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学霸这十年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184 篇文章
文中图片均来自作者
作者:一方,伦敦经济学院硕士,十余年国际公益组织管理和新闻发言人经验,2018 年创立“飞鸟与鸣虫”农场。本文来自:飞鸟与鸣虫(ID:birdsnbeatles)。
P 橙常常跟别人“控诉”我是怎么骗她入坑的。
那发生在一次年度绩效考核当中。那时候,她还是一个国际组织的农业项目官员。我问了她一个 line manager(部门经理)常会问的问题:“十年之后,你希望成为什么样子?”
她说:“我希望能亲手创作美好的食物,通过它,让更多人们相信从土地到餐桌这种生态农业的生活方式。”
“为什么等 10 年?为什么不是现在?”我看着她。
那是 2016 年 8 月 20 日。
从此,这个在三里屯上班,每周组织法国电影观影会的 city girl,被我拐到了密云乡下,从 0 开始建造了一座 3 万 3 千平米的体验式农场 — 飞鸟与鸣虫。她那双永远涂着精致水晶甲的手,再也没能做过美甲。
P 橙就是那所谓的“别人家孩子”。
十年前,她的人事资料送到我手里,瑞士老板的评价是:“She is extremely smart.(她聪明绝顶。)”聪明绝顶的人也许不少,但在这些人中,她是绝顶地吃苦耐劳。
我总是跟别人讲,我合伙人是北大法律系的学霸,她同学都是一小时挣五六千的人。然而,他们依然羡慕 P 橙的生活。羡慕归羡慕,他们大抵吃不了这苦。
下乡创业的前 4 年,她都住在一个厕所在室外、冬天一上冻就停水的宿舍。有好几次,我想花钱修个从客厅到厕所的连廊,在厕所装上暖气。
她笑说:“乡村生活三件套:尿盆、泡脚盆、电褥子 — 这样就够了。没必要花钱。”要知道,她过去是从国际航班上刚下来都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啊。
一年前,我强迫她搬进了一个有地暖的新院子。1 月,我再次强行扔掉了五年前我花 50 块钱从邻居群里买的二手家具。同事帮她换好了新家具和窗帘之后。P 橙跟我说:“晚上回到家里,发现我的镜子上竟然还能亮灯。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公主一样。”
孔子称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为实现目标,短时间卧薪尝胆不难,只是难以坚持;比之更上一层就是不计得失,无怨无悔;但更上一层,是乐在其中。不觉其苦,安贫乐道。
01
退堂鼓
但在下乡创业这条路上,P 橙曾是第一个想打退堂鼓的人。
2018 年的秋天,我们来到金叵罗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村里做了一场万人乡村嘉年华。没钱、没经验、没团队,我们每天都忙到半夜。嘉年华的最后一天下午,客人说现场做月饼活动的馅料有点发酸了。
当时我们存储食材的设备只有一个保温箱,晒了一天变质了也很正常。客人其实是很温和地讲出实情,但 P 橙当下哭了起来,极度疲倦、没做好的自责,混合着对未来的恐惧在那个时点爆发了。那一幕成为了压倒骆驼的稻草,第二天,她就跟我和婉婷说,她退出了,不干了。
《三联生活周刊》完整记录了这一段:
丰收节那天正好是她 33 岁的生日,她突然意识到,她在这个年龄上,将要走进没有收入也没有任何保障的未来。创业这件事付出的艰辛和承担的风险都远远超出了她的心理准备。她和其他三个合伙人宣布,她退出,不干了。四个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对不起,我是个弱鸡。”走的时候她说。
但一个高考数学满分的人会是弱鸡吗?
▲ P 橙种下的麦子
02
绝地反击
P 橙花了一个月抑郁、昏睡和自我探寻,接着她开始了绝地反击 — 2018 年 11 月 6 日,她在朋友圈宣布:我开启了一场大型自虐挑战,连续一百天每日制作一款面包,日更关于面包的灵感、配方和制作过程。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是抗拒的。开玩笑吧?白天工作,下班之后做面包然后写微信文,日以继夜 100 天?效果怎么衡量呢?建立的读者群与之后的目标用户符合吗?
没想到她老人家真的每天晚上 7 点开始做面包,写文章到 12 点。从哲学思辨,谈到各地文化,面包出神入化,文章行云流水。每个深夜大家都很是为难,午夜 12 点面包香透纸背(手机壳),让读者口水直流。
你感觉自己完完全全在为这件事情本身而努力,就连自身也都因此显得很遥远。时光飞逝,你觉得自己的每一个动作、想法都如行云流水一般发生、发展。你觉得自己全神贯注,能力被发挥到极致。
当然整个过程中你偶尔觉得困倦,觉得才思枯竭,但当不同的配料在时间作用下,面团发生气味、状态的变化,当面包出炉表皮裂开的噼啪声想起,切开脆脆的面包外皮,有散发着黄油和坚果香的面包芯,就觉得自己离美好世界更进了一步。
03
与乡村正面相遇
100 天,500 个小时,爱我所爱,不问前程。完成之后,她高烧了三天。烧退后,就从台湾请了师傅在农场上修建罗马式柴烧面包窑。那个春夏也是我们在做农场的过程中最焦灼的一段日子。一项在城里四五个月可以完成的工程,在乡下拖成了近一年。
建窑第三周 Day 17,P 橙的日记:
我钻到窄窄的炉膛里去抹平缝隙。压得极低的炉顶,抬起手来都显得费力,可我却感觉炉膛里好像是一个黑暗而温暖的宇宙,被巨大的能量场充斥着。
我为之一振。就好像武士的佩剑,乐手的吉他,这就是我今后每天要与之好好谈恋爱的面包窑了。哪个面包师不想要得到你呢?
可是窑建好,与成为一个窑烤面包师,还隔着九九八十一难。
完工后一个月,她每日步行去工地上烧窑。她那双手哪里烧过柴?每天都把自己的脸熏得像个包公。村子里流言四起,“这个东西怎么能烤面包?”“这几个姑娘就是玩票,待不了半年就得回城去。”烟囱的方案改了十遍,弯的改成直的,细的改成粗的,烟还是倒灌进来,把刚刷好雪白的墙壁都熏黑了。
与此同时,农场洗手间的地面又被刨开了:历经各种花式疏通,下水道依然堵着。泥土区已经一周多毫无进展:木工师傅在跟建筑师生气,罢工了。密云下了一场大暴雨,我们的房子漏得像水帘洞。员工工资发着,账户里钱一点点消失,完工还遥遥无期。
P 橙和婉婷每天早上 7 点给工地工人开晨会,给工头打电话打到对方一看号码立马就挂。最终她们开始了自己上手钉绳网。
一个周六的下午,农场里修路的工人跟修烟囱的工人起了冲突,不让对方的车进场施工。协调无果,P 橙给我打电话,再次哭得稀里哗啦。
“那个夏天,是我们和乡村生活的第一次正面相遇。”回忆起来的时候她说。
04
死磕
面包第一天上线开售,就爆单了。不经演习就上战场,难免出问题。果然,一款吐司发酵不完全,口感发酸。使用天然酵母 + 柴烧的面包窑,全靠面包师的经验 — 面团发酵到刚好时,窑温必须也刚好。
P 橙就睡在面包房的地板上,整夜盯着酵母的发酵。忙中出错,一个客人的订单两次快递都发错了。她自己亲自开 100 公里的车,把面包送去给客人道歉。
流程好不容易走通顺了,疫情就开始了。2020 年 2 月,正是管控最严的时期。我们村的政策是想要进来,就不能再出去。大雪封山,宿舍的管道还冻着,没有水。没有员工能来上班,P 橙为了让面包不断货,只身进入村子,每天从早上 7 点工作到深夜。
之后无数人来农场参观、无数人向我取经,也想要做窑烤面包,我都是劝退的。如果不是像 P 橙,如果不是出于真爱,千万别跳这个火坑。
P 橙的微信签名,一直都是《典座教训》里的一句“淘米洗菜揉包,自己动手亲见,精勤诚信而作。”她一直在亲力亲为地把这片土地上的产出,变为让人感动的美好食物。
村支书这样评价:“你有时还是会有些情绪的,但 P 橙始终如一。”
05
村里的年度面包店
2022 年底,我们被 Time out 北京评为了唯一一家“年度面包烘培”。我们的客人们、金叵罗村的村民们都在为热情地为我们拉票。
一个在北京北七环外、被大山围绕的小村子里的面包店竟然获此殊荣,我的眼睛有点湿润。被认可的不是一家店,而是这个什么都快的世界里求慢的手作精神;是每天烧柴 5 小时、天然酵母整夜发酵愚笨的坚持;是支持我们建窑并且种下不用农药化肥的小麦的金叵罗村。
两天前,她发了一条去北京有机农夫市集摆摊的 Vlog。很轻松愉快的那种,我看了却感觉酸酸的。
Vlog 中,她 6 点起床,扛着 200 斤的面包和设备去到 100 公里外的市集:一个人开车、一个人搬货、一个人摆摊甚至同时还一个人拍摄。这姑娘搬到乡下已五年。如今,作为一个养活了 20 多人的小微企业主,她其实不需要如此亲力亲为。
看着她一个人拉小推车,因为地库门太窄而卡住。我心里想,你妈妈看到肯定会心疼吧,我感觉对不起阿姨。但问起来,P 橙只说“见到了很多熟悉的客人和市集农友,好开心啊。”眉飞色舞的样子,看起来是真的开心。
十年,弹指一挥间。
在这座农场上,我俩都哭过很多次。团队出现矛盾的时候,被职业打假人勒索的时候,社区民警说要拘留我的时候,父母生病、婚姻生变的时候。但眼泪并不丢人。哭过之后继续披荆斩棘,多痛快,一个女人就是一只队伍。
关于 P 橙,有一个细节我一直没忘。那是刚下乡不久,农场还在建设时。每天我们都灰头土脸地在工地上守着。有个早上,P 橙走进来,她画着一个大红唇,好像她不是要去暴土扬长的工地,而是要去三里屯喝咖啡。
▲ 这是农场最初的样子,穿黄色衣服的是 P 橙
这令我想起二战时,德国军队攻入巴黎的那天早上,巴黎的女人都手捧着玫瑰,让侵略者知道,我们没有被吓住。红唇和玫瑰,都是一面战旗。它代表了一种女性精神,就是你打不垮我,无论面对什么我还会像一个 Lady 那样去拥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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