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世界卫生组织2020年的数据,老年群体已经成为中国艾滋病感染者增长率最高的群体。自2019年来,中国新诊断报告的60岁及以上的艾滋病感染者,每天报告超过100例。与此同时,老人群体也是对性最难启齿的人群,即使在以自由、直接而著称的北京菖蒲河公园,性也几乎是难以谈论的。方祺现在还记得,几年前那个在诊室门口徘徊的老人,“一开始我没注意到,后来他探头探脑了好几次。我以为是某对做试管婴儿的夫妻的家属”,方祺回忆。直到他的门诊快结束、准备下班时,老人才走了进来。老人先是和方祺东拉西扯聊了会天,问他做试管婴儿的夫妻多不多、平常忙不忙等等之类,问得方祺有些莫名其妙。十来分钟后,老人终于开始转移话头了,他有些羞涩地问方祺,“你看像我们这种年纪,如果那方面不太行,是不是也是正常的?”方祺这才明白他的来意。方祺是南开大学附属第一中心医院生殖中心的医生,专治男科疾病。根据他的临床经验,那个老人代表了一种很典型的,老年人对性的态度,就是既想要又不敢要。《爱在记忆消失前》剧照
那位老人接着告诉方祺,自己60出头,在勃起方面出现了障碍,不知道能和谁说说这个事,左思右想,觉得可能只有医生能接受。这个老人的情况并不特殊,方祺说,他的诊室里,隔一两个星期会出现个把来看“性”方面疾病的老人,他们很多人和这位老人一样,鼓起勇气来了,但难以启齿,拐弯抹角。方祺说,这跟看男科疾病的年轻患者以及患其他男科疾病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他们的潜意识里会觉得,人到一定年龄后,性功能会下降、欲望就该消失,结果他的欲望还没消失,那他自己是不是有罪。”
因此,治疗时,方祺会告诉来看病的老人,性需求是人正常的生理需求,与喝水吃饭无异,无需羞耻。不过,说实话,方祺说,在他工作的头几年,他自己也没将老年人与性联系在一起,“即使我受过系统的医学教育,但潜意识里,我觉得老年人的性需求和性能力应该已经严重衰退。”根本没有去深究过这个问题。《都挺好》剧照因此,最初两年,当老人出现在门诊室,期期艾艾、欲言又止时,摸不着头脑的方祺往往会提醒他们挂错了号。这种时候,老人一般也不答话,转身就走了,大约觉得方祺在观念上”还接受不了“。直到几年前,方祺看了电影《酒神小姐》,电影讲述了一位专门为老年人提供性服务的女性性工作者,为她的客户也是朋友,送走人生最后一程的故事。他才意识到,老年人之间的感情与性也是”生机勃勃” 、“波澜壮阔”的。他说,“我们看老年人的性带着一层滤镜,觉得会很‘惨烈’,但不是的。比如有的老年男性阴茎能够完成插入式性行为,但他对硬度有要求,希望更硬一点。有的老年人会和我说,年轻时可以一周一两次,现在只能一个月一两次,希望能提高频率。”就是出现在门诊这些老人,又丰富了方祺的认知。《酒神小姐》剧照
在华中师范大学生命科学院教授、性学家彭晓辉看来,社会对老年人的“性”,整体确实是逃避的,而这种逃避又来自“生殖是性的唯一目的”这种观念。“实际上,老年人的性欲因为身体原因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也不像年轻时强烈,但仍然存在。”彭晓辉说。彭晓辉向本刊记者展示了几张图,图出自德国性学家的《国际合作性健康教程》。他解释,底下坐标以10年为单位,A图为个体生命发展示意图,表示人从诞生到成熟、衰老和死亡的典型的个体生命发展过程。B图为男性性能力示意图,曲线逐渐斜行随后于成年早期达到峰值。C图为体验快乐能力图,依据男女厮守在一起,温情依恋所体验到的性、亲情等的快乐,该曲线稳步上升,在年老时达到峰值。
彭晓辉出生于1957年,今年66岁,按一般观念,也已步入“老人”行列。在他看来,他们这一代人,年轻时就没有受到好的性教育。他讲了一个自己的故事,读初中时,受政策影响,他跟着母亲下到农村中学读书。身体素质不错的他被选为劳动委员,给一位女同学分配劳动任务时,彭晓辉说,“某某同学,你去搞某某劳动。”女同学听完哭着跑走了。“我当时也很莫名其妙,第二天班主任问我是不是欺负这个女生,我说我没有。她又问我是不是对女生说那个字了,我更是一头雾水,问是哪个字。”彭晓辉的班主任是个年轻女老师,不好意思直接说出来,便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字——“搞”。彭晓辉没想明白,“搞劳动”不是正常的说法吗?为什么“搞”字会被认定为流氓话呢?但在学校和女生的要求下,他还是向女生道了歉,不过拒绝在全校师生面前做检讨。“这件事对我影响很大,我学医后,遇到性相关的话题,一定想方设法弄清楚,后面也就自然走上了性学研究的道路。”不过根据他的观察,他的同龄人跟他持相似观念的人很少。正如方祺在诊室里见到的那样,身体是影响老年人性生活的重要因素。对老年男性来说,高血压、糖尿病、长期抽烟等本身就会影响性能力。老年女性在经历更年期之后,则会面临阴道干涩等问题。这些会直接影响老年人性需求的程度和频率。因此,除了消除患者的心理羞耻,方祺会对症下药。比如有高血压或糖尿病的患者,方祺会在控制好血压和血糖的前提下,检查他是否有药物禁忌症比如心梗等,再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开出小剂量的药物,并提醒他们选择更安全的体位。彭晓辉则提到,很多人的一大认知误区在于,认为性只有插入式的性行为,但其实性的方式有很多种,比如接吻、拥抱、爱抚,都可以算是广义上的性接触。“我们全身的皮肤黏膜都是性感受器官和性效应器官,最重要的性器官不是下体的性器官,而是我们的脑,因为脑将感受到的性生理刺激转换成达到意识层面的性知觉,体验性愉悦。”这也意味着,我们不能用考察青壮年人群性生活的方式去考察老年人的性生活。青壮年的性快乐更讲究肉欲,老年人的性快乐则更多来自心理体验。彭晓辉用“温存”一词来形容老年人性生活的特点,“不像成年人那样生猛,它是和缓的、温柔的。通过爱抚形成的全身皮肤黏膜的接触,甚至是脉脉含情的注视都可能激起老年人双方的依恋情绪和性愉悦。即使男性勃起消失,也有接吻、拥抱、爱抚的需要,这也是性需求和性生活的内容之一。”老年人的性因为不能生育,某种程度上更为自由。但自由背后也意味着更大的风险。根据世界卫生组织2020年的数据,老年群体是中国艾滋病感染者增长率最高的群体。自2019年来,新诊断报告的60岁及以上的艾滋病感染者,每天报告超过100例,总数占新报告的所有感染者的25%。中国疾控中心流行病首席专家吴尊友判断,当前我国老年人的艾滋病感染者增长的速度,已经超过了老年人人口的增长速度。这一增长存在已久,2018年底杭州市疾控中心发布的老年人艾滋病报告显示我国60岁以上男性人群感染病例报告数已从2010年的4751例上升到了2017年的19815例,其中一半的病例都是近三年才报告的。彭晓辉分析,很多丧偶或离异的老人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另一半,可能会选择去性交易场所解决需求。还有部分人则因为对性知识的认知淡薄,过程中并不会使用安全套等保护措施。“一是老年人性教育的缺乏,二也是因为社会整体对性都较为禁锢、保守,对老年人的性可能还有排斥。很多人会认为老年人与性联系在一起就是难以想象的、老不正经的。”他介绍,目前,国外有些养老院里会组织老年人联谊,两个人如果有感情,还会创造条件为他们提供便利,让他们同居,这在国内很难想象。“国内的养老院怕出问题,而且一般是子女与养老院联系,他们更怕子女反对。”在门诊碰到的老人中有一对老夫妻让方祺印象格外深刻。夫妻两人一起来看病,大爷60出头,因为常年糖尿病已经无法完成插入式的性行为,因此觉得很对不起妻子,他还给妻子买了小玩具(情趣用品)。大妈在边上听着有些害羞,大爷安慰她,“你不用不好意思,问题出在我身上,和你没有关系”。他们的对话让方祺很受触动,“很多年轻人都没有这样的意识去为对方考虑,去坦率地聊这个话题。当他们平常地和我聊时,我也会很快进入医生的角色和他们聊,性就变为了一件普通的事。”《人生七十好年华》剧照
正因为身体变化,社会观念和养老处境等等原因交织,性在老年人的交友里,格外微妙。在以每周二、六固定有老人相亲活动而闻名的北京菖蒲河公园里,68岁的王天已经徘徊15年了,对他来说,性正是寻找伴侣过程中最难启齿的部分。
王天33岁与前妻离婚,单身至今。我见到他时,他穿一件蓝色衬衫,黑西裤熨得展平,脚上一双黑色尖头皮鞋,戴着玳瑁色方框眼镜和深蓝色表盘的手表,头发偏分,看起来很精神。王天说,自己离婚后,一开始忙着晋升和照顾老人,精力有限,没能相亲成果。直到50多岁临近退休,老人去世,孩子长大,他才从朋友处听说了菖蒲河公园,来到这里。在王天看来菖蒲河公园的特点是自由、碰到合眼的,就能搭话,外面问不出口的问题,比如是否有北京户口、退休工资多少、有无独立住房等,在这里都可以直接说出来。上午11点,老人陆陆续续来到菖蒲河公园,下午3点左右人最多(作者 摄)王天自认为身体与年轻时差别不大,性也是一段关系里的必需品,但他接触的人里,不少人觉得老了还谈论这些是不正经的表现。在他最近尝试接触一段关系里,女方主动与王天发生关系后,却表达出一种“气氛到了,可以有性,但总的来说,性仍然是污秽之欲”的态度。权衡之下,王天还是中止了接触进程,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对感情有要求的人,他希望两人能一起享受性的愉悦,而不是某一方有所将就,“如果只是找个人一起陪着吃饭,或照顾自己,完全没有必要。我自己会做饭、会做家务。我想找一个喜欢的人,这是所有事情的起点。而如果两个人情投意合,性就是其中自然而又重要的一件事,那样的性才是灵与肉的结合,才是我想要的。”在自我督促下,王天不抽烟不喝酒,换来了比同龄人更健康的身体,连“三高(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都没有。王天觉得,相比起年轻时的自己,如今的他更从容、自信,更知道怎么去欣赏一个人。“很多人是很可爱的,不是说她像明星一样漂亮,或很有气质,而是她的某个神情、动作、眼神就是让你心动了,那一瞬间的心动美妙又无价。在我心里还有很多这种对美的向往和活力,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活力太多了。”刻板印象里,老年男性对性的需求更强烈,女性则少得多,但根据2015年四川性社会学与性教育研究中心对四川省3000名老年人的抽样调查,60至80岁老年人中,有83%的男性和70%女性表示需要性生活。平常的菖蒲河公园很安静(作者 摄)
67岁的东北人花姐来菖蒲河公园已经三四年了,她身高将近1米7,身材窈窕,穿着时尚,一束标志性的麻花辫直抵腰间,加上大方热情,在公园里算小有名气。花姐在菖蒲河公园的择偶条件之一正是年龄要比自己小,在60-65岁之间,这样性生活质量更能得到保障。72岁的陈玲同样如此,我见到她时,她才第二次来菖蒲河公园,她“想来看看,但还没决定要不要在这里找”。陈玲原本有一段和谐的婚姻,她和丈夫都是大学老师,两人年轻时一见钟情,相濡以沫过了30多年。60岁那年,丈夫得了癌症,两年之后去世。这对陈玲打击很大,“以前我和他两人在校园里散步,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夫妻也在散步,心里只觉得平常,想着还能活不到那个岁数吗?后来经常回忆起这个画面,才知道有些人是真的不可以。”丈夫去世后,陈玲没有再找老伴,她想很难找到像丈夫琴瑟和鸣的人,另一方面,陈玲的生活始终充实。她退休后被返聘,67岁才真正退休。之后又去了三亚,和姐妹一起照顾90多岁的老母亲。直到半年前,母亲离开人世,姐妹们回到自己家里,只剩陈玲一个人留在海南。也正是独自留在海南,每天都在看小说打发日子的那段时间,陈玲突然意识到,自己所有“俗世的任务”都已完成,现在到了选择的节点,“接下来我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在北京工作的儿子想在家附近租房,把陈玲接到身边,但陈玲拒绝了。
陈玲算过,她还有8年才到80岁,目前身体还挺好,算是有钱有闲没羁绊。也就是说,她将迎来的是人生最自由、最能享受的8年。她说自己还想去吃好的,玩好的。她也还想谈恋爱,“以前没有感觉,最近闲下来才感受到我的身体和心理都还有欲望”,陈玲说。丈夫患病前,即使自己经历了更年期,两人的夫妻生活依然和谐,保持着固定的频率,那是一种让陈玲感到高度满足的关系。如今,年过七旬,陈玲渴望重新找回这样的亲密关系。 排版:语桐/ 审核: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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