徐杰说:“其实毒品就在我们的身边,它有时会以各种千变万化的新奇面目,吸引、诱惑我们,这就需要我们掌握一定的防毒、拒毒知识,从而真正远离毒品,拥抱健康人生。”
(应受访者要求,沈亮、刘芸、赵帅、王阳、许兴、丁春阳为化名。感谢北京华佑医院、北京高新医院、湖南康达精神卫生中心提供采访帮助。)
作者丨李子建 编辑丨卢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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