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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季节》,命运才是最大的悬疑

《漫长的季节》,命运才是最大的悬疑

电视剧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关于时间穿过每一个人,到底会留下怎样的痕迹。



记者|卡生

“有的时候其实我们没法预测命运,即使预测到了我们可能也没有办法去抵抗,命运才是最大的悬疑。”在北京东四环附近的一个小院里,辛爽终于可以坐下来,在北京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聊聊那个发生在东北秋天的故事。

一部12集的网剧,《漫长的季节》从剧本阶段到开播却历时3年时间,拍了107天,后期制作的时间长达一年。作为导演,其间辛爽像打卡上班一样,重复着每天12小时的高强度的剪片工作。后期阶段,辛爽还在机房里不断地调整剪辑。哪里长一帧、哪里短一帧的微调随时都在进行,制片人卢静说:“如果不喊停,他看一次就要调整一次。”辛爽觉得这个事情重要,想尽量做到了无遗憾,“别看只是长一帧、短一帧,一个剧12集,累积下来观众一定会看出端倪”。最后一集播完那天,该剧在豆瓣的评分涨至9.5分。

导演辛爽


悬疑之外


随着前一部《隐秘的角落》大火,找上门来的剧本不少,但辛爽觉得很多推进不下去,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卢静和辛爽从《隐秘的角落》就搭档,她给辛爽看了一个叫《凛冬之刃》的剧本,尽管是个典型的悬疑片,但首先抓住辛爽的不是那个发生在东北的碎尸案,而是关于东北生活的一些细节。火车司机王响下班回到家,妻子罗美素在厨房熬中药,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拌嘴。辛爽觉得,“这不就是小时候记忆里东北家庭常见的说话方式吗?”生活质感跃然纸上,感觉很奇妙,他们当即决定,这个剧本可以拍。

《漫长的季节》在三条叙事线索里讲述了前火车司机王响、他的妹夫龚彪以及前刑警队长马德胜追凶的故事。一桩发生在20年前的碎尸案,王响的儿子王阳因此丧命,案件迟迟没有破,所有人都未走出过去的阴霾。

原剧本和后来拍摄的剧本差别很大,但有一点是辛爽和卢静都十分认同的,即以老年王响的视角回溯往事,他需要解决叠加在20年中的各式各样的问题。辛爽说:“这里面包含两个东西,一个是老年,一个是命运。前者是视角,后者是主题。这个定调有许多可延展的空间。”那起多年前的碎尸案和王阳有何关系?王阳又为何死去?凶手是谁?当年的沈默是死是活?辛爽觉得,讲故事就像缝制一件衣服,案件只是针线,大家最终看到的并不是针线,而是一件衣服。

《漫长的季节》剧照

现在嘴上说来简单,但探寻全片落脚点的过程是煎熬的,头一天想好的东西,总是第二天又被推翻了。有时候几个主创坐一天,一言不发陷入沉默。来来去去,剧本的探讨终于有了眉目:“关于时间穿过每一个人,到底会留下怎样的痕迹。”辛爽说。

作家班宇也加入了编剧团队。在秦昊牵线之前,班宇和辛爽并不相识,但神交已久。辛爽喜欢班宇的小说《冬泳》,“看班宇的小说,可能你最后已经忘记了那个故事具体讲的是什么,但会在你的头脑里留下一些意象。《盘锦豹子》里,最后我记得豹子拿着菜刀跳了起来,在空中如获新生”。班宇对辛爽也印象很深,因为班宇写过很长一段时间的乐评,当时辛爽还在做音乐,班宇就是台下的观众和乐评人。

两人深聊之后,班宇重新修改了一版剧本大纲。在这一版里,人物在不同时间线索里的命运得到了深化与舒展,对白里也多了更生动的生活质感。比如李巧云这个人物,原本只出现在过去,但班宇提出应该让她也出现在20年后。她成了王响的一条感情线,老年人也可以有爱情。

《漫长的季节》剧照

原剧本里有三条时间线,1997年、1998年以及2016年。最早的时间线是为制造悬疑服务的,但辛爽觉得可惜了,如果拉开时间维度,看每个人在20年里命运的走向,会有更强的力量。所以,原剧本里无论“探案老年组”王响、龚彪、马德胜,还是剧中各色人物,渐渐有了更深入的性格塑造和命运沉浮,悬疑之外展开的其实是一代人的故事。

有一次开会,累了,辛爽和班宇站在咖啡馆门口聊天,班宇聊起发生在他父亲身上的真事。他父亲早年在工厂工作时,从事的是“有害工种”,按照规定可以享受提前5年退休的福利,但到了退休时,他发现要想拿到这个福利,得找工厂在保健本上盖章。“保健本”有时代感呀,辛爽心想,转头就把这个情节放在了李巧云身上。“那种特别生活流的东西,有时候编剧不一定写得出来。”

《漫长的季节》剧照

辛爽对原剧本《凛冬之刃》这个名字一直不满意。说到东北,大家总是想到冬季里飘着鹅毛大雪,暗藏着破败与肃杀,他不想再重复那样的东北。所以,他向班宇借了两样东西:一个是剧名《漫长的季节》,这原本是班宇一个短篇小说的题目;另外就是剧中反复出现的一首诗《漫长的》——“打个响指吧,他说/我们打个共鸣的响指/遥远的事物将被震碎/面前的人们此时尚不知情⋯⋯”

这首诗在剧中反复出现,每一次都有不同的寓意。第一次,是王响进了王阳的屋,拿过儿子的本儿,抑扬顿挫地念起来,演员范伟在这里有一段幽默感十足的发挥,他教儿子写诗要“合辙押韵”,他说:“儿子,诗歌这玩意儿,第一句打个响指吧,第二句应该是吹起小喇叭。”20年后,已经失去儿子的王响温情脉脉地再次念起这首诗时,却让人潸然泪下。

《漫长的季节》剧照


离地半米

编剧于小千写剧本时,脑海里的王响是比照着范伟来写的。辛爽是《马大帅》的忠实粉丝,所以,范伟是他心目中王响的不二人选。他们第一次见面,范伟坐在辛爽对面,一副冷静严肃的艺术家形象,与舞台上截然不同。辛爽心里没底,更加卖力地阐述着王响这个人物。两三个小时后,范伟起身,紧紧握着辛爽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就这样,王响算是第一个敲定的角色。

《漫长的季节》剧照

辛爽觉得,范伟的认同,是理解了他要拍的这个故事。辛爽心里有一个大家并不熟悉的东北。在他的描述里,那个东北不只冰天雪地,还有温度适宜的明亮的秋天,路过农田时,菜地里黄灿灿的,周围的小树还是绿油油的,人们穿得不多,在大街上散步。尽管这样的秋季如此短暂,也鲜少出现在东北的叙事中。

和王响相比,龚彪这个角色是较晚才定下的。龚彪在原剧本里是个非常模糊的存在,他一直跟随王响在找真相,却是离案件最远的一个人。“这个人身上没有案件,没有复仇,没有大起大落,只有在20年中把生活过得一地鸡毛的窘态。他的一生是什么样的?又将如何度过呢?”辛爽十分笃定,这个角色需要一个有分量的演员。他想到了曾经合作过的秦昊。

《漫长的季节》剧照

秦昊那会儿正在青岛拍戏,辛爽去酒店找他,和他聊了个通宵。那晚,秦昊问了很多问题,比如龚彪是20世纪90年代的大学生,这只是一个身份背景,不能说是一个人的性格,那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辛爽和秦昊讨论了很多人物设定,开玩笑说:“他那个大学文凭是不是真的有也不好说。”

一问一答之间,龚彪这个角色开始清晰起来。那是一个最接近普通人的角色,浑身小毛病,爱吹牛,耍小聪明,嘴上爱杠,但实则心软,还有点理想主义。辛爽第二天要回北京了,秦昊聊了一宿也没松口说拍不拍,那会儿有六七个剧本找他。第二天临走,辛爽去片场和秦昊打个招呼,秦昊说他又琢磨出了好几个人物的特点,和辛爽聊得亢奋。走时辛爽心里有底了,“昊哥开始琢磨人物,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漫长的季节》剧照

辛爽不喜欢重复,他喜欢反差,从东北的天气,到人物的塑造,他都希望可以呈现一种新的风貌。筹备环节的最后阶段是寻找拍摄场地。大家印象里,一个东北故事肯定得在东北拍,但辛爽和主创团队跑遍了东北大大小小的城市,工厂大多很陈旧,并不适合拍摄,更何况拍摄周期不允许,没准刚开拍就下雪了,而辛爽要的那个秋天有特殊的意味,那是困住王响让他无法走出来的季节。

美术指导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思路,不如换一个季节感相似的地方,比如昆明。一行人去了昆明堪景,进入昆钢。那里一切都是崭新的,铁路边的小花儿摇曳生姿,“这一定是90年代王响心里那个为之骄傲的厂子,那是他一辈子的荣耀”。辛爽很激动,笑称昆钢为“工厂界的迪士尼”。接下来的工作是把昆钢改造成东北的“桦钢”,美术团队在细节上进行了改造,比如在四季如春的昆明给片场里加装了很多暖气片,力图还原一个可信的90年代东北小城。

《漫长的季节》剧照

筹备过程中,辛爽和美术团队建立了一个概念——“离地半米”。他说:“我不追求照相写实的方式,我希望它是美的,看起来很对,但好像又和真实有一些距离。”这种审美风格其实在《隐秘的角落》中便有端倪,尤其是“小白船飞上了天”的场景,曾让很多人费解。到了《漫长的季节》,有一场戏是拍王阳和沈默在夜晚的天台上“看烟花”,王阳拿起一个啤酒瓶子,和心爱的女孩分享自己的秘密花园:每天此刻,透过瓶底看向对面工厂,车间释放的废气就会变得犹如烟花一般绚丽,在空中绽放。


克制与释放

辛爽给自己的案头压力很大,但在现场又会尽量把表演的空间留给演员,尤其是这一次,范伟和秦昊都是沈阳人,他们俩往那儿一站,怎么聊都是符合气氛的。

剧中的维多利亚夜总会和桂英烧烤店,都源自《马大帅》,是辛爽暗藏在剧里的小彩蛋。《马大帅》里演员很松弛,很多有趣的台词都是演员现场发挥的,辛爽想要的也是这种效果,“如果大家都按照剧本里的台词一字不差地演,不论台词多精彩,它也是一个死的东西。我的工作就是在剧本阶段做好80%,留出20%在现场让它流动起来”。所以,有时候一场戏拍完了,辛爽会故意不喊“咔”,让演员在镜头里继续。“好的演员这时候不会愣着,他们会下意识地把自己想加的东西往里放,那些在剧本里没有,但放在人物身上,你会看到生活本身。

《漫长的季节》剧照

有时候,演员还会给辛爽提出一些建议,那是好演员进入角色后的思考。辛爽记得有一场戏,是王阳的尸体在河边被发现,王响拨开人群走向儿子。开拍前,范伟跟辛爽说:“这场戏能不能不要拍我的脸?”辛爽当时没有问为什么,隐约感觉到范伟想要一个非常克制的东西。后来他觉得这个建议非常好,镜头里的王响只有一个背影,能看到他与儿子的脸贴得很近,从缝隙中看见眼泪在往下滴,这比让观众看到他号啕大哭更让人心痛。

类似这样通过“克制”将情绪拉满的拍摄方式在剧里有很多处。罗美素离世前的那一场戏,一开始观众看着很纳闷,怎么失去了儿子的母亲如此镇定,还在亲自准备白事宴,和宾客谈笑?直到罗美素自杀的镜头出现,观众才意识到,一个母亲的世界坍塌了。

《漫长的季节》剧照

有一场重头戏是王响、龚彪和马德胜在KTV里唱歌、热舞,三人第一次在剧中聊起了“命运”。“我们在老的时候,我们不愿意被命运给摁在地上摩擦,我们都还是想跟命运掰掰手腕。”在一次次克制之后,他让人物在这里做了最大限度的释放。

《漫长的季节》剧照


“闲笔”与隐喻

《漫长的季节》刚完播的那几天,网上出现许多解密文章,分析剧中的各种隐喻。辛爽很在乎观众的感受,上网去看了各种猜测、解读和评价。但作为一个创作者,他认为自己应该保持沉默,保有和观众的共鸣空间。

他跟我聊起在傅卫军的录像厅里,沈默和王阳一起看了《泰坦尼克号》的录像带。选择这部电影是预示了人物之间的命运,“泰坦尼克号就像桦钢,在那艘大船上有各式各样的人,有的人在聊爱情,有的人在演奏音乐,但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撞上冰山”。

“命运才是最悬疑的东西,你永远不知道它会给你发一张什么牌。这也是我最想表达的主题。”辛爽说。

马德胜离开刑警队之后,为什么老年的他要去跳拉丁舞而不是广场舞?辛爽说:“跳拉丁舞是马德胜性格的一种延续。年轻时的马队长对王响说话时口气里透着骄傲,年老的马德胜依然会跟随时代大潮,围着有品位的围巾,喝着时髦的咖啡,要争做某个领域里最出类拔萃的人。”所以当马德胜在KTV里说出“我老了”这句平平无奇的话时,才会让人唏嘘岁月是怎样击穿了一个人。

《漫长的季节》剧照

“不仅王响没有走出那个漫长的季节,剧中的大多人物都还停留在过去,他们缅怀着过去的荣光与青春。”龚彪的妻子黄丽茹,90年代是厂里的厂花,穿着花裙子和高跟鞋,像是从挂历画上走出来的人,在和龚彪生活20年后,特效组专门给她做了鼻子、垫了下巴,还文了当时最流行的眼线,可以从她的脸上看到她对流行的追求。又比如,曾经一直在打击报复王响的厂保卫科科长邢建春,20年都穿着那件呢子大衣,当时在讨论这个人物造型时,辛爽说那件大衣就是这个人物的身份,过去,大衣板正、领子竖着,好不威风;20年后,大衣领子立不起来了,皱皱巴巴,但他依然没有脱下。

《漫长的季节》剧照

辛爽说,后期制作是他最有乐趣的阶段。辛爽有一双敏感的耳朵,音乐同样是他叙事的一部分。从《隐秘的角落》开始,他就和作曲家丁可合作,哪一首歌放在哪一集都有特别的思量。

每天,辛爽在从公司到家的路上都戴着耳机听音乐,觉得合适的就收藏起来,第二天再到机房一首首试放。但最后一集用到的《再回首》是个特例,这是他在剧本阶段就定下来的歌,“其实这首歌不是给王响的,喊着‘往前走,不要回头’的王响此刻已经不再需要任何音乐,他人生的问题那一刻都解决了。那一刻需要这首歌的是观众,一切都结束了,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那一刻我觉得王响是一个存在主义者,那种情绪不是非要和命运掰手腕,而是知道掰不过命运的时候,还是能仰着头往前。述说过去无非是要抚慰当下。”

《漫长的季节》剧照

剧里最后还有特别的一幕,每个人物面前飘起了白雪,让人们看到了依稀熟悉的东北。辛爽说这个灵感取自班宇写在他的小说集《冬泳》封面上的一句话:“人们从水中仰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班宇看到剧中这一幕时非常动容,他和我聊起,觉得很像是乔伊斯《死者》的结尾:“整个爱尔兰都在下雪⋯⋯它纷纷飘落,厚厚积压在歪歪斜斜的十字架上和墓石上,落在一扇扇小墓门的尖顶上,落在荒芜的荆棘丛中。他的灵魂缓缓地昏睡了,当他听着雪花微微地穿过宇宙在飘落,微微地,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飘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







排版:孙孙Boy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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