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老母亲，第一次为自己买了一束花
文｜读者：彼岸
第一次给自己买花是一年前的初夏。
还记得那天早上，在送儿子上学一通忙乱过后，看着一路聒噪的小身影走进老师辖制的区域，终于耳根清静。想到以后可以由婆婆轮流接管，此时的我像卸下一副重担，大脑松驰的同时，视线突然间宽广起来，我有多久没好好观察这个世界了呀。夏日的暖阳之下，满眼都是亮眼的绿，大路两旁繁花正盛，顿觉满心舒畅。在经过附近的一家花店时，一股花香缭绕，心间一动，何不为自己买束花呢。
《时时刻刻》剧照
我喜欢有香味的花朵，选了红玫瑰和百合花的组合。回家翻找了半天，竟发现没有一个像样的花瓶，只好临时找了一个塑料空瓶。老公下班回来，瞪大双眼：啥日子？谁买的花？我瞥他一眼：我高兴的日子，自己给自己买花不行吗？老公自觉品出了批评的味道，讪讪一笑。
细瞧着悦目的花朵，闻着花香，喜悦和松驰的心也像花儿一样打开了，那些关于花的记忆悄悄复活。
喜欢上红玫瑰源于小学时惊艳的偶遇，是在邻近村庄里看到的玫瑰花田，红艳与浓绿交融，花香泌人，似乎整个村庄都沦陷在生命力的张扬和明艳里。第一次，我知道玫瑰花可以用来做玫瑰酱，小心翼翼摘下两片花瓣放在嘴里咀嚼，是清香微涩的甘美。
《溺水小刀》剧照
初中时校园里的绒花则和难忘的同学友谊相关。碗状粗的大树,细碎的叶子间，无数个粉红色的扇形花朵在树间垂挂。绒花树紧靠操场，像一把遮阴的大伞。白天，运动后疲累的我们常常倚靠在树下歇息，晚上，则是三三两两的好朋友携手交谈的去处。绒花的清香经久地弥漫整个校园，夜晚的香气更浓。离开后，每次闻到同样的花香，初中校园生活的美好就会涌上来。
初三时的夏天，我转学回到东北父母家。对新环境的各种不适应让我变得情绪低落，郁郁寡欢，我常常一个人登上家附近的小山包，在蓝天白云下呆坐。碧绿的荒草地上，各种颜色的野花随风摇摆，有虞美人、马兰花、桔梗，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像是参加一个热闹的集会。有时我也会采摘一些，回家插在各种瓶子里。那种在蓝天碧草间采花时的欢欣雀跃，疗愈了我少年时离别的伤痛。
《谁先爱上他的》剧照
我家园子里也有各种花，都是妈妈种的。玫瑰、月季、夹竹桃、凤仙花，窗台上盆栽的也都娇艳欲滴。妈妈也爱花，但不懂浪漫的父亲从不会给妈妈买花。妈妈是全职妇女，在做完家务之后，妈妈便埋头在她的花园里，播种，施肥，移植，浇水。妈妈把种花当成了她的工作，花儿也成了她的朋友，妈妈时常在园子里快乐地哼着歌，和她的花儿自言自语。在父亲退休后，妈妈住进了姐姐家的楼房，但妈妈仍没有放弃她的花，她把姐姐家的阳台又变成了她的花园。
毕业后我留在了大城市。我时常去公园看花，却从没想过去花店里为自己买花。男孩送女孩鲜花似乎是恋爱中的约定俗成，如果有女孩打算自己买，大多数女孩会吃惊地张大嘴巴：没有男孩追才自己给自己买花呢。好吧，这关乎面子问题，只有等着男朋友送花了。糟糕的是，我一路成了大龄青年，在遇到老公之前，没敢冒然接过一束求爱的花朵。
我和老公相亲认识，一年后闪婚，老公是直男加经济实用男，谈恋爱时“遭遇”的唯一一个情人节，老公为我买了一束红玫瑰，之后的其他节日，大多是请吃一顿了结。他说吃到嘴里最实惠。所以，我在成为人妻之前，单身时光是以唯一的一束玫瑰花作为终结的。
《为你钟情》剧照
而更可悲的是，作为70后的我，小时候的生活条件并不富裕，过生日最多吃碗鸡蛋面，如果花钱买束花，会被大人痛心疾首指责浪费，仿佛买花之人成了败家子。那时候大多数家庭都是男主外女主内，贤妻良母、勤俭持家的规训是家庭潜移默化的，再加上老公的实用理论，我妥妥地被“PUA”，并且深为认同，从此爱花的心被婚姻的一地鸡毛掩埋。
但记忆里仍有闪亮的一幕，是三岁的儿子为我买的一束康乃馨。
那天是母亲节，刚上幼儿园的儿子在老师的教导下执着地要求爸爸为妈妈买束花。我下班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好看见前面老公领着儿子，他们背对着我，但我仍看见儿子怀里紧抱的一束花，越过他的头顶，儿子另一只小手牵着老公，走得小心翼翼。我没有追上去，只在背后静静地看着，那样一幅画面，是最打动我的温馨和美好。
《凉生，我们可不可以不忧伤》剧照
在为自己第一次买花之前的三年里，我一直处于焦虑和烦躁之中。人到中年，我辞去了在外人看来不错的媒体工作，想要实现自由撰稿人的梦想。因为之前有写作成功的经历，我最初辞职时幻想的是一幅美好的图景，既能写稿挣钱，又可以时间自由地带娃。然而现实并不是想象的那样，老公常常加班的工作无睱兼顾其他，教育孩子和家务的重担几乎全落在我身上，接送孩子，晚上辅导作业，周六周日去兴趣班。厨房里堆成山的碗筷，孩子学校的大小事情和班主任的反馈，无休无止，这一切像一双无形的大手，不停拉扯着我，把我拽向陀螺一样团团转的家庭主妇。
即便这样也不被婆婆理解。前年夏天，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带儿子出去旅游了几天，回来后婆婆从儿子嘴里听说了。儿子回来告诉我，婆婆很不开心，并告诉他“你现在花的都是你爸爸挣的钱。”
《坡道上的家》剧照
接下来疫情反复，儿子开始上网课，我的写作基本处于停滞状态，准备一日三餐，监督儿子上课写作业。我愈发焦虑，烦躁的情绪常常一触即发，某天因为儿子上课溜号被老师批评数次，我竟然隐隐有一脚踹向儿子的冲动。我惊讶于情绪的失控，却也觉察到那是来自内心不能接受的挫败感：我的写作没有起色，儿子的教育又出现各种问题，我无疑是一个失败的妈妈。
一直以来，我都要求自己既能照顾好孩子，又能兼顾事业。从儿子出生起，我就和老公商量自己带，因为当时双方老人没办法带孩子，最重要的，是我不想错过陪伴孩子的时光。那时我上夜班，白天照顾孩子，晚上由老公替换。
抚养儿子过程中的疏忽，现在都能清晰地回想起来：一岁时因为喂养不当第一次拉了三天肚子；两三岁时又得了长时间的便秘，每次大便都大哭小叫；送幼儿园时没有处理好分离情绪，儿子一直安全感不足；上小学时做卷子出现马虎粗心，被我数次大吼。回忆这些，随之而来的总是不能释怀的愧疚，却忘记了自己的腰肌劳损和因熬夜长年腊黄的脸。
《亲爱的小孩》剧照
儿子上小学之后，我辞职了，老公的工作忙起来，也觉得儿子大了，要操心的事情少了，便开始放手不管。老公也建议过让婆婆接送，但从小跟我长大的儿子一脸的不情愿，又想到婆婆是一个大大咧咧的人，曾给儿子带了一杯滚烫的水，差点烫伤，总是不放心。
然而，当我的付出得不到老公的认可和回应时，内心的失衡又让我积满怨言，我埋怨老公不懂得关心体贴，甚至忘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从不记得给我买礼物。说的多了，老公便说：“我就觉得买花不如吃顿饭，你喜欢啥自己去买呗。再说，是你不让孩子奶奶帮忙的。”我更加恼怒，说问题不在这里，我是想让你分担，我的辛苦你看不到。老公也很无奈，说他看到了又怎样，他工作也很累，有心无力啊。吵架陷入无解，不久又会在我再一次焦虑爆发时循环。在一次争吵中，老公忍不住指责我的唠叨，他嫌弃的眼神刺伤了我，也忽然让我警醒。
《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什么时候我从一个文静爱笑、喜欢读书的女孩，变成了一个满腹焦虑和怨言的妇人。老公在说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我一直在发泄情绪，抱怨得不到对方的关心，却从没想到有些东西自己也可以给自己，而不能或不会爱自己的根源，是不肯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我对儿子教育的自责，事业上的停滞，都是对我追求的“完美”的一种打击。
莫言曾说：“真正的强大不是忘记，而是接受。接受世事无常，接受孤独挫败，接受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接受所有的困惑、不安、焦虑和遗憾。”
为自己买花的举动就像启动了一个开关，我的心情舒缓了，长久的焦虑也驱散了一些。仿佛第一次，我关注的目光从家庭和儿子身上抽回，转回到自身。其实，买花给自己只是一种象征，就像给自己做一餐美食，放个假，买一件漂亮的衣服，来一次旅行，它表达的是一种对自我的抚慰和悦纳。
《我们之间没有的》剧照
我开始学着松驰下来，随时随地会为自己买一束花，星期天想要放松一下，或者抓紧写作，便把儿子送去婆婆那里。老公也有改变，主动送我一个漂亮的花瓶，为我买花仍是偶尔为之，但我不再介意。
我恢复了和“失联”许久的大学好友杰的聚会，我们曾一起度过自由快乐的单身生活，见证了彼此工作和感情上的小烦恼，如今她仍然单身，还和当年那样乐观快活。当我一头扎进婚姻的围城里时，她自己买了房，开着车，做着一份悠闲的工作，拿着不低的工资，谈着或长或短的恋爱，闲暇时旅游、读书、学茶艺，生活得自由随性。
说起婚姻，杰的语气云淡风轻：“女人说因为爱他才结婚，可你问问离婚的人，哪一个不是因为爱而结婚？孩子呢，多半会让婚姻变成女人的牢笼，你付出半生，最后看着他越走越远。有人说，互相做个伴儿呗，不至于孤老一生，我说，没准儿对方会比你早走，没准儿两个人的孤独比一个人更甚。”
“总之，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方式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丢了自己，不要把自己寄托在别的什么身上。”杰最后总结道。杰的想法有些悲观，却也不无道理。
有天我清理阳台，发现两盆被我弃置许久的玫瑰花根茎竟然冒出小小的叶芽。那是四年前去世的妈妈送给我的。那时病重的妈妈已经养不动花了，但妈妈看着亲戚朋友送来的鲜花仍然开心不已。
那天妈妈闻了一会儿花香，又端详半天，突然开口：“只要看见花，心里边呀，又舒展又开阔。人就得像花一样，想开的时候就开，就是闻着自己的香味也开心哪。”现在想来，妈妈看似随意的话是专门说给我听的，只是那时的我深陷失去自我的泥潭，无心领悟，就连妈妈送我的玫瑰花都荒废了。还记得妈妈说，“你不是喜欢玫瑰花吗？自己种，开花时候看着更开心。”
《野兽之瞳》剧照
妈妈小时家贫，姐妹众多，为了照顾幼小的弟弟只读了小学，二十岁经媒灼之言嫁给父亲。妈妈没有看过更大的世界，也没有多彩的青春，但妈妈用养花抵挡了漫长的家务活的琐碎，也许那是唯一仅有的选择，但妈妈找到了滋养自己的方式，在面对满园的花朵时，妈妈的内心是富足的。
而我，也要学会好好梳理自己了，就像养花一样，耐心地培育出“悦纳自己”的花朵，便慢慢品出活出自我的快乐了。
排版：孙孙Boy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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