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德玛+伊德尔:聆听万物,聆听内心
在电影道路上斩获诸多奖项的巴德玛,不拍戏的时候就生活在牧区,草原给了她生活和表演的养分,蓝天白云赋予她内心的辽阔;同样来自草原的青年音乐人、演员伊德尔是一位思想上的游牧者,他将传统音乐与电子音乐融合,做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尝试。时间一直在流动,他们的脚步从未停下,生命中的万物汇聚成独特的内心语言,为我们呈现多元、新鲜的作品。
巴德玛:
白色高领 Chloé
绿色绸缎中式上衣M Essential
绿色装饰耳环 Swarovski
伊德尔:
印花衬衫 Loro Piana
橙色半身长裙 Snakuanz
黑色长裤、短靴 均为Ferragamo
白色高领 Chloé
蝴蝶结装饰衬衣 Acne Studios
黑色马甲背心 Samuel Guì Yang
黑色半身长袍 圣山
巴德玛长期在草原过着最自然朴实的牧民生活,这跟她履历的华丽程度看起来反差很大——1991年她主演的首部电影《蒙古精神》(Urga,又名《套马杆》)拿下了第48届威尼斯电影节的金狮奖,并提名了第65届奥斯卡最佳外语片,而她本人则凭借电影《诺日吉玛》在2015年成为中国电影金鸡奖的影后。但时至今日,巴德玛都不会用“专业演员”形容自己,“我没学过表演,就是看了前辈们的那些影片,关键是牧区的生活一直在给我养分。”从影30多年,巴德玛拍过的片子不多,角色也都根植于草原,她的口中没有对艺术的高谈阔论,“艺术是导演们的追求,我的任务就是努力把角色表演准确,角色永远是最大的”,有的全是生活,“从去年九月到今年春节,我一直都在家待着,秋天收割的农活全做了。”57岁的年纪,腰板儿还是特别直,一说到高兴的事情,巴德玛就会轻轻发出“哈哈哈”的笑声,那面孔跟孩子一样纯真。“现在回去也一样做这些事,这两天家里正下羔子(小羊羔)呢。”拍摄当天,巴德玛还专门带了自家做的奶干,用两层塑料袋包扎着,香味十分醇正。她热情地把小吃分给现场的所有人,真诚的模样颇像是每次回老家都给子女准备了大包小包特产的母亲。
与电影结缘、走上表演道路,完全出于偶然。1990年巴德玛刚从中央音乐学院毕业,进入到内蒙古民族剧团工作。有一天剧团为了下乡演出要排练节目,但巴德玛左等右等都没人来排练,打听了才知道有个俄罗斯的大导演来选演员,“我就好奇,说去看一下他怎么选的。去了之后,发现排练室里大家都围坐着,我从门缝里进去,坐在了最外围。有人拿着摄像机一个个拍过来,拍到我的时候问我是干嘛的,我说唱歌的,然后他就接着去拍别的,最后又回来问我能不能唱一首歌,我唱了,就被选上了。”
这位“大导演”便是在国际影坛赫赫有名的尼基塔·米哈尔科夫(代表作《烈日灼人》《西伯利亚的理发师》),这部作品便是前文提到的《蒙古精神》,巴德玛在其中扮演男主角质朴直爽的妻子。片中有一幕,夫妇二人站在草原上,互相交换着手里的苹果和鸡蛋吃,丈夫说第二天要进城,妻子抬头看了看天说“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天上没有云”,再扭过头看丈夫豪放地啃着苹果,帮他擦了擦嘴,又把衣领给他扣得严实了些,丈夫把她紧紧搂入怀里,她笑的羞涩又灿烂。太过自然和流畅的表现丝毫不留表演的痕迹。
白色高领 Chloé
绿色绸缎中式上衣、长裤和披肩 均为M Essential
尖头高跟鞋 Prada
绿色装饰耳环 Swarovski
直到今天,当有人评价巴德玛的表演时,“没有表演痕迹”仍然是最被提及的。巴德玛说自己选择角色时先看能不能打动她,再看自己能不能演。这次电影《脐带》里患有阿尔茨海默症的妈妈一角,巴德玛很喜欢,但一开始并未应下角色,因为她怕自己演不好。“这是年轻导演的头一部电影,这对她的事业多么重要,我自己没有这方面病症的经历,所以担心难度太大。”后来是导演乔思雪和制片人刘辉去到内蒙找她,“他们都是带着‘重要任务’来的(笑),导演和制片人说你必须得上”。一方面是导演的真诚和极力的邀请,另一方面也是被剧本妈妈和儿子之间真挚且温暖的情感所感染打动,于是巴德玛接下了妈妈这个角色。
片中的妈妈总处在认不清人的状态里,但会一直念叨着“我要回家”“我的马儿来接我了”,原本在城市里做音乐的小儿子把她从哥哥嫂子家接走,陪她一同回到了草原。她会一个人哼着曲儿跑到湖边,边唱边跳,儿子怕她落水,便用马鬃编的绳子轻轻围在母亲腰间,边弹键盘,边一点点牵引着她回家;她也会戴上墨镜,调皮地向儿子展露笑容,坐上儿子开的摩托,去找回忆里象征着家的那棵树。这是一个会令人心酸、但更多时候让人觉得可爱的母亲。对于草原人来说,病痛,甚至是生死,他们都能用更大的胸怀去拥抱,尽人心,顺天意。
影片以蒙古语为主,巴德玛分享给我们其中很有代表性的一个词——“ger”,有房子、蒙古包的意思,更可以理解为“家”。巴德玛的“家”是草原,她生在牧区,六七岁就开始放羊,“那时候我妈妈生病了,早晨太阳还没出来,我就赶着羊去草场。我一个人有点害怕,就边唱歌边赶羊群,唱的都是家乡人经常在节日或者仪式上唱的民歌,小孩子们都是听着听着便学会了。”现在每每回到草原,城里的人再想联系巴德玛便有些困难,“我们那儿是洼地,手机信号不好,去坡上才能有信号,但你也不能天天往坡上跑,不干活啦?”所以没信号的时候她就干脆关机。家里虽然也连了网线,但大风天一来,网线、天线都派不上用场,她也并不在意。天地之间有万物值得去聆听、去凝望,数字信息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白色高领 Chloé
蝴蝶结装饰衬衣 Acne Studios
黑色马甲背心 Samuel Guì Yang
黑色半身长袍 圣山
粉蓝流苏耳饰 Midnight Opera House
草原是辽阔的“大家”,巴德玛的“小家”也很美好。她的爱人巴音先生同是一名演员,也是导演、编剧,两个人青梅竹马,“用现在的话说,我们是一块草地上长大的,两个小孩一起学的‘啊、喔、鹅、衣’。”结婚三十多年他们依然恩爱如初,也在事业上彼此成就。2009年巴音导演、编剧的《斯琴杭茹》以真实人物为基础,讲述了成吉思汗第32代孙女斯琴杭茹饱经沧桑、令人动容的一生。巴德玛扮演中年杭茹,巴音扮演她年长的丈夫宝日沁。在经历了青年时痛失爱人的孤苦岁月后,这个中年女人在繁重的劳作与欺压中一度疯掉,直到一个寒冷的冬日,她被宝日沁唤醒。这个男人此前似乎从未真正走进杭茹心里,直到两鬓斑白的时候,杭茹才终于深情看向他,她轻唤一声“我的宝日沁”,男人背过身捂住脸哭泣,女人走到他身后,轻轻抱住了他。这一幕令人潸然泪下,而若是没有巴德玛与巴音多年的感情积淀,大概也难以呈现如此浓度的感情。
“这么多年了,我们的感情是永远不断的。”草原是巴德玛心中永远的摇篮,是最温暖、最能把心落下的地方,无论在外面经受了什么,回到家、见到家人的时候就可以忘掉。她说,“爱从家里来,也会回到家里去。”
格纹上衣、长裤、花朵装饰 均为Kenzo
伊德尔很喜欢看电影,尤其是突出地域文化和风光的电影。采访中,他说起了自己很喜欢的《邮差》(Il Postino,1994)里的一个片段:意大利小岛上的邮差为了给曾在此居住的好友、智利诗人聂鲁达送去礼物与思念,和朋友一起在小岛的各个地方为聂鲁达录音,录海浪的声音、风吹树木的声音、敲钟的声音、星空的声音……“如果你去到过一个地方,当你离开后再次听到那里的声音,眼睛闭上,画面出现,你就可以又回到那里。”伊德尔说。
《脐带》是伊德尔第一次演戏,角色跟他本人很贴近——都是音乐人,都来自草原,都在城市中“游牧”,做着既有民族色彩、又充满当代风格和各种可能性的音乐创作。导演乔思雪和伊德尔是老相识,从法国巴黎的31S电影学院毕业后,乔思雪就回到了呼伦贝尔,在家附近河边的一个咖啡厅里写剧本。伊德尔的老家也在附近,所以常过去聊天。乔思雪会问他做音乐的想法、创作时的心理活动,这个角色便一点点有了他的影子。
虽然跟角色有共鸣,但真正在镜头前“实战”,伊德尔还是懵的,也有过怀疑、沮丧。所幸剧组的大家都太好了,尤其是扮演母亲的巴德玛和扮演嫂子的卓拉,帮了他很多的同时又毫无“前辈”或“专业演员”的姿态,大家就真的像家人一样每天吃饭、聊天。一个多月的拍摄,剧组每天都要驱车两个小时左右才能到达拍摄地,途经森林的时候,伊德尔偶尔还会看到野生动物,这是很吉利的事,因为它们是属于大自然的宝物。“草原很大,不同地区有不同的生态,我们这次去到了很多根源的地方,看到了最原生态的风景。”伊德尔最难忘的是在达赉湖拍摄的篝火晚会那幕戏,湖面倒映着月亮,火星浮游在空中,母亲笑吟吟地回头,他看着她的背影走向远方……这是如梦似幻的一幕,也是心绪与情感最复杂的一幕。达赉湖在蒙古语里的意思是“像海一样的湖泊”,山海多相依,而草原与“海”相连的奇景,似乎更无限悠长,可以一直延展。个体或许微末,离别总是伤感,但万物生命的循环往复却一直伟大。
格纹上衣 Kenzo
游牧民族要随着自然气候沿河流迁徙,要让牛羊吃到牧草,所以长久以来,草原人都习惯“看草原的脸色”生活,伊德尔说这是一种对自然的敬畏,“这就像我们去别人家做客,也不能惊扰到别人,要有尊重、要有馈赠。”游客们总是感叹于草原的美丽,而牧民们更深知草原的无常,不是只有阳光明媚时,也会沙尘漫天,会突然电闪雷鸣,会骤降暴雪……牛羊一夜间没了生命,那是最令人心痛的。“我们会明白美好不会只停留在某一刻,我们也无法永远抓住什么,太过执着于一些事也许会成为痛苦的来源,因为时间一直在流动,只有变化是永恒的。”
变化也一直存在于伊德尔的音乐里。七岁的时候,伊德尔开始接触马头琴、去艺校学习,后来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虽然从小就开始学,但不等于说从小就了解”,就像是有了一门技艺,但并没摸着“根”。意识到这点之后,伊德尔又回到家乡,跟马头琴大师玉龙学习呼伦贝尔民歌,这些民歌不光是关于蒙古族的,还有鄂温克族、达斡尔族等很多地方的文化元素。接触到的民间传统越多,伊德尔才越发深入到民族音乐的脉络之中。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伊德尔都在以乐手的身份活跃着,但他想尝试更多的表达,一直以来给予他养分的也并不只有当地的传统音乐。“高中的时候我开始接触摇滚乐,像是Metallica乐队、Rammstein乐队”,都是一些非常“躁”的重金属乐队,“Linkin Park这种我都觉得太轻。”之所以会形成这样的喜好,伊德尔的说法很有意思,“因为天气太冷了,越是寒冷的地方,人越需要那种躁动、直给的音乐。我觉得空气和环境对音乐的影响很大,比如海边就会流行很放松的沙发音乐。”在民族和金属两种看似南辕北辙的音乐里,伊德尔也找到了共性,像是呼麦与金属里的嘶吼,都有粗粝感,有头腔共鸣。再后来,伊德尔接触到了电子音乐。
电子音乐、合成器在当下的时兴,让人们仍然视其为新的、现代的表达,但伊德尔说“我们认为的现代,其实是别人的传统”,例如德国电子乐队Kraftwerk、Can,他们的音乐至今都被认为是时髦的、有实验色彩的,而在他们创作的背后,是德国二战后音乐创作者在批判与压抑状态下寻求的崭新且冲击的表达,“这种风格叫Krautrock,翻译过来是‘泡菜摇滚’,其实是对这类音乐有点贬义的说法。很多时候它就一个律动,没什么情绪,很机械,但他们也不想去跟其他音乐做结合,很排斥迎合商业的做法,不像美国和英国的主流音乐,很快就去借鉴Krautrock里的元素,把它变得更容易被大众接受。”了解这些背景之后,伊德尔开始学习编曲,学习更多电子音乐的门类,找到它们的根源所在。2020年伊德尔发行的个人专辑《ZAM》可以说是这个阶段他较为成熟的一次表达,草原音乐的辽阔感遇到电子音乐的空间感,前者的诗意浪漫遇到后者的迷幻飘渺,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和谐的氛围。草原音乐不只是充满力量,也可以内敛柔和,电子音乐也不只是冰冷,也可以忧伤。
黄色针织长袖 Ponder.er
黑色皮外套 Loewe
印花长裤 Acne Studios
接下来,伊德尔的创作又一次发生了变化。即将发行的新专辑《同行的人》,在风格上融入了来自非洲的民族音乐,伊德尔像是处在制作人的位置上,找来身边给到他力量和爱的人参与创作,从“我”变成了“我们”。在这些人之中,他又组了一支名叫“Narabara”的乐队,普通话译作“太阳的轮廓”,还将在六月出发去欧洲开始巡演之旅。“音乐创作在变,接触的人在变,很多东西很难留下,所以我想珍惜这个过程里大家给到的能量,让他们在各自擅长的领域上做他们喜欢的表达。”这次的音乐不仅有来自专业乐手的演奏,也有伊德尔老家的牧民通过微信给他发来的放牛放羊的声音,“大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完成。”
一些争议也随之而来,新旧的碰撞与融合其实不管在哪个领域都面临着这样的讨论——究竟该坚持经典的、传统的东西,还是也要接纳当代的、新的表达?二者的结合是否是合理且必要的?在这样的思考下,二者很容易被摆在矛与盾的对立位置上,但伊德尔换了个角度,这样的对立其实可以不存在。“传统的路一直有人在走,也需要有人一直走下去,我的养分也来自于这些前辈们,但我想多留下一些可能性,所以我选择去走别的路,这样我们能开的花、能结的果实也许会更多。如果在很多年之后,还能有人听到我的作品,并顺着这些作品又去听到、了解到更多的音乐和文化,我觉得就值得了。这是我现在做音乐的使命感。”伊德尔很清楚,音乐不仅属于创作它的人,更属于需要它的人。
摄影师:胡加灵
造型:杨艺 Yang Yi
编辑:张静 Mia Zhang
撰文:周禾子 Hezi
统筹:郭月女 Summer
化妆:王敏
发型:登登
执行制片:不完美工作室
时装助理:Suso、林洁瑜
场地:SECRET CAMP朝阳城市营地
设计:晓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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