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季节,爹们的黄昏社会2023-05-15 22:05文|石丰硕电视剧《漫长的季节》红了,开分9.5。然而,人红是非多,到了大结局,它被吐槽“爹味”太重。三个老男人,失去了信仰和饭碗后,忽略了女性,忘记了亡妻,自顾自地抱团取暖,在包房里热舞欢唱。〓 《漫长的季节》剧照,三位主演分别为范伟、秦昊和陈明昊。与其说是男人的傲慢罪过,不如说是时代的悲歌。看到他们,就像看到被缴械后列队行进在泥地里的战败国士兵,没错,他们比起死去的人还是幸运的,也有人承担了比他们更惨重的代价,但这时候冲他们挥舞拳头,又有什么意思呢?那些落幕的父亲们,就在内心的荒野里生活了三十年,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新的龚彪和王响。尽管后者总觉得自己不会重蹈覆辙——他们成长于机会遍地的镀金时代,并学会了如何关照自我的命运。直到走进人生的迷宫,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和电视剧里被凝视的爹们没有区别。刘振东就是这样的孩子。他出生在1986年的冬天,父母都是振东自行车厂的工人,他的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其实刘振东刚出生的时候,他爸刘长利有好几个备选的名字,第一是刘郎平,中国女排在那一年的捷克世锦赛上拿下冠军,成就霸业。但他妈肖美云不答应,大小伙子取个女的名,磕碜。第二个名字是刘长江,也是那一年,中国人为了不让美国探险家抢先漂流长江,前前后后搭进去十多条命,终于争回了面子。电视里那个美国探险家接受采访时露出了倦怠的神情,刘长利说这回咱中国人赢了,你看给这老外整卑服的,肖美云说我看这老外是蒙了,那眼神分明是“我要不说漂,你们也不漂,现在你们这是干啥呢?”“再说你就一个四级钳工,儿子叫长江黄河的是不是太能装逼了?”刘长利一寻思也有道理,干脆放弃宏大幻想,捷克斯洛伐克太远,长江咱这辈子也没见过,图们江我都不敢让儿子游呢,干脆就叫刘振东吧。对于咱们这样的双职工家庭来说,自行车厂就是世界的终点,将来儿子也得接我班在这干。与铁共生,与机器舞蹈,毫不讨价还价地将自己像祭品般献出去,这才是最好的人生。〓 《漫长的季节》剧照可惜长大了点的刘振东却不这么想,他上小学时世界已经开始有了变化。下海做生意的叔叔阿姨能给和他同龄的子女超出想象的零花钱,春游时他们都带着亲亲虾条和旺仔大礼包,而刘振东的包里只有一卷粗糙的红色卫生纸、装着酸辣土豆丝和大米饭的铝饭盒、以及一只外皮生了锈的军用水壶。四年级的夏天,齐达内在法兰西大球场连进两粒头球拿下大力神杯,刘长利和肖美云也连续收到厂里通知,双双拿下了买断工龄的钱。那个被视为大而不倒的自行车厂,就像积木一样轻轻一推就塌了。刘长利白天去摆摊修自行车,每天回家都要用一块钱一斤的袋装白酒就着剩菜把自己灌醉,肖美云在工友开的录像厅里负责售票烧开水,练就了一身能劝阻地痞小青年看黄片打群架的江湖气质。夜深人静后一家三口聚到一起,火炕楼三十多平米的小屋里,好像四处都是尘土,刘长利打着难闻的酒嗝,肖美云说着难听的脏话,刘振东心里也总有怒气,但找不到合适的仇家,只能第二天上学时用拳头宣泄。〓 《漫长的季节》中刚出场的傅卫军也是个爱打架的“坏”小子上六年级的刘振东,就已经以老大自居了。也许是因为父亲在家庭中的失语,他热衷于在同龄人中重建一套伦理,看谁不顺眼就给谁一电炮,哪个老师也不敢管,谁管今晚谁丢气门芯。还是个孩子的他试图用暴力建立栅栏,躲进里面催眠自己,似乎比在家还温暖安全。就这么几年一晃而过,家家都有VCD了,肖美云供职的录像厅早已倒闭,她干脆包下了轻工商场的一个摊位,干起了服装生意,隔三差五就要去沈阳五爱市场进货,一礼拜才能回一次家。刘长利的自行车摊看起来比振东自行车厂还坚挺,但赚的钱还不够他喝酒的,基本靠媳妇养。青春期的刘振东不得不每天面对气血两虚的父亲,听他骂政策、骂领导、骂一切蔑视他的人。刘振东也不打架了,上课就用校服把头一蒙,插上CD耳机开始睡觉。班主任在家长会后与肖美云谈话,字字珠玑:你不能只顾着做买卖不管孩子,刚念完高一,一共八门课,总分不到二百,还没我血压高。中国已经加入了WTO,北京再过几年就办奥运会了,人家将来都能当个志愿者,你儿子只能接他爸班修自行车,你说当初你花那一万八的择校费,最后孩子混成这样,你说图啥不?肖美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点头如啄米。回家的公交车上,刘振东被挤得直犯恶心,陌生男人的娇衫散发出的味道让他想起了他爸,而他妈则在一旁不顾众人眼光喋喋不休地责骂他,二十分钟的车程,主旨只有一句话:“你跟你爸一个X样!”〓 《漫长的季节》剧集截图为了上大学,刘振东开始曲线救国,他练起了长跑,别说还练得不错,刘长利酗酒多年体检居然指标基本正常,刘振东显然是遗传了父亲的好体格子,啥也干不过基因,不服不行。2005年高考,刘振东考进了省体育学院,总算是混上了本科。大学四年,刘振东搞过俩对象,最后都因为他的原因分手。一次是他喝醉了酒骂人家跟学生会干部搞破鞋,一次是他背着人家上网吧包宿打传奇。他试图模仿一位坚定捍卫自己感情的丈夫,或者一位玩世不恭的浪荡公子,但哪样他都学不像,因为他的人生里没有这样的男性可以成为教材。毕业后他收到了北京一家健身俱乐部的offer,但这时父亲的基因被迅速淬炼了出来,和1986年的刘长利一样,他惧怕远方的事物,干脆选择回老家。先是在派出所当辅警,白天执勤晚上考编,考了几年终于考进了一所小学当起了体育老师。考编成功那天,刘长利异常兴奋,张罗起好几桌酒席,规模远超上体育学院那年的升学宴,亲戚朋友都来了,不用随礼,给儿子庆功!二十一世纪第一个十年后,在东北考上编制,在旁人眼中才能上得了台面。即便上一辈已经吃过乌托邦破灭的苦头,但还是会把名叫铁饭碗的庞氏骗局一代代传递下去,刘振东是工人的儿子,他无法摆脱这套价值观。刘振东刚到学校上班,就被安排了好几次相亲,最后看上了一个叫于娜的姑娘,于娜见他时穿着刚洗干净的佐丹奴T恤,小姑娘长得白白胖胖,一见面就和他握手,他感觉那只手特别浑圆柔软,握起来很舒服。〓 《漫长的季节》中的王阳与沈墨他选于娜的原因不是因为爱意,而是因为这姑娘省心,从不要礼物,也不爱打扮,吃顿肯德基都能让她拍五六张照片。于娜父母都是农民,能在城市里安个家已经实现了阶级跃迁,她似乎不敢奢求更多。至少在刘振东眼里,这个女人“好拿捏”。刘振东的婚姻生活实在没什么好看的,结婚好几年后生了个儿子,坐月子期间全靠肖美云这个新晋奶奶伺候。刘振东家都不爱回,不是喝酒就是打篮球,在野球场见谁跟谁说自己是体育生,然后被高中生接连盖帽。于娜陪嫁给他一辆红色马六,他拿来周末跑婚礼,不光是为了赚点油钱,每次他都对着走出酒店的伴娘团默念“坐我车坐我车”。人家一上车他就要加微信,婚礼没完事呢就能把人家朋友圈翻到底,偶尔发一条标题为《人生一世 寡欲则宽》这种风格的推送来试探对方,一般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他就会被拉黑。刘振东在单位里,则一改学生时代的炸裂脾气。过年给校长送茅台,给教导主任送鹿茸;参加教委的演讲后发九图朋友圈,并配上至少三百字的病句小作文,赞美全市教育系统;跟同事团建数他最能劝酒,看见有人不干杯他真急眼。他相信这所公立小学承载着他的全部未来,因为单位的庇护,让他的人生与动荡绝缘。男人就是这样,他们以自我为中心看待世界,觉得无聊时就把庄重扔出来当玩具,或者用酒精和出轨来宣泄忍气吞声的怒气,他们是自己人生故事的主角,并渴望被人看到。女人则像掌握了某种秘诀,她们的忍耐力足以消化一切,男人们看不到她们,她们也不指望男人们看到自己。刘长利在一次大醉后得了脑血栓,最明显的症状是肢体痉挛,东北话叫挎筐。在刘振东眼里爹的样子变得很滑稽,看谁都瞪着眼睛,走起路来像一只马戏团里站立表演的吉娃娃。但肖美云没心情找乐,女人受过苦,会刻在脸上,这段时间肖美云只有在看孙子的时候能笑出来,给丈夫换裤衩的时候表情白得像纸。她从还是个小姑娘起,就活成了刘长利的影子。她支撑起这个家二十多年的生计,但人们还是管她叫长利媳妇,活一辈子,连个名字都没让人记住。〓 《漫长的季节》中的罗美素刘振东偶尔会去看看自己爹,其实他也不是多孝顺,就是走个形式。这个醉鬼父亲在他印象里排位很低,还不如那些伴娘值得惦记呢。学校新考进来一批老师,其中有个教音乐的女孩,东北师大毕业的,性格开朗,打扮长相很像抖音里的姑娘。刘振东毫不犹豫地对她展开了攻势,“你真美啊,我天天晚上都能梦见你。”“你有对象吗?你对象干啥的?”“你看看这篇文章,作者是南怀瑾,我最崇拜的文化偶像。”“看你朋友圈,你也喜欢读大冰的书啊!哪天交流交流!”那个女孩从未回复过这些信息,刘振东也自觉没趣不再发了。过了不到一周,于娜拿着这些聊天截图告诉他:这丫头是我们单位一大姐家孩子,小时候还参加过咱俩婚礼。刘振东急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看小孩挺好的,想照顾照顾她。于娜把手机狠狠地往地上一摔,瞅你连头发都没几根儿的X样,人家用你照顾?!生活在小地方,真的不能太嚣张,得守点规矩。这是刘振东事后总结出的唯一教训。这件事过后,于娜也没提离婚,就带孩子回了娘家,再回来时是刘长利的葬礼。振东自行车厂的老工友们都来了,大家起早去了殡仪馆,刘振东找了不少关系,给爹整了个头炉。烧完了人就烧纸,有纸做的女仆和轿车,还有带游泳池的别墅,刘长利一辈子没享受过的东西,这一次全给他了。刘振东戴个墨镜,看着火苗升腾,光影开合,照得人都变了形。仪式结束,大家用白酒洗手,然后到点领骨灰。人死了,就变成一把灰装进小盒子里,这一刻就是他被遗忘的开始,来的人随完礼连饭都不吃都各回各家,死亡还真是冷漠又公平。老公公出完殡,于娜也不再提刘振东出轨未遂的事了,同意把婆婆接过来同住,但同时要求刘振东必须告诉她手机密码,并上交银行卡,刘振东只能照做。2022年秋天,刘振东的小学新入学的学生数量较往年少了一半,原本稳定的奖金也拖了一年没发;于娜单位经常开会,领导拍着桌子明确提出要过紧日子,不能养闲人。刘振东想跟几个同学开一家健身馆,但人家张口就要他掏三十万才能入股,他只好作罢。老妈没有退休金,孩子越大花钱越多,刘振东试着开起了网约车,但赶上疫情,基本上没开张几天。听说有网红当探店主播,一年能挣好几十万。刘振东也心痒痒了,他拉上于娜,让她当摄影师,自己也找几个饭店试一试,要价一千二。试了七八家,最后不仅都不给钱,还让他正常结账,一来二去搭进去一千多。于娜说你就别折腾了,没长那脑子,人家都是帅哥美女或者穿衣打扮有网感的人才能当主播,你成天穿得跟个驾校教练似的还在那装鸡毛时尚啊?刘振东不服气,我录完视频不还得上班吗?一天下午,刘振东的马六被一辆黑出租车追尾,后杠都掉地上了。对方表示我没保险,疫情封了我半年,你就算打死我也没钱赔你。刘振东刚要挥拳,立刻想到自己还有编制,便只好认倒霉。回家后还没等学说这个事,儿子指着他大喊:“妈,刘振东回来了!”于娜说,你得管他叫爸!黄昏已至,刘振东说要出去溜达一圈,小区核酸亭边上是烤鱿鱼的地摊,他坐在小板凳上,要了半打啤酒和两把鱿鱼须,对瓶就喝了起来。两瓶下肚就和摊主扯起了犊子:“小味儿整挺毕啊!以后我天天来!”摊主笑了笑没搭理他,接着烤鱿鱼。太阳早已下岗,《新闻联播》都快播完了,现在是报道美国枪击案时间,刘振东喝完了啤酒,一边看着一闪一闪的昏暗路灯,一边若有所思,他感觉胃里有点翻腾,心中似有一团冷火。正当情绪陷入低谷时,摊主说话了:“大哥喝完了?再整两瓶不?”“那就再整两瓶呗。”刘振东今天第一次露出了笑脸。微信又改版啦为了让「凤凰WEEKLY」出现在您的时间线星标一下 ★ 为了更好的我们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来源: qq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