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外卖的拆二代,有一本难念的父辈经 | 人间
“我没办法啊!我找下对象了,想结婚,但没钱。我爷爷从开始糊涂,他的卡就我拿着,到现在少说有几十万,平常生活外带看病,还助学贷款,根本没存下几个,老岳那边呢,是,这两年开停车场挣了几万块,但……但都他妈打赏女主播了!”
配图 |《漫长的季节》剧照
大学毕业第二年,岳晓军就买了自己的第一台车。
那是辆老款捷达,比他小十五岁,被洗得一尘不染,连轮毂都在盛夏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车身棱角分明,白色锃亮的油漆就像少女雪白的肌肤,处处都透着严谨细致的普鲁士工业美学。
几乎没有砍价,岳晓军就用他爷爷的退休金去把车过了户,然后直接从车管所把车开到我家楼下。隔着老远,我就能听出这车有问题——排气筒冒出来的都是黑烟,发动机传出令人不安的嘶鸣,连着整个车身都一颤一颤的,像是辆饱经战争的八手坦克。
“你这车是烧煤的吧?”我把前盖打开,拔出机油尺,很明显,发动机烧机油,大概率出过严重事故,“车多少钱收的?”
岳晓军却很高兴:“原车主是个农村汉子,知道我买车是为了接爷爷,还给我便宜了五千块,包过户,两万,咋样?”
这破车市场上最多卖一万,不过事已至此,我也不想打击他:“你悠着点开,问题不大。”岳晓军依旧没理解我的意思,从后备厢搬出提前准备好的火锅食材和白酒,要“贺车”——作为内蒙人,任何事儿都可以成为喝酒的理由。
我问,你爷爷呢?他说,没事儿,把门反锁了,提前准备了饭,只要中午我爸把饭放微波炉里一打,拿出来就能吃,完事安排老爷子午睡,啥都不耽误。
那一年,岳晓军的爷爷快九十了,自从患上老年痴呆,老爷子的离休工资卡就由岳晓军“保管”。以老百姓朴素的价值观来判断,谁花了老人的钱,就要承担相应的义务,于是一家大爷姑姑们理所当然地将照料老人的任务分配到岳晓军身上。
听完岳晓军的话,我更担心了——他亲爹岳晋河那副小身板,健康程度堪忧,连照顾自己都够呛,性格却极其火爆,常和已经老年痴呆的父亲吵架,火气上来就敢把老人扔在屋里不管不顾,自己跑到外边喝酒。岳晓军竟委派自己那不靠谱的亲爹来照顾爷爷?
“呃……我爸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应该没啥事。”很明显岳晓军说这话也没底气:“咱俩快点吃,我就不喝酒了,完事儿早点回去。”
酒瓶启开,四子王旗羊肉的香气散发出来,岳晓军的立场很快从“不喝酒”变成“待会儿找个代驾”。他的酒量并不算好,刚喝了不到半斤舌头就大了,话也跟着多了——先是说自己上个大学有多困难,贷了八万块的助学贷,四年都是馒头就咸菜,连个肉星子都没见过,学校里的女生也从没正眼瞧过自己;又絮叨好不容易熬到毕业,混了个本科毕业证,跟富二代同学合伙开了个“建筑设计工作室”,同学出钱,自己出人,每天被使唤得像狗一样——总之一句话,早知道自己的学术生涯屁用没有,当初还不如老老实实去学门技术。
我损他:“主要是你是个三本美术生,人家清华美院的艺术人才肯定过得比你舒服。”
岳晓军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苦笑说自己学美术虽是半道出身,但现在好歹算个搞艺术的,不过那张本科毕业证反而成了桎梏,高不成低不就,名义上干的是设计师,实际每月累死累活收入还不如外卖小哥,忙起来都顾不上照顾爷爷。
我以前不知道他上大学贷了款,便问还完没有。岳晓军又给自己倒了杯酒,说都用爷爷的退休金还完了。
“那你现在穷得屁股快拿瓦盖呀,还用你爷爷的钱闹个车?”
“嗯,我把爷爷的银行卡绑在微信上了。”岳晓军喝得眼珠子都发直,“没办法啊,我那设计室每天忙得很,爷爷稍看不住就失踪了,我得开车去找他呢哇!”
岳晓军说,他爷爷虽然患上了老年痴呆,但身体依旧硬朗,走路连拐棍儿都不用杵,只要稍不留神就会溜出家门,随便上一辆公交车,坐在靠窗的位置,随着公车开到终点,目力所及,皆是回忆。
他摸出手机:“喏,这是定位器,专门给我爷爷用的,我大三时候就买了,三千多块呢,像个手表,戴我爷爷手腕上,这边点开APP就能随时看,也能找到他,问题不大。”
我接过手机:“你爷爷这……在大青山边儿上?”
岳晓军酒都被吓醒了,点开大图一瞅,定位显示老爷子确实在三十多公里外了。
“我X!”
岳晓军丢爷爷确实丢出经验了,例行公事似的,直奔公交车总站,很快便在司机值班室找到了正在吹空调喝绿豆汤的老爷子。
公交司机是个体型健硕的光头大哥,淡蓝色的制服扣子敞开一半,露出黑砸砸的护心毛,晃着小指粗细的大金链子,对我们怒目圆睁:“俩个讨吃货,这么大人了,咋连爷爷也闹不住!”
岳晓军扶着爷爷,对司机大哥连连鞠躬,我把提前准备好的一盒硬中华往司机兜里塞。大哥瞪着眼执意不要,语气却软了不少:“谁家没有个老人呢,都不容易,但你俩确实太不上心了!下次别让他坐公交了,如果再遇到这事儿,我可不管了啊!”
这司机大哥外貌看着凶悍,实际很热心,嘴上说着怕担责,但发现老爷子后,照顾得无微不至。
“咋能不让我坐车!接孙子放学了哇!”老爷子满口家乡话,也怒目圆睁,“婆姨刚死,不然娃娃咋弄!”
当时我已经有小三年没见过老爷子了,仅知道老人家“脑子糊涂”了,却没想到已经糊涂到这个阶段。
岳晓军扶着爷爷走出公交总站,指着我问道:“爷爷,你看载(这)是个谁啦?”
老爷子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立刻笑了,露出满口健在的白牙:“大头?你俩都放学了?上我家吃中午饭哇!”
此话一出,我竟有些感动。老人遗忘了世界,只把记忆停留在妻子死亡那年,唯独没有忘掉孙子——竟也没忘记我。
2006年,我上初中。中学虽在市中心,却以招收外来务工人员子弟和农村子弟为主。彼时各种黑社会题材文艺作品十分猖獗,同学们纷纷模仿电影电视剧里那一套,以各自出身,成立了“大台帮”“桥靠会”“乌盟队”和“扒衣社”等几个小团伙,都有各自固定成员和老大,就像热血高校似的,玩儿的就是“军阀割据相互混战”。
我是厂矿子弟,学校里还有几个发小,不至于经常挨揍。可岳晓军就惨了,小学毕业后,他原本被分配到了一所教育质量比较高的中学,但他爷爷嫌太远,怕累着孙子,便托关系将岳晓军安排在离家只有一个街口的这间学校。他性格内向,在学校里没有朋友。
小升初开学没几天,我跟几个发小中午放学骑着自行车出校门没多远,便看到一群口中斜叼香烟、头上染着非主流发色的男女学生,正在围殴一名体型瘦弱的小个子。我一眼便认出来,这个眼睛奇大、神似《动物世界》中苏门答腊眼镜狐猴的男生,是我同班同学岳晓军。
虽然我们厂矿子弟人少,但战斗力凶悍,我们都是工人家庭出身,不屑于仗势欺人,很厌恶这些自称“黑社会”的不良少年。于是,我们几人便合力将岳晓军解救了出来。岳晓军当时的性格神似《士兵突击》里的许三多,三棍子也打不出个屁。我们问了好久,他才说了实话——原来这次揍他的几个不良少年都是他的小学同学,初中后又在同校,对他知根知底,知道这蔫儿蛋只会逆来顺受,便让他每天带三包红塔山来“上供”,不然就大耳刮子伺候。
“每天?三包红塔山?”我惊了,“你家是开超市的吧?”
岳晓军点点头:“嗯,我家是开超市的。”
“那咋了今儿他们打你呢?”
岳晓军的腮帮子肿得老高:“我偷烟这事儿被我爸发现了,揍了我一顿,今天没带烟,所以让他们打了。”
我们说要为他撑腰,岳晓军却摆出一副仿佛看穿了世界本质的模样,说:“算啦,没必要。他们都在附近的村里住,也都是发小,他们人多,你们打不过的。再说,就算你们打赢了,又有甚用呢?他们还会从外边叫人来揍你,你再叫人过去揍他,最后闹出大事,手拉手一起进工读学校当同学?”
一个木讷内向的小男生竟能想得如此长远,让我们醍醐灌顶。我瞥到他脖子上挂着的红绳,拽出来一看,是枚耶稣受难十字架。
我仿佛知道了他的理论来源,问:“你信这个?”
岳晓军把十字架放回胸口,贴肉藏了:“我不信,我妈信。不过我倒是觉得,基督说的‘仁爱’那套理论,其实挺有道理的……”
岳晓军家的超市其实就是临街平房改成的小卖铺,门楣上挂块儿布满红锈的铁皮,用白油漆写着楷体“莲河超市”。整个铺面不算小,烟酒糖茶等百货胡乱地堆放在架上,屋里总有股浓重酒气和蔬菜轻微腐败的混合味道。
可能是周边高楼太多,莲河超市的采光奇差,正午时分顶棚上也得吊着枚大白炽灯泡,稀稀拉拉没什么客人。那也是我和岳晓军爸爸的第一次见面,至今记忆犹新——岳晋河是个体型瘦弱的中年男人,气质显得很阴郁,正蜷在小卖铺里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兴致勃勃玩儿着一台老虎机。
“爸,我回来啦!”岳晓军把语言模式切换成方言,语气小心翼翼又透着无奈,“这是我同学大头,他家太远,带他回来吃饭,中午吃甚呀?”
岳晋河没有说话,冲着老虎机打了一拳,机器发出阵令人不安的噪音,将一堆硬币喷得满地都是:“X,咋他妈又出问题了!”
看起来,岳晋河明显是身体抱恙的状态,老脸漆黑无比,口音是山西的,说罢,他咬了口手上的香肠,又抄起小板凳旁的“呼白王”一饮而尽,弯下腰捡满地的钢镚。
大概十分钟后,岳晋河才慢悠悠地把地面上为数不多的几枚硬币收拾完。他抬起脸盯着岳晓军,像是审问一般:“你咋刚开学没几天就往家里带人?”还没等岳晓军回话,他又把黑脸偏向我,语言切换成普通话:“你大中午不回家,在外边乱跑甚呢!快滚!”
虽然很好奇这黑脸怪为啥张口就骂人,可这毕竟是成年男人的怒吼,很有震慑力,我赶忙退出屋外。
“老老实实学习,别他妈瞎逑玩!”岳晋河又对儿子开始怒吼,“回爷爷家吃饭,别他妈来烦我!敢乱跑,老子把你腿打断!”
说罢,岳晋河把空酒瓶顺着窗户扔出去,又从货架上拿出一瓶新的拧开,抿了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骂,只不过这次又是普通话:“他妈的,别人家闹几台老虎机都排着队玩儿,我这他妈闹两台没人来……”
平房后面有一小片空地,堆满了各式空酒瓶。岳晓军长叹一声,顺手从货架上偷了包红塔山揣进兜里,出门招呼我离开。
“我爸性格就载样,跟个神经病似的,你不要见怪。”还没等我问,岳晓军就主动说了,“我平时出门买根雪糕他都像审犯人,生怕我去网吧或是去谈恋爱……”
在当时那个年代,家长们将网吧和早恋视如洪水猛兽。不过,岳晓军每天兜里最多就揣五毛钱,连去网吧开机的资格都没有,人长得也只就算初具人形,谁会这么不开眼看上他?
我平复好心情,挎上自行车跟着他向爷爷家走,边走边问:“你爸平时就这么样?”
岳晓军也很无奈,说他也不知道今天老岳哪根筋又没搭对,大概是在外边儿受气了,就回家撒野,跟媳妇找茬吵架——我发现,岳晓军当着外人从不说“爸爸”,而是称呼为“老岳”。
见过岳晋河,我才知道岳晓军这种沉默内敛甚至略显木讷的性格是怎么来的了。因为他只要当着父亲的面说话,必定要被反驳训斥,那还不如不说。他长时间遭受校园霸凌无处申诉,自卑又敏感,还不如把自己藏起来。
不过我俩已经混熟了,岳晓军面对信任的人,更像是个话痨。他说超市东边连着的那两排平房都是他家的,“莲河超市”的前身就是“莲河饭店”,1993年就开业了,生意兴隆,挣了不少钱,不过饭馆都是他奶奶和妈妈帮着搭照(经营),2001年奶奶去世了,老岳懒得经营,先是闭店了一段时间,后来干脆把饭馆关了,开了这家半死不活的小卖铺,每天带着帮狐朋狗友专心修炼酒瘾真经,还把开饭馆挣的钱都借了出去。超市后墙的那堆空酒瓶有一半是当年客人喝剩的,至于剩下那一半儿,自然是岳晋河攒下的。
那天走的时候,我看到几间瓦房外墙上用白色油漆写着“拆”字,问他,两排房,拆迁能拿不少钱吧?岳晓军很无奈,像是吐槽,又像是倾诉,说这地儿以前名叫“桥靠村”,以前都是玉米地,后来有个开发商相中了这片地段,打算要把他家这两排平房拆掉,奈何岳晋河要价太高,张口就是六套房子外加五百万,咬死不划价。
确实,那两年附近的商业小区每平方米房价才刚破三千,岳晋河这狮子大张口,确实有点狠了。
不过在那个年代,敢在本地搞房地产的也都是狠人,老板见谈判崩了,没过几天便组织了一群由社会闲散人员组成的“拆迁队”来找岳晋河进行“物理交流”。这帮“拆迁队员”身上纹龙绣虎,戴着大金链子,手持镐把和砍刀,气势汹汹地踹门,吓得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岳晓军躲在货架下面不敢冒头。
但老岳更狠,抄起火炉子旁的铁锹就冲了出去,像疯了一样,愣是追着数倍于己的“拆迁队”打,以至于吓得这些社会闲散人员先报了警。最后这事儿闹到了派出所,“拆迁队”非但没得手,还倒赔了好几千块钱。
经此一役,岳晋河也彻底在桥靠村出了名。开发商见这货软硬不吃,干脆在动迁时把他家绕过了。等岳晓军小学毕业,他家六间大瓦房已经夹在鳞次栉比高楼中间了,像是现代化漂亮城市中扎眼的癞疮。
就在岳晓军小升初暑假开始没几天,岳晋河腰疼,去医院一查,肾里有几块儿结石,需要手术。他去跟那些狐朋狗友要钱——就是让朋友把以前借自己的钱都还了就行——可刚一打电话说这事儿,那帮人就都失踪了。
岳晋河坚定地认为,是妻子常年阻拦自己喝酒,还不让自己把超市的东西白送给兄弟们,以至于伤了江湖义气,才造成现在这种状况。于是趁着儿子开学前,他不知道从哪儿搞到两台老虎机,想要勾引我们中学的学生来玩。不过他太过着急了,把系统设置成只赔不赚,来玩的人也不傻,刚开了两天,名声就臭了,人也被群众举报了,被辖区派出所以“组织赌博”行政拘留了几天。
从拘留所出来后,岳晋河彻底放弃,专心在家摆烂,唯一的业余活动就是喝完酒跟媳妇找茬吵架。岳晓军带我回莲河超市,就是触了这个霉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我家也没好到哪儿去。我爸也酗酒,也曾一度和我妈走到离婚边缘。上初中后,由于离学校太远,我妈便让我去爷爷家吃午饭,上学来回只要十分钟。可惜我爸跟爷爷的关系很差,以至于小姑怎么看我都不顺眼,只要我一去爷爷家就拉下个脸。所以,我每天中午回爷爷家扒拉完碗里的饭,就一刻不停地去找岳晓军——当然,由于岳晋河在,我是肯定不会去“莲河超市”的,而是转道而去岳晓军的爷爷家。
作为最小的孙子,岳晓军自出生后就一直和爷爷同住,岳爷爷也对孙子疼爱有加。岳爷爷住在八十多平米的单位自建房一楼,精装修,家里还养着一条白狗和三只花猫。只是由于岳晓军奶奶去世得早,家里没人收拾,空气中总是氤氲着一股狗尿混合猫屎的怪味儿。岳晓军很喜欢家里的宠物们,不止一次跟我炫耀:“这狗爷和猫爷是我从外边儿捡回来的流浪动物。”说完,还不忘指一下书房墙上挂着的圣母图:“仁爱嘛!”
其实在他的整个家族里,只有他妈妈信教,还影响他爸也信了。大概真是由于信仰的缘故,虽然他爸每日酗酒,还家暴,可他妈妈始终不离不弃,隐忍至今,甚至每天中午都会来给公公做饭。
初一暑假的一个中午,我和岳晓军从补习班回到他爷爷家,吃过午饭便回到书房。我又瞅见墙上的圣母图,回忆起岳晋河的种种行为,疑道:“你确定你爸信基督?”
岳晓军其实也一直十分质疑自己亲爹的信仰,于是,我们两人从书柜角落里找到很多岳晋河年轻时的照片,以背景中巴洛克风格的穹顶建筑和西里尔字母招牌来判断,拍照的地方应该在俄罗斯。岳晓军同父亲的交流很少,竟不知道亲爹还出过国,一时间激发起更强烈的好奇,便在家里翻箱倒柜起来。很快,便在爷爷卧室的衣柜最里发现了线索——那是一件崭新的苏联军装。
岳晓军玩儿心大,把这套军装穿在身上,去找爷爷询问。老爷子正在客厅看晋剧,见到披挂上阵的孙子,也是一愣,随后便面容慈祥地问道:“哎?军军,你俩把这衣裳给找出来作甚?”
岳爷爷性格和蔼,容着我俩在屋里瞎害(胡闹),也从不嫌弃。我当时兴奋地感慨道:“怪不得老岳战斗力那么强悍,原来当过兵啊,还是苏联红军!”
“就晋河那个怂样子,咋能当过兵?”说起这个,岳爷爷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是跟着单位去苏联,正事一件没办!”
我这才知道,原来岳晋河以前也有过正经工作的。
| 岳晓军穿着他爹的苏联军装,摄于2023年4月
八十年代末,岳爷爷从公路局退休后,“内三建”(国营建筑公司)便给了一个“接班”指标,这个端上铁饭碗的机会顺理成章给了他年纪最小的儿子。岳晋河上班没几年,就赶上苏联的“八一九事件”。那时岳晋河便受单位委派,学了几个星期俄语,跟着同事去苏联购买工程机械。等他回国时,苏联已经变成了俄罗斯,很多中国人趁着这个时机,当上了国际倒爷,岳晋河很明锐地抓住了这股风潮,不顾父亲阻拦,坚决要辞去国企的工作,下海经商。
“晋河辞了我好不容易弄来的工作去做买卖,从苏联带回套军装也正常,但他信了东正教,这就不正常了!”
其实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岳晋河很有先见之明,因为就算他当时不辞职,等到2003年本地国企改制时,他也要下岗失业。能在改革开放初期那个风云激荡的岁月抓住机遇,从俄罗斯远东地区低价购买皮草和小工业产品回国高价售卖,这也算一种敏锐的商业嗅觉。
只不过,岳爷爷对此事的评价很低——说如果不是他小儿子俄语学得一塌糊涂,估计早就因为投机倒把被政府枪毙了。
岳爷爷出生于山西忻州的大贾之户,在太原读中学时就为解放军传递情报,高低算个地下工作者,据说还在“调查部”(即中国国家安全部的前身)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老爷子响应国家支援边疆建设的号召,作为工科人才调入公路工程局,来到内蒙小城扎了根。“文革”期间被打成“内人党”,受了很多委屈,但即便如此,也没改对党的忠诚。小儿子在苏联待了一年,回来就信了教、辞了职,老爷子心里自然不舒服。
岳晋河挣到第一桶金,就在村里买了这片地,盖了六间大瓦房,先是开了服装店和KTV,但都差点赔个底儿掉。接连创业失败,心思郁闷的岳晋河便去教堂,想求上帝给指条明路,不想却认识了同样信仰的淳朴农村姑娘王莲。
王莲学过厨师,老家也在山西,两人很快喜结连理。接下来的故事,岳晓军已经给我讲过无数遍了——婚后的岳晋河开了“莲河饭店”,媳妇当大厨,亲妈当账房兼跑堂,岳晋河每日除了喝酒啥都不干。
那天,我偷偷问岳晓军:你爸上面有四个哥哥,下面一个妹妹,你爷爷每月的离休金也颇为可观,除了你家,每家都是小康水平,哪怕每家凑个万八千出来,也足够你爸去医院做手术了,为啥你爸就沦落到“捞偏门”了?
岳晓军回到书房,把身上的苏联军装脱下来,哀叹道,由于他爹从小娇生惯养,四个哥哥和一个妹妹都得让着他,甭管吃用都是最好的,可能就因为这点,把岳晋河养得又懒又馋,还喜欢跟家里人抬杠吹牛。早年缺钱时他也跟哥哥妹妹借,但就是拖着不还,等真需要去医院了,也只有大哥和小妹愿意借钱给他了,但这笔钱转手就被岳晋河买了老虎机,气得大哥和小妹连他的电话也不肯再接——至于爷爷,老爷子早就认定这每日酗酒打媳妇的小儿子“难成大器”,干脆一分钱都不给他,都留给小孙子(也就是岳晓军)将来娶媳妇用。
我俩话还没说完,岳晋河突然破门而入。他带着浓厚的酒气,身后还跟着两名醉汉,拉开冰箱找出冻肉和排骨,说要用爷爷家的厨房做两个菜来招待朋友,准备一起做“大生意”。意料之中的,岳晋河见到我又是一阵呵斥,责备我没有利用这暑假的午休时间好好学习,而是来他家“引得军军误入歧途”。
我翻着白眼出了门,骑上自行车准备回家,瞥见厨房里的岳晓军他妈正在面无表情地做饭。
客厅里头,岳晋河嗓门奇大,已经对着儿子开骂了。表面上是在埋怨儿子学习不好,将来还要给他存钱找工作娶媳妇,但话里的意思连我也能听出来——就因为你这个“小乃求货”,我才花不上你爷爷的离休金。
岳晓军一直喜欢画画,尤其喜欢画军用飞机,还在初中的比赛中获过奖(但其实他一天都没学过)。每次岳晋河醉醺醺地回来,只要见到岳晓军在画画,必定一顿臭骂,然后逼着儿子放下画板,努力学习,说只有学好数理化才是正道,美术纯属瞎扯淡。可事实上,岳晋河又对儿子很无所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儿子真实的学习情况。
至于儿子的身体状况,岳晋河就更是心大了。
初三上半学期,岳晓军去买了块滑板,当天下午就摔断了小臂桡骨。那天老岳正跟着几个狐朋狗友在老爷子家喝大酒,见到我扶着岳晓军回来,先是数落了岳爷爷一顿,说为什么要出钱给孙子买滑板,这钱花得多糟心,还不如给他。紧接着话锋一转,对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认定又是我把岳晓军给带坏了,净玩这些没用的东西。
我虽然性格很怂,但也是有脾气的,被无缘无故骂了三年,终于在这一刻鼓起勇气开了口:“你怎么能……”
话还没说完,岳晋河就把那张黑脸挎了下来,我立刻怂了:“你……您要不先带着岳晓军去医院?”
“你他妈以后别跟我家军军在一起玩儿了!”岳晋河踮起脚,薅着我的脖领子,把满口混着酒精的烟气喷到我脸上,“如果我家军军有个好歹,我他妈弄死你!”
随着脖领子上的手松开,我落荒而逃。
第二天上课,岳晓军胳膊上打着石膏,给我抱怨说,昨天他爷爷本要带他去自治区医院挂号,但岳晋河竟主动提出带他去看病。老爷子便给了两千块现金给老岳。没想到刚出门,老岳就对他说,去大医院纯属乱花钱,正好自己有个朋友“白医生”,医术精湛,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说来这“白医生”也算个神人,过去这厮曾是附近某个村的赤脚医生,甭管是人生病还是大牲口生病,都能找他看。后来他竟然考下了个医师证,开了家主治跌打损伤的诊所,拍了个X光,三下五除二就把岳晓军断成三截的桡骨接上了,拢共收费二百八。
“自己亲儿子的医药费也贪污?”我无语了。
“我还能咋办!”岳晓军耸了耸肩,摆出个无所谓的表情,“我习惯了,昨天从诊所出来,老岳就打电话叫人喝酒去了……不过我骨折一次,也算因祸得福。”
我没理解。岳晓军解释说,早在小学时,他就央求家里给自己找个美术辅导老师。那时候,岳晋河真从师范大学找了个美术教授,并说这种高端人士辅导一小时要五百块,爷爷为此就给了他五千。当晚老师到家,岳爷爷却发现所谓的“教授”不过是个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的大一学生,一节课只要二十块,先交钱后讲课。老爷子差点没被气出心梗。
后来岳晋河连二十块钱都没给那学生,美术辅导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再后来,岳晋河开始讲歪理,说儿子学美术屁用也没,直到面临中考,也没想着让儿子当美术生。
可如今岳晓军骨了折,中考之前自然是没办法认真学习了,正好可以去学美术——当然,聘请美术老师的钱,还是岳爷爷出。
很快,岳晓军就笑不出来了。
找了美术老师专门辅导后,赶上了“莲河超市”破产,岳晋河大概是心里不平衡,每天揣着酒瓶、搬个板凳坐在儿子身边看着他研习画技,但凡岳晓军敢有那么一丝懈怠,立刻大耳刮子招呼。直到中考结束,我也没敢去找岳晓军玩。
临近中考,岳晓军去拆石膏,才发现小臂凸出一块儿来。他爷爷不放心,带着他去大医院拍了个片儿——骨头没接好,已经变形了,医生建议,打断重接。岳爷爷要去找白神医的麻烦,岳晋河却说,人的骨头哪能长那么直溜,都是歪的。
岳晓军就举着长歪的胳膊参加了美术特长生考试。不知是他爹的棍棒教育真有用,还是他确实有天赋,竟然考到了一所教育质量还算不错的高中。顺利升入高中后,岳晓军从以前那个唯唯诺诺木讷内敛的“许三多”变成了一个阳光帅气且话痨的阳光男孩儿,竟然还谈了恋爱。
只可惜这场恋爱很快就无疾而终——高三那年,岳晓军骑着自行车送小女朋友回家,被岳晋河给撞见了。意料之中,岳晋河对女孩儿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甚至都说出了“婊子”“贱货”这种词。为了爱情,岳晓军首次和父亲发起正面冲突,再然后,他就被亲爹举着板砖追了三条街。
岳晋河究竟是望子成龙,还是仅仅把儿子当作自己惨淡人生中寻找自信和宣示主权的工具?对于这个问题,岳晓军也想不明白。他的性格好不容易有了改变,可父亲还像是盘踞在天上的乌云,压在心头,挥之不去。
| 岳晓军的绘画作品
整个高中期间,出于对岳晋河的恐惧,我几乎没有去找过岳晓军,跟他也就逐渐断了联系。直到我参加工作,胆子大了不少,才敢再次拜访。
当我再次见到岳晋河,这个人已经彻底瘘了。因为肾上有肿瘤,他住进了医院,听说肚子里的物件几乎全都出了问题,浑身最轻的病就是癌症。只可惜他死性不改,前脚在医院刚输完液,后脚就迫不及待躲在安全通道里抽烟。
很意外的,岳晋河见到我很亲切:“大头来啦?你载是客气甚了,还买牛奶,不如给我闹几瓶酒喝。”
“您都做透析了,还喝酒呢?”我把牛奶放在他身旁,“最好烟也别抽了,对身体不好。”
岳晓军自然没好话,在一旁附和:“何止做透析,检查说他再不注意,癌细胞就扩散了,就这还让我妈给他往医院带烟带酒。”
“好好好,我这就喝奶。”岳晋河很麻利地把烟头弹到楼梯台阶最下面,拆开箱子,摸出袋纯牛奶直接用牙咬,手上的劲儿使大了,白花花的奶液呲到了黑黢黢的脸上,显得很滑稽。
“唉,老了,这多浪费啊!” 岳晋河舔了舔手,仰脖把牛奶一饮而尽,对我说道,“大头好不容易来一次,我请你俩吃饭!”
其实我只是过来找岳晓军叙旧,得知他住院,礼貌性地过来探望一下而已,并不想多待。我刚要拒绝,却被岳晓军拦住,低声嘱咐道:“吃顿饭吧,他平生就爱装个X,这也装不了几天了。”
我想了想,也对,没必要跟一个病人置气,便跟着岳晋河来到市医院对面的苍蝇馆子里坐下了。这一次,岳晋河很大方,四个菜上桌后,他立刻开始点评,大致意思是他开饭馆的时候,菜量要比这大得多。
随后,岳晋河又要了两瓶啤酒,起开,倒满杯,一饮而尽,对我说道:“大头,你这体格子,应该酒量不赖哇?陪叔叔闹点!”
我都惊了,低声问岳晓军:“这他妈是癌症加肾衰?误诊了吧?”
岳晓军端起啤酒杯呡了一小口,也低声回道:“没办法,作死,拦不住,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找个理由糊弄过去。”
我自然不敢跟他喝这个酒,万一这顿喝完他就挂了,我还要担责,便用单位有禁酒令的理由把酒杯推远。
那天岳晋河似乎很高兴,酒桌上滔滔不绝,说儿子今年就大学毕业,可以继承他的衣钵去做买卖,反正他作为父亲已经给儿子置办下了家产,未来岳晓军吃穿不愁。这时候我才反应过来,难不成是他家那夹在高楼中的六间瓦房拆完了?如今小城房价飙升,如果真的动迁,岳晓军马上就是拆二代了。
老岳还在继续:“还没拆呢,不过快啦!我要三套房子外加两百万,区政府已经催开发商抓紧把我家那片地动迁,这都拖了小十年了,不拆不行!”
“切,人家早说了,您要得太高。”岳晓军现在已经敢反驳父亲了,但说话却显得十分客气,甚至有些生份,“您想想,那六间房拢共也就不到五百平方米,您这要三套房子还能商量,两百万有点扯。”
餐桌那头的岳晋河却听不进去,不停地喝酒,还说已经把那三套房和两百万安排得明明白白了。直到岳晓军打断说,爷爷还在家里呢,需要赶回去照顾,岳晋河这才不情不愿地老老实实吃了几口饭——当时,岳爷爷已经有了老年痴呆的前兆,眼睛也开始模糊,出门买个菜,常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2016年大学毕业后,岳晓军考下了教师资格证,为了照顾爷爷,他放弃了旗里的美术老师岗位,选择去和同学做建筑设计工作室。毕竟时间相对自由,当爷爷找不回家的时候,他可以立刻扔下手头的工作前往——就像这次,岳晓军上午去买了车,下午他爷爷就跑到了大青山脚下的公交站。
找到爷爷,回到家,岳晓军摸出钥匙开门,一股浓重的尿臊气扑面而来。
“大头,你见谅,家里比较乱,我妈在外边打工呢,早出晚归,好几年没来收拾过了,我也忙,顾不上收拾家里。”岳晓军扶着他爷爷坐在沙发上,立马跑到卫生间找出墩布拖地,“爷爷现在已经糊涂到找不见厕所,憋急了,就尿到地上。现在天热,骚味儿更重。”
就这么一小会儿,岳爷爷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神态和外貌神似南非前总统曼德拉,既慈祥又和蔼。我眉头紧皱,捏着鼻子问:“你不是嘱咐你爸看着爷爷嘛,咋这么不靠谱,他人呢?”
岳晓军用墩布头指了指紧锁的卧室:“喏,自从去年买了个电脑,他就一刻不停地玩游戏,家里来人敲门他都懒得去开。这肯定是忘了照顾爷爷这事儿了,只管自己。”
原来岳晋河就在这屋里——我赶忙转移话题:“对了,你家的房后来拆了没?”
说起这个,岳晓军就气不打一处来:“现在开发商说,只给三套房,没有补偿款,毕竟这方圆几公里内就剩我家那六间平房了,拖得时间越长对越不利,可老岳非但不听劝,还把房本压在枕头底下,谁都不见,还拆个屁啊!”
不过,那六间大瓦房最后还是拆了,开发商只给了两套房子,还没补偿款,补偿总数不及老岳最开始“计划”的十分之一。就这两套房,对岳晓军来说也着实来之不易,他为此甚至制定了一个详尽的“作战计划”——这个计划的目标,不是针对开发商,而是针对自己的亲爹。
2020年初,由于疫情影响,开发商资金紧张,老板最后一次表态,说这小区建成这么多年,房都卖完了,如果你们这次再不松口,他就撤资离开,不要这块儿地了。
为了解决掉这块儿城市里的“伤疤”,分管住建的副区长亲自跑来做岳晋河的思想工作,被岳晋河骂了一顿后悻悻离开。全程目睹谈判过程的岳晓军却发了狠,发挥自己的专业,“画”了本以假乱真的房产证,趁着亲爹睡觉时把枕头下的真房本换掉,然后拿着房本独自去签了回迁合同。开发商见状,高兴得不得了,当场就把两套回迁房钥匙交了出来。
后来,岳晓军说,凡事儿都要掌握个度,当钉子户也需要对经济形式和国家政策有着专家级的把控。我问岳晓军是用什么办法让岳晋河接受这事儿的,但岳晓军不乐意说,我也没再追问,只觉得那段时间他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回迁合同签完没几天,开发商便组织施工队把“莲河超市”拆了。那时候岳晋河还不知道儿子已经把生米煮成了熟饭,还把超市的旧址租出去当厂房使用,结果租客刚花了好几千块把房子的电路改成工业用三相电、设备搬进来正要开工,拆迁队就到了。
这本是个标准到能进法学教材的合同违约案例——返还租金,赔偿损失就好——但彼时岳晓军与同学合伙的“设计室”因为疫情影响刚黄了,没固定收入,也没能力赔偿,岳晋河收了租客的钱又玩起了无赖。无奈之下,租客只能去法院起诉,岳晋河毫无悬念败诉,又因为“拒不执行判决”给抓了起来。
监管场所不收癌症晚期患者,当天下午,岳晋河就像有免罪金牌一样,以戴罪之身大摇大摆地回来了。经过此事,老岳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看到“莲河超市”被拆得还剩一圈儿围墙和半拉小房,就跑去把拆迁工人赶跑了,用这片地开了个停车场,每天上午7点到晚上11点营业,1小时收费2元,童叟无欺,不开发票。
不得不说,老岳的脑子也真是“活泛”,能紧跟时代潮流,知道包装人设才有流量。他在停车场门口挂了个牌子,用毛笔蘸油漆,上书道——“我是癌症晚期患者,居无定所,食不果腹,暂且收费停车,勉强度日,敬请谅解”。
由于岳爷爷的教导,岳晋河虽然文化水平不高,但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外加停车场附近都是高档小区,住户素质较高,看着这行字,竟能脑补出“知识分子得罪权贵受尽欺辱”的戏来,不少良善的司机见到老岳“文绉绉”又病入膏肓的状态,有时随手就拍出几张百元大钞。拿到施舍的老岳也很上道儿,又在停车场门口竖起第二块儿牌子,上书——“好人榜(排名不分先后) 蒙A·XXXXX女士 支付人民币200元,善功卓著,天主保佑……”
久而久之,这个野生停车场都快干掉附近的合规停车场了,老岳每日收入也颇为可观,行为也越来越嚣张。等到2021年初,老岳手持铁锹殴打了前来取缔停车场的城管队员,上了同城热搜。新闻视频里老岳身手矫健,锹把子砸在城管队员身上都劈断了,丝毫看不出是个癌症晚期患者。我哭笑不得,打电话给岳晓军,说只要有你爹在,停车场就在,你就有收入,未来的生活不用愁了。
电话那头,岳晓军却高兴不起来:“他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跟我没关系,可他现在有了刑事前科,我那个教师资格证白考了,如果想要入编……不说了,X!”
我趁着疫情清零的夹缝里结了婚,又在本地疫情最严重的时候生了娃。正当小城里“每日新增病患1000+”的时候,管控忽然解除了,吓得还在坐月子的媳妇连夜带着娃躲回老家县城。
独自待在家里,我突然想起了岳晓军——他爷爷快一百岁了,亲爹又是癌症晚期,很可能无法挺过这个冬天。我打电话过去问候,岳晓军说自己已经阳了两次,好悬小命休矣,爷爷却啥事儿没有,每顿饭还能炫两个馒头。而至于岳晋河,虽然阳了一回,但只烧了两天就没事了,并且管控放开,沉寂了好久的停车场又开始活泛,阳康的岳晋河开心得很,每日窝在停车场的那半拉破房里收钱喝酒。
我万没料到是这种状况,惊讶之余说话忘了过脑子:“我靠,你爹癌症好几年了吧?就这阳完都没事,医学奇迹啊!”
“如果从他做透析开始算,十年了。”岳晓军也口无遮拦,“他2020年又查出咽喉癌晚期,去医院住过几次,也还坚挺着。”
能听出来,岳晓军连无奈和愤慨都没了,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麻木。我主动提出:“好久没喝酒了吧?晚上过来闹点儿?”
“好啊!”岳晓军来了精神,“晚上下班过去找你,大概九点多。”
“你找到新工作了?”我替他高兴,“恭喜恭喜,既然喝酒,就别开你那辆烧煤的车了啊!”
岳晓军又是长叹一声:“唉……你说对了,我那车烧机油,每个月机油加得比汽油都多,现在看见这车就窝火。不过我爷爷眼睛彻底看不见了,也不往外乱跑了,车也用不上了。开心的事儿也有,我现在每个月能挣个五千多,工作稳定,就是累点,挺好的。”
这个收入水平在小城里不算低,具体是啥工作,我也没细问,打算见面细聊。到了傍晚,我专程去市场买了火锅食材准备好,可到了等到九点半,他还没出现,手机也打不通,始终占线。
虽然岳晓军每个阶段的变化都很大,但总的来说,他是个很靠谱的人,我估摸大概是有急事耽误了,甚至都来不及通知我。正在担心,敲门声传来,我急忙开门,先是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面前这个穿着黄色外卖服的小哥,正是岳晓军。
“这……你怎么送外卖了?”送外卖当然也没什么,但我是觉得以他的家境,不太可能会去干如此辛苦的工作。
“没有活儿干,又缺钱,就送外卖呗。”岳晓军提着两瓶酒大大咧咧走进屋里,把身上那件已经上了包浆的外卖服扔到地板上,坐在餐桌前,抄起筷子就吃。“我从疫情放开就开始干这行了,到现在快俩月了,挺挣钱的。就是晚上单太多,耽误了,你的电话没打进来吧?”
“你不怕把新冠病毒带回家里传染给你爷爷?再说……我这上有老下有小,可也没阳呢!”
我说完,岳晓军夹菜的筷头在半空中停了几秒,随后把白酒打开,给自己倒满整杯,一饮而尽,又把酒杯摔在桌子上,语气平稳,却透露着愤怒:“我没办法啊!我找下对象了,想结婚,但没钱。我爷爷从开始糊涂,他的卡就我拿着,到现在少说有几十万,平常生活外带看病,还助学贷款,根本没存下几个,但我大爷和姑姑却因为这个事儿跟我老死不相往来,所以我根本不敢再动退休金啦!老岳那边呢,是,这两年开停车场挣了几万块,但……但都他妈打赏女主播了!”
“等等,你爸打赏女主播?”我有点不敢相信。
“前几天他状态很不好,我带他去医院复查,缴费的时候才发现的,他绑在微信上的那张储蓄卡里只剩几百块了,顺着支付记录一找,钱都是打赏出去的。”岳晓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当时我在医院就把他那张卡解绑了,就因为这事儿,我俩还吵了一架,最后我刷信用卡给他看的病。现在也只有送外卖能保证每月挣钱,只要不干活儿,下月我就断顿了……”
“你还有两套房子,租出去不也挣钱?”我问。
岳晓军把酒喝完,眼神里颇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味:“这疫情刚放开,房子不好往出租,就算租,谁会租个毛坯?”
也对,房子装修要钱,物业和供热也都是他在负担——这小子明面上是个拆二代,内里实际上穷得快当裤子了,结婚对他来说,确实是奢望。
“你对象是干啥工作的?”我赶忙转移话题,“有照片嘛,瞅瞅。”
说起这个,岳晓军眼里又有了光,摸出手机,点开相册,姑娘的容貌很可爱。
“她比我小一岁,有两个哥哥,家在红山口住,白天在酒店上班,晚上还去便利店兼职。”岳晓军说,“人家很要强,自己在八一市场附近贷款买了个房子,每个月还两千多,还自己买了车,比我那烧机油的破捷达好多了。”
那天晚上,岳晓军喝了很多酒,醉得像死猪一样,原以为他要睡到日结三竿。可第二天我醒来时,他因为赶着送清晨七点的“早餐单”,天没亮就走了,还把昨晚吃剩的碗碟刷完堆在厨房的水池里。
今年的春节格外早,天还没上冻,窗外的爆竹声便响成一片,人们都在庆祝“后疫情时代”的来临。我窝在岳母家百无聊赖,刷着微信朋友圈,突然看到岳晓军发了条骑小电驴送外卖的照片,配文:“挣钱没有嫌早的,只有懒人才过节。”文末还带了个狗头表情包。
我发微信问他,怎么春节联欢晚会都开播了,你还在干活儿?他立刻回了段语音,大意是家里没啥过节的气氛,大爷和姑姑带着堂哥堂妹白天来看了下爷爷,没怎么待就走了,岳晋河也喝大了,正在打瞌睡,爷爷由他妈妈看守着,倒也安全,自己闲来无事,不如出来跑单。春节当天外卖配送费贵得飞起,整晚能挣好几百。
我嘱咐他:别太玩儿命,留神猝死。
岳晓军又秒回:这是最后一次这么玩命了,春节过后只跑早餐单和晚餐单,多陪家人。
果然,春节假期结束后,岳晓军闲了不少,常在微信上给我发各种飞机的视频——他少年时的梦想是画飞机,一直痴迷到现在。我又想起,其实岳晓军刚上大学那会儿,空军地勤招兵,他各项要求都达标,就因为亲爹不靠谱,他担心自己入伍后爷爷没人照顾,便放弃了唯一一次离梦想最近的机会。
转眼来到四月初,沙尘暴遮天蔽日,笼罩了整座小城。我躲在家里带娃,突然接到岳晓军的电话,要约我喝酒,表示一定要来赴约。就外边那天气,出门扔个垃圾再回家就跟兵马俑似的,所以我让他必须给我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可岳晓军只说,这事儿太大,见面再聊。
我顶着沙暴在小区口的便利店买了瓶42度的汾酒,赶到饭馆儿时,岳晓军已经等候多时,把菜都点好了。我拍尽身上的沙土,坐下将酒倒满,看着岳晓军,等他说话。
岳晓军把酒杯举起来:“大头,咱俩认识多久了?”
这个我还真没算过。掰着指头,细下里一数,十六年零五个月。
“是啊,快十七年了,谢谢你。”岳晓军仰头把酒喝干,语不惊人死不休:“下个月七号,我结婚,来给我帮忙。”
我愣住了,酒杯举在半空。
岳晓军笑道:“你是不是想问,我为啥以现在这个怂样子就要结婚?我想明白了,我的人生最难的事,就是跟生活讲和。我爷爷没几天了,我爸也没几天了,趁着他们都还在,让他们看到我成家,然后等他们去世,我的人生就又重新开始,完全不同。”
理想和现实的确是两个概念,我没忍住,问他:“男人婚前和婚后完全是两个概念,你觉得以你现在的状况,能支撑一个家庭吗?呃……说句难听的,你莫非打算这辈子送外卖为生,来养老婆和孩子?”
“大头,说实话,我还没想好,但我照顾爷爷那么多年,又伺候亲爹那么多年,负担婚后的家庭,对我应该不算难。”岳晓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现在的社会,只要肯吃苦,不会过得太差,你也知道,我是能吃苦的人。”
结婚首先要有房,岳晓军那两套回迁房还是毛坯状态,自然不能当婚房使用,爷爷家乱得无处下脚,也够呛能用。我又问他:“你要结婚,连房子的问题都没解决呢吧?”
岳晓军很嘚瑟:“大头,你多虑啦,我媳妇还有房呢!不过她跟朋友借了个空房,我们先暂住两天。”
我松了一口气,开始跟岳晓军讨论婚礼细节,再到婚后生活。哥俩灵光一现,想到回迁房虽然是毛坯,但正对小区大门,还是一楼,地理位置如此优越,不如开个快递驿站,投资小,收益快,等人流量多了,还可以捎带开个小卖铺,再把“莲河超市”的牌子挂出去。
岳晓军舌头大了:“那就不是莲……莲河超市,是‘莲河军’超市!”
“联合军超市?”两瓶汾酒已经喝完,我也有点飘,“那不如叫苏联红军超市,多霸气!”
两人油腻爽朗的笑声还在饭馆回响,岳晓军的手机又响了,酒被吓醒一半,苦着个脸:“我爸又跟我爷爷闹矛盾了,咱们得回去一趟。”
那晚为了找我谈结婚的事,岳晓军特地请假没去送“晚餐单”,还把爷爷安排到爸爸的停车场。没想到老岳竟然嫌弃他爹有便溺的需求,不愿伺候老人,吵了起来。岳晓军他妈拦不住,只能给儿子打电话求救。
我俩赶到停车场,其实还不到晚上十点。老爷子已经需要坐轮椅了,裤裆湿成一片,岳晋河则全装看不见,躲在一旁喝酒。出租车司机大哥是个好人,见我俩都是醉酒状态,便帮着把老爷子扶上车,带回小区,又下车帮着我俩把老爷子安顿在床上。我心里过意不去,摸出手机给出租车上挂着的收款码扫了一百块钱。
等安顿好他爷爷,岳晓军瞬间泄了气,连走路都摔跤,执意再回那个小饭馆继续喝。我自然不同意,可岳晓军还惦记着工作:“大……大头,咱们再……喝点,我那小电驴……还……还他妈在饭馆儿门口停着呢!”
我们只得又出门打了个车,可才到半路,岳晓军就睡得像死猪一样了。没办法,我只能扛着他在最近的洗浴中心先住一晚。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正在“火山岩地暖养生小帐篷”里睡得正酣,突然有人捅我后腰,睁眼一看,是满面红光的岳晓军。
“你干啥啊!”我摸出手机一看,才凌晨五点半。
岳晓军很不好意思:“我要回去伺候爷爷吃早点,但我手牌和衣服都在你更衣柜里锁着,才把你叫醒。”
收拾妥当离开洗浴中心,太阳初生,晒在人身上暖洋洋的。岳晓军找到停放在昨晚喝酒小馆对面的电驴,从保温箱里拿出那件黄马褂套在身上。
我突然想到一个很久远的问题:“老岳,你跟我说实话,你究竟信不信教?”
岳晓军想了想,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大头,你知道信教的人有甚优势吗?就是不管生活有多苦,内心总是平静的,越苦,就越平静,都不会有面对死亡的恐惧。甭管是我爷爷,还是我爸,他们都是按天算日子的人,但是死亡那天越近,我就更平静,也更爱他们,也越觉得生活美好,所以我才要结婚。”
我猛然发现,他不再称呼停车场的那个男人“老岳”了,而是称呼为“爸爸”了。
“嗐,改变不了亲爹,我还不如改变自己啊!”岳晓军从保温箱里拿出头盔戴上,“大头,你说生活哪儿不苦?能苦中作乐,就是牛X。”
话说完,岳晓军骑上小电驴,沐浴在晨曦中出发了。我这才瞥见他头盔上写着一行字:轟炸機駕駛員。
我回家继续补觉,好像做了个梦。在梦里,岳晓军穿着他爸那件苏联军装,带着未婚妻,驾驶一架黄色的B52轰炸机,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
| “轰炸机驾驶员” 岳晓军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沈燕妮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崔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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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头图选自电视剧《漫长的季节》(2023),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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