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盲人妈妈的“时尚”心愿
成人礼那天的最后一项活动是开家长会。那是李晚融生平参加的第一次家长会,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女儿的教室。她坐在女儿的板凳上,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说话,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一枚玉制的平安扣——这次回老家,她花一千五百块买的。等摸索着给女儿戴上时,她喃喃说,“戴着就像妈妈在。”
5月6日那天,不到早晨六点,李晚融就被鸟叫声吵醒了。睁开眼,看到浓雾一般的灰——她形容,灰里并不是完全的暗沉,隐隐透着光亮——那是她仅存光感的眼球感知到的,天亮了。
和许多视障者一样,41岁的李晚融习惯将眼睛合得只留一道缝隙。她起身,两只手微微抬在身前,摸索着喝水、洗漱,套上牛仔裙和褐色外套,穿进一双白皮鞋。然后她找出一只粉红色纸袋,装进去一枚平安扣和一封手写信,都是她过会儿要送给女儿莹莹的礼物。
从北京回到老家河北深州已近一周,这是李晚融一直等待的、最隆重的一刻。她马上要去参加18岁大女儿的成人礼。
四月底,在北京的按摩店里接到女儿的邀约电话,李晚融“惊讶、感动又羞愧”。女儿三岁时,她结束第一段婚姻,从河北老家的农村出走,去衡水学按摩,最终去往北京打工。女儿则一直跟着前夫生活,与她一年难见几回。因此,她质疑自己“没有资格”,也担心自己的视障者身份给女儿招来歧视与嘲笑。
李晚融希望体面地出席女儿的成人礼。她将这些心事发表在小红书上后,被正在北京旅游的时尚博主王嬢嬢看见。5月4日,“听声音就知道很活泼”的王嬢嬢坐火车来到河北,帮助李晚融进行“改造计划”。
李晚融提出的要求非常简单,要“时尚”。预算则卡得有点紧,从头到脚,花销最好不超过五百元。“就算全身上下买快消基础款,也打不住。”王嬢嬢说。29岁的她在小红书上日常解读各时装周、大牌系列,已拥有六万多粉丝,总获赞数十几万。她为许多网友提供过搭配建议,当然,这些建议多指向年轻群体。如何为一位中年盲人母亲做搭配?这对她也是全新的体会。
两人逛遍了深州本地的几座商场。两天后,李晚融变装完成,按王嬢嬢的描述,“像日本杂志上的模特,也像在法国大道上散步的大姐”,顺利赴校参加女儿的成人礼。
5月1日,王嬢嬢刷到一条名为“视障妈妈,参加女儿成人礼,求改造”的小红书帖子,这正是李晚融在两天前发出的。随帖还有一张朋友代拍的照片,李晚融扎着马尾辫,穿一件灰色打底衫,侧对镜头,大咧咧地笑。
王嬢嬢做时尚博主有六七年了,在小红书上有六万多粉丝,给予过的穿搭建议不计其数,“但主要面向年轻的学生、白领,没有遇到过李姐这个年龄段的、这类体力劳动者的——这算是一个全新的挑战。”并且,她觉得李晚融的身形和她崇拜的缪西亚·普拉达很相像,“都是有点胖胖的苹果形身材。”作为时装大师,缪西亚·普拉达当然是时尚的;这种时尚或者也可以转移到李晚融身上。
她几乎是“立刻有了兴趣”,随即通过小红书的工作人员联络上了李晚融。5月4日,她搭火车去往河北深州,与李晚融会面。
那天,李晚融上穿一件棒球服,下搭一条牛仔裤,一身的深色调。
李晚融告诉王嬢嬢,这些都是家人朋友帮着置办的。她“眼神不好”,穿衣风格只讲究舒适宽松——这在平日里当然没有问题,但在女儿成人礼那天,她希望自己能够“有点范儿”;也不能太破费,五百块是理想的预算。
第二天一早,王嬢嬢牵着李晚融,开始在深州县城淘衣服。两人边逛边试,从白天走到黑夜,腿肚子走得发酸,才买全了衣服——买了一件白色打底衫,花费三十多元;一双白色皮鞋,花费一百三十元;一件褐色外套配一条牛仔裙,花费三百四十块;另买了一双黑色中筒袜和一对珍珠耳环,各花费两块钱。最后,两人找了一家平价理发店,花费五十元给李晚融卷了个发。
5月6日,李晚融的大日子到了。
早上七点,王嬢嬢到家里来,忙乎着给她编了头发,佩戴上两串珍珠耳环,又往脸上扑了粉,嘴唇也上了色彩。
七点五十分左右,李晚融站在女儿的学校门口,嘴里说着不紧张,但手拽着衣服下摆不放。王嬢嬢牵着她走到操场,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小跑来,冲她喊“妈!”一下子把她接过。她喊女儿“妮儿”。
母女俩互相搀扶着就座。八点半,校成人礼正式开始,校领导、学生代表们轮流上台讲话。李晚融坐着,朝着说话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陶醉的微笑。她后来说,她实际上全程憋着眼泪,就怕哭出来给女儿丢人。到了拥抱环节,两人终于抱着哭起来。
而后是拨穗、走成人门、放飞气球、吃蛋糕、家长会……十二点钟,所有活动结束,学生们要散去吃午饭了,女儿搀着李晚融走到校门口。
刚出校门,李晚融就又落泪了。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里,她感到热了起来,便松了松领口,摘下墨镜,抚着眼窝,和王嬢嬢总结,这是“很好的一天”。
李晚融的老家在距离深州县城20公里的北斗村。她知道,“北斗”是天上的星星,虽然她从未有缘看见。
她在娘胎里落下了角膜浑浊的毛病。最早她的视力没有现在这样坏,算半盲,简单形容,就是生活在一个满是“马赛克”的世界里,能看见轮廓和色彩,凑近了也能看到一些细节。
那时候村里家家搞种植,她下田地去,知道眼前的一团团绿是树林,一团团粉色就是桃花开了,但一根根树干是看不见的。也能看见云,“大片大片的白。”但是听别人说,这朵云像兔儿、那朵云像爱心,她就琢磨不到了。人的高矮胖瘦、衣服的颜色也都能看见,长相则是疑云,“要么凑近了贴着鼻子看,但哪个人给你贴着鼻子看?”她贴着镜子看过自己,知道自己年轻时是鹅蛋脸、小眼睛;也贴着看过谢霆锋的海报,“大眼小嘴。”再细致一些的眉毛、鼻梁、眼睫毛则通通看不清楚。
因为视力差,李晚融没有上过一天学。21岁那年,她经人介绍认识了前夫,一个话少、沉闷的庄稼汉,轮廓壮实。同年两人结婚。
2005年,大女儿莹莹出生,李晚融记得那是“粉嫩嫩的、肉乎乎的一个小人”。女儿三岁前都是她带。她学会听水声判断冲奶粉的水倒多了还是少了,也学会趁孩子睡着不动时,摸着给她剪指甲;往往剪不规整,还得用锉子磨平。女儿的衣服也都是她洗,“我妈教我,小孩子衣服就袖子和前襟最脏,这两个地方要多搓几把。”这是她关于母女情分的回忆里,最快乐的时光。
起初她的婚姻也“还行”,前夫对她“挺好”,吃菜会给她挑肉。日子过下去,两人的矛盾越来越多,逐渐难以调和。女儿三岁时,她决定离婚。
而后,在几乎所有家人的反对声中,她拿了女儿三百块压岁钱,自己一个人摸到衡水市,经人介绍,报名了市残联组织的一个盲人按摩培训班。她在里面拼命练习,“练到手指浮肿,拿筷子都费劲儿。”学成后,她辗转在沧州、邯郸、石家庄打工,最后去往北京谋生。
她出走后,女儿被留在了前夫家,与她的生活渐行渐远。头两年,她“天天哭”,想女儿想到心口痛,但“不后悔”,“好多人叫我别走,为孩子再忍忍,但我如果过得不好,我还怎么为孩子?”
一晃十五年。今年4月底,接到女儿邀请参加成人礼的电话时,李晚融五味杂陈。
她首先觉得惭愧:十几年来,她从未接送女儿上下学,从未参加女儿的家长会,从未在女儿的试卷上签过字……每年见女儿的次数,一只手能数过来。她自认“没有尽到母亲的责任。”
于是,李晚融试探着让姐姐代替自己参加成人礼。女儿闻讯后,又哭着给她打电话,“说这是她人生中非常重要的时刻,希望我一定要在场见证她的成长。她说她不会因为我是盲人而自卑,还鼓励我穿得漂亮些、美些。”
美是什么?谈到这个,李晚融有些困惑。
随着年纪增长,她的视力越来越坏,而今只剩光感。绿树、桃花、云彩的记忆远去,她对现实世界、对美的感知力被一点点抽走。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时,她试图用触摸的方式了解自己,“胖了些,脸颊和下巴的肉比以前多了。”这是她对自己长相的唯一感受。
在北京的按摩店打工,按规矩,师傅们工作、吃、睡都在店里。因为行动不便,李晚融在北京十年,数得上来的“出去玩”就两次,都是家人陪同,一次去恭王府,一次去北海。年复一年,她套着一成不变的工作服,“里面完全不讲究,随便买件衣服就穿。”直到参加女儿成人礼的使命到来,她开始怕自己“不够体面”,她想要“美”。
一个失眠的晚上,李晚融对着手机口述记录下了自己的心情,“我的内心一直不能平静,总担心一旦到了女儿学校,被女儿同学发现她的妈妈是个双目失明的人,会让女儿被同学们歧视和耻笑……”
而后,她将这些文字通通发到自己的小红书账号里。她用小红书有一阵了,最早是听客人推荐,“说上面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借助App的无障碍模式,她用手指触摸到任何文字都会被系统朗读出来,“打开首页”“浏览笔记详情”“发表评论”等功能也都能流畅使用。
本来,她只喜欢在上面听做菜的教程。但她也知道,有些盲友会用小红书找搭配的指南。于是,这一次,她也发出了一个搭配的求助帖:“希望各位博主能帮我设计一下服装和发型,让我做一个时尚阳光盲人老妈。”
她很快收获了过百的“赞”。不少网友给予她建议:“可以穿一条简单舒适的连衣裙。”“可以换个发型,烫个卷。”“戴个墨镜就好!”……一直到话里带着重庆口音、“听声音就知道很活泼”的王嬢嬢给她打来电话,她还觉得,一切都有些始料未及。
关于这次搭配的核心理念,王嬢嬢总结,要用相对“挺括”的、自带形状的衣服,让有些发福的李晚融穿着显得规整、精神。“像日本杂志上的模特,也像在法国大道上散步的大姐。”她这样形容换装后的李晚融。
在五百元预算面前,这结果来之不易。淘衣服时,王嬢嬢的第一站是去衡水市的各快消品牌店扫货,逛了一下午,发现即使都买基础款,五百元内也拿不下来,“当时特别怕做不好这次改造,搞得翻车。”
实际上,王嬢嬢并不是一个执着于大牌的时装博主。在老家重庆,她常逛各类小商品市场,或是蹲守快消品牌的打折季、二手货源,自嘲“爱买便宜货。”她认为,时尚与价格无关。她随后在深州县城的购物经历就印证了这一点。
王嬢嬢说,县城的好几个商场中,成堆成堆的衣服挂在货架上,成片成片的货架也铺满整个楼层,最便宜的打底衫只要十几二十块钱。“不像大商场里的品牌服装,有统一的设计,县城里的商场进货杂,坏衣服、好衣服都有,可能性比较丰富,要有沙里淘金的能力。”这是她此行深感被“锻炼”到的一个能力。另外,她发现,县城商场中,随处可见适合李晚融的“大码女装”,这在以精致和自律著称的大城市也是难得的。
一趟改造下来,王嬢嬢和李晚融也熟络起来。朋友或粉丝总用“嬢嬢”称呼王嬢嬢,李晚融不熟悉这个叫法,就喊她“喵喵”。5月6日下午,她坐火车离开深州前,李晚融“话匣子开得比前几天都大”,竭力邀请她过阵子再来深州玩,尝尝应季的特产梨。
王嬢嬢记得,两人刚见面时,李晚融还有些拘束,“走路、聊天都有点收着。”逛完了街,李晚融穿着一身行头站在镜子前,王嬢嬢教她摆POSE(姿势),她把手一插袋,“那个劲一下子就上来了。”摆着摆着,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成人礼那天,王嬢嬢抓拍了许多张母女俩相扶行走的照片。她觉得这天的李晚融太美了,“整个人都被打开了,飒得好像学校都是她开的。”李晚融后来微笑地说,她把照片给不到十岁的外甥女看,得到评价“认不出了”;回北京后,给按摩店里的同事看,也个个夸她变化太大。
在娘家呆了两天后,5月9日,李晚融带着她的新衣服,又回到北京的按摩店,开始她日复一日的劳动。
李晚融喜欢按摩这份工作,摸爬滚打多年,她一个月能挣七八千块。“这就是给我女儿的底气。”她说,“我女儿,可以做一切她想做的事。”
她在小红书上曾写道,女儿是促使她走出婚姻、学习技能并进城打工的最主要因素——她不希望女儿重复自己的命运。“孩子三岁的时候,有一位邻居大娘说,呀,你女儿真乖,以后这就是你的依靠,将来早早嫁人,你就跟着享福吧。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我想,我不能做孩子的累赘……”
她永远不会忘记,小的时候,她听村里人谈论自己的母亲,“好听些的,说有这么个孩子是妈妈的拖累。难听些的,直接说你心眼不好,才会生一瞎子。”她的母亲以一种沉默而驯服的姿态抵御着这些攻击——和当时村里所有女孩的命运一样,母亲不断鼓励李晚融“早点嫁人”,“有人养着你,就一切都好了。”后来,这被证明不是她的出路。
真正让她羡慕的是同龄女孩“有书读”。她虽不识一字,但一直有学习的欲望。小时候,她常跟着闺蜜摸到学校,蹲在校门口,听里面上课了、下课了、念课文了……长大后有了手机,她就用手机听书,喜欢盗墓类书籍,把《鬼吹灯》全系列听了好几遍。她想过,假使她能读书认字的话,她也打算做一名文字工作者。当然,“能做按摩已经很好了。”
拗不过母亲的催促,2011年,李晚融与邻村人再婚,并于次年生下小女儿。现在,丈夫和小女儿留在老家的村里,她独自一人长居北京。她期待两个女儿成材,“想念书,念到大学、研究生、博士生,我都支持。”她说,又补充道,她对女儿也没有硬性的要求,比如大闺女的成绩在年级中上游,“说想考个二本的师范,那也很好嘛。”
成人礼那天的最后一项活动是开家长会。那是李晚融生平参加的第一次家长会,也是她第一次走进女儿的教室。她坐在女儿的板凳上,全神贯注地听老师说话,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一枚玉制的平安扣——这次回老家,她花一千五百块买的。等摸索着给女儿戴上时,她喃喃说,“戴着就像妈妈在。”
文丨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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