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过“向上”的生活，是我30岁前最重要的人生选择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191 篇文章

2014 年，作为一个 985 名校经济学硕士毕业生，我顺利入职某大型金融机构。

公司为了做新员工介绍，要求提供一张生活照。于是，某天早上，我站在公司分配的人才公寓楼下，身着自己凑出来的一身职业套装，露出标准的八颗牙齿，让同事给我拍了一张阳光灿烂的照片。

到了晚上，站在 26 楼卧室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霓虹闪烁和车水马龙，我恍惚间生出一种雄心壮志，仿佛前路尽在掌握，金融精英的生活就如不远处矗立的城市地标建筑一样，就在我触手可及处。

每个人的职场菜鸟经历可能都是相同的，我自认为对这一切适应得还算不错。

小心翼翼地请教同事，并顺便锻炼出即使被反问“这都不会吗？”也不脸红的厚脸皮，碰到严厉的公司大佬难免心中暗自颤抖，但表面上也能不卑不亢带着得体的笑容打招呼，接待客户、参加会议、洽谈合同……

每天早上穿着我的小平底皮鞋上班的时候，都觉得这就是我年少看职场剧时曾经想象过的生活：把困难踩在脚下，带着拼杀的骄傲前进！

时间很快到了 2015 年，伴随着股市的火热，公司金融业务也取得飞速发展，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已经切换了一种工作模式。白天从上班开始就是接不完的电话，晚上才有时间处理当天的文字工作，十点钟下班很快成为了一种常态，周末也经常到公司加班加点。

我觉得自己年轻，就应该积极发光发热，况且业务发展也倒逼新人快速成长，我的专业熟练度随着经手业务的增加也在蹭蹭上涨。

但彼时我从未想过，长期处于这种工作模式对个人生活的挤压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

2015 年是股民情绪激荡的一年，千股涨停又千股跌停，我入行不久，且所做的工作并不直接和股市相关，所以对这些懵懵懂懂，每天也就是开着万得看看热闹，涨停和我无关，跌停也没我的份，我只是在股市火热的背景下不停地加班、加班。男朋友远在异地，我常常因为疲惫而对两人间基本的电话交流缺乏耐心。

每天高强度地工作着，虽然接打工作电话的语调依然热情轻快，但渐渐地，面容逐渐呆滞麻木。现在回看当时留下的寥寥无几的几张照片，一样的面色灰暗，双目无神，整个人都是可以隐入背景中的暗淡。

身体比我的意识有更本能地反应，更早一些开始，脸上胸前就已经在此起彼伏地爆痘痘，只是我无暇搭理它们。

业务还在不断增长，但干活的人数并未增加，所以我每天继续疲于追赶排成堆的工作。

从销售的角度来说，这真是红红火火的时期，然而作为业务支持人员的我，个人的生活状态却在长期的消耗中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日复一日，生活好像要这样长久地没有尽头地延续下去。

有一次上午上班时间我有事外出，站在阳光照耀的街头，看着街上熙攘的人群，忽然有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平常这个点我都在办公室埋首于电脑，为了防晒，办公室长年拉下窗户的卷帘开着灯，中午吃饭也在同一栋楼的食堂解决。如果不特意出来转一圈，白天我就全天在办公楼里，而晚上下班时早已夜色当空，已经很少感受到上午的阳光洒在身上的感觉，真是久违！

然而我随即产生一个疑问：这个点大街上为什么这么多人，他们都不用上班吗？

虽然可以理解有些职业需要在外活动，有些人从事个体工作也不需要坐班，但我基于自己工作的状态仍然难以相信可以有那么多人在这个时间自由地在外活动，我不禁由衷地羡慕！

这一幕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打下了烙印，它提醒我：世界很大，存在着各种形态的生活方式，存在着形形色色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继续着自己以工作为全部的生活形式。我那时太过稚嫩，既不懂得拒绝，也不懂得节制，只一门心思想要配合业务的发展，完成自己手头的工作。

有时早上 6 点多我就上班了，并未有人要求我这样做，然而我看着笔记本上一二十个待办事项，便自觉应该更加努力。有时晚上十一点多下班回家，走出公寓楼 26 楼的电梯，我并不急着进屋，而是站在走廊上吹着夜风，面色木然地眺望依然灯火通明的城市和鳞次栉比的高楼，反问自己：这样的生活有何意义？

意识到这种情况已经对我造成了伤害是在一个平平常常的上班的早上。

我和往常一样，在公寓楼下打车上班，出租车行驶在我熟悉的道路上，转过弯后，是一条南北向笔直的马路，不用看我也知道公司大楼就在前面一公里处。

这时我坐在出租车的后排，面无表情地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脑子里毫无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此刻，对，就是此刻，忽然发生车祸，会怎么样？

面对着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我没有一丝的害怕，只有出奇的平静，我意识到我对这个问题所提出的这种可能性是无比平静地全然地接受。

问题没有吓到我，但我内心真真切切的对问题的反应让我警觉。虽然我对抑郁症并不了解，但我明白出现这样的念头并不是一种令人心安的状态。

我终于开始放慢脚步试图反思自己的生活道路，看看到底我是为了什么要把生活过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给自己安排了一次个人的旅行，想远离熟悉的生活环境辨别内心真实的声音。我去了台湾，为期一周，没有提前订酒店，没有安排既定的行程，一个人从台北到台南，开始了漫无目的的漂流。

落地台北桃园机场时是一个下午，我依然记得那天的阳光闪耀着金黄的色彩，我独自一人排在队伍里，沉默地等待开往市区的车子。

我在台北待了两天，随后去了九份，然后坐火车到了台南。虽然确实在走走转转，但我全部的心思其实还停留在千里之外我真实的生活当中。隔着遥远的物理距离，透过网络看着各种群你来我往忙忙碌碌，那种压迫感似乎依然如影随形。

旅行的最后一程在垦丁，我没有提前订住宿，又赶上台湾的学生放假，旅馆爆满，差点夜宿街头的我在一个当地导游的帮助下最后住在了一家民宿的员工房。

这家民宿非常干净，有一个大院子，我租了一辆电瓶车，第二天随着导游到公园游玩。游玩不过半个小时，天色隐隐要下雨，我们便掉头返回。刚出公园门口，大雨就倾盆而下。我们倒是带着一次性雨衣，但基本不起作用。一路骑着车在大雨中穿梭，雨越下越大，返程的路还长，中间因为雨大到眼睛都睁不开被迫中途停下来在商店前避雨。

导游也许见惯了这样的天气，心情悠然地在旁边哼着小歌，道路的另一边就是大海，听着雨声噼里啪啦，倒也不会觉得等待无聊。

雨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衣服早已湿透，我们便趁雨点稍微小一点点继续骑着小摩托上路。

我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有这样淋过雨了！雨滴打在身上，有些疼，也有些冷，但心里又很痛快和过瘾，仿佛雨把人的自然的欢乐统统调动了出来！

回到住的地方，洗了个热水澡，我便沉沉睡去。

傍晚起床后，我骑车去主街道吃饭。

也许是刚下过雨的缘故，迎面吹来的小风清凉舒适，街道上的行人不慌不忙，充满着安然和闲适。我也不紧不慢地在街道上穿梭，脑袋里什么都没想。

走着走着我忽然发现自己无意识地哼起了歌，这让我非常惊讶，因为从台北一路过来已经快一周了，我的心情始终有种化不开的沉重，但此刻，一切仿佛烟消云散，垦丁的这场大雨洗去了萦绕着我的全部阴霾，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人的精神状态确实很重要，伴随着这种放松，许久以来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的问题仿佛一下子有了答案。

这些答案或许早就若隐若现，只是在此刻，得到了无比清晰的确认。

我们在学生时代的生活有它自己的节奏。你会很明确地知道，每年会升一个年级，小学之后会升初中，初中之后会升高中，高中之后还会上大学，大学毕业会去工作。我们自然地接受着社会的设定稳步推进人生一步步向前。

但工作之后，生活似乎走上了这条线里的终极轨道，在可预计的未来，我们将一直在工作。从此以后，大家步调一致的人生便告一段落，接下来的生活将完全由每个人自己把握。

社会当然有各种路径，但走向哪条路是我们每个人作为成年人自己的选择，这是一种可贵的权利。但也许在过度的忙碌促使我反思之前，我还未曾真正理解这种权利。

作为金融经济类专业的研究生，我的同学们大部分就职于资产管理行业。这个行业门槛高，对学历要求严格，从业人员大多光鲜靓丽，待遇丰厚，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升职加薪，应该就能活成父母眼中完美的模板。

我也如大部分同学一样，毕业时手握银行、券商、基金的 Offer，自然而然地投身了这个行业。

任何一种得到都有代价，高薪工作的背后是高压力、高强度的工作模式，尤其是对职场新人来说，你必须快速掌握工作技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独当一面。然而对在这个行业工作很多年的专业人士来说，工作节奏也并不轻松。行业始终在更新、在变化，各公司间同质竞争又比较严重，在各种排名的支配下，无论是谁，都无可避免地处于高压竞争之下，不拼命工作，如何能撑得住各方面对你的考核？

也恰恰在我追问自己生活意义的时候，在我身边有熟悉的朋友和亲人不幸罹患癌症或肿瘤。我亲眼目睹他们的生活迅速转变，疾病强行把他们从工作的快车道上拽下，此后，他们全部的金钱、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获取普通人习以为常的健康上。

这同时让我想起我的父亲，他在我初中时因突发脑溢血去世，晕倒后便再没有醒来，他没有给我们告别的机会，人生的无常带来的伤痛成为我很多年不能触碰的禁区。

这种种情景交织在一起，我突然意识到我正在经历我仅有一次的生命，我必须从我的生命的整体的角度去重新评估我的生活。

人生倏忽而过，对这短短几十年的人生，我到底心怀怎样的期待？我打算怎样度过我的时间？

我必须回望自己真正的需求，而不是顺着生活的巨大惯性无意识地向前。

我必须自主决定我个人生命的节奏。 

就我个人而言，我对物质生活没有太大的追求，衣服只要舒适就行，日常背着布包，最喜欢吃的是家常菜和小米粥。我喜欢独处，有时甚至对城市的喧嚣和人群感到疲倦，社交对我而言基本是一种能量的消耗。此外，有一定的闲暇进行阅读和思考对我来说也是生活必需品，我无法接受长时间地处于精神贫血的状态。

而在这次远离熟悉生活场景的旅行中我则再次确认，我对走入精英的生活其实并没有真正的兴趣，看看周围精明强干的前辈们，也许再过几年我能达到和他们相当的程度，但他们如今的生活模式也不是我乐意走入的生活前景。

换句话说，我正在透支自己的体力和热情行走在一条我并不向往的道路上，目的和需求相脱节，何尝不是一种巨大的错配？

几年后，我看到一期《生命·觉者》的节目，是梁冬在对话郦波。在节目中郦波老师讲到：你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你在做事还是事在做你？很多人就事做事，所做的事情和他整体的人生没有多大的关系，看不到原点，也看不到归宿。

这短短的几句话当时隔着手机屏幕迅速击中了我，郦波老师所点到的，正是我曾经经历过的挣扎。

我这个人倒也有个好处，一旦想通之后，做决定时便不会受经济学所谓沉没成本的太大影响。

继续下去的理由也许千千万，但结束这一切的理由只需要一个：我已经知道自己的人生应该向什么方向前进，尽管前路迷雾重重，我看不真切，但我至少已明白眼前的生活非我心之所向。

此后几年我的种种选择都建立在这种信念和认知之上，后来因为生活的一些变故，我比预想得更快、更彻底地离开了职场生活，开始了一种自我探索的历程，这是后话了。

今天我写下这些内容，并非要去倡导些什么具体的生活方式，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状况，生活是理想和现实拉锯的复杂产物。我只是诚实地记录下自己转变的一段心路历程，写下即是放下，生活已继续向前，我还需要在新的环境下面对新的人生命题。

我也衷心祝愿每个行色匆匆的个体都能有一点点对生活的主动权，珍惜自己对个人生命握有的权利，哪怕是做相同的事情，主动选择和被动承受对人生而言，也是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