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爬五岳，我翻过了人生的浪浪山

文｜李雨凝

编辑｜槐杨

图｜（除特殊标记外）受访者提供

在我的原计划里，这天醒来后，我要先到渭南，再从渭南换乘，掉头往回走一点，抵达华山，这中间的转车时间一共也就16分钟。我担心赶不上，直接在渭南的前一站孟塬县下了车，打车直奔华山。这几天我的行程都差不多，8、9点进山，下午5点前下山，3号这一天，我也是8点刚过就到了山脚玉泉宫，准备进山。

华山自古一条路，这一条路上，大部分时间里人身体两侧都是悬崖，几乎只在中间的山脊行走，我回头看，突然也就明白了大家为什么要在夜晚爬山。在山顶看日出是不错，但另一个原因大概率也是因为晚上看不到周围的环境，就不会害怕或者恐高。前一天爬恒山的时候，我都没怎么出汗，但在华山，还没到北峰，我上半身就已经湿透，只好换掉了最后一件干净短袖。

在冲顶之前，我还要翻过百尺峡和千尺幢，这连着的两个地方是爬华山最险要的两关，都是那种险峻的、几乎90度垂直于地面的石梯，只能手脚并用，拉着两边的铁索把自己的身体向上带。爬完这一段，我整个人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但我知道，我必须往前走，赶往下一座东峰。十年前，我就和当时大学的六个兄弟姐妹来过华山，那次我们上午10点出发，下午5点才下山，因此错过了东峰。这次五岳之行的初衷便是弥补上次的遗憾，所以就算我拼了老命，也要走完这五座山，替当年的大家看看山顶的风景。

等我到了山顶，天却开始下雨，山顶雾气一片，什么都看不到。那条有名的、人只能踩着一尺宽的木板贴着悬崖走的长空栈道，也因维修暂停了开放。等我爬上西峰主峰莲花峰时，雨更大了，我站在山顶往外看，只能看到一片云海。

本来觉得有点遗憾，但当我真的置身在云雾缭绕中的时候，也就释然了，千百年前的一个雨天，那些在山里修道的人看到的，和我今天看到的，不也是差不多的风景吗？就这样，我十年前落下的遗憾，也算是在这天圆满了。

登上华山山顶后，张楠拍下缭绕的云雾。

我以前身体素质和体力都不算好，还记得十几岁第一次爬山，我一路向上，越爬越恼火，中间无数次后悔为什么刚才不坐缆车，想原地坐下耍赖，但后来，我去过的地方越来越多，也开始有意识地锻炼身体。有一次，我周六爬了四川的青城山，周日又跑了一个半马，也觉得还行。今年春节前，我还花一个星期的时间一个人进了西藏。很多攻略上都写着，要在拉萨停上起码两三天适应高海拔，但我当天下午到，第二天人已经坐在去纳木错的车上了。那次我还去了珠峰大本营，全程都没用氧气瓶。

因为之前这些经历，我觉得五天爬五岳是一个有点大胆也有点冒险的计划，但也只是「一点」，可能蹦极和跳伞都比这个要更大胆、更冒险。从精力和时间上去看，我似乎都可以办到。

为了这趟旅行，我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最初设想的是第一天去华山，但华山是五岳中比较热门的，假期第一天去的人估计会很多，于是我把起点的范围缩小到相对冷门的北岳恒山和南岳衡山，再考虑到时间并不充裕，不能走回头路，我从成都出发，如果第一站去山西爬恒山，中间就会路过陕西，是绕行，这样打算下来，南岳衡山是第一站，然后是中岳嵩山、东岳泰山、北岳恒山，最后一天是西岳华山，正好从陕西回四川。

为了这次旅行，我一共准备了三个方案，A计划是最优路线，也是最早准备、对着地图手写的一版，两天就搜集完信息，拉出来了日程表。B计划则是用来应对A计划在实际执行中可能出现的差池，C计划又是用来应对B计划可能出现的差池。因为这次旅行中要买大量的车票，五一又是出行高峰，A计划里我就写下全部可以乘坐的、时间适合的班次，B计划就是抢不上车票的几站的其他交通方式，比如候补车票和搭乘顺风车，C计划就是带上我的驾照，最差也能租车开过去。

张楠五天爬五岳的行程表

我大学时做过很多实验，也养成了写实验方案的习惯。那时，为了让实验更顺利，我一般都会尽量考虑所有可能发生的问题，在它们没发生的时候就尽量去避免。后来这一路实际执行的时候，我也发现，95%的行程都还是能按照计划进行。

出发前一晚收拾行李的时候，我本来是想带一个小箱子，但考虑到负重，最后一刻还是换成了一个24升容量的背包，只拿维持基本生活的用品。也不是说完全邋遢着旅行，我带了整整一抽三百张可湿水纸巾，既能打湿当洗脸巾、擦头发，也能干着当普通纸巾用。

在选衣服上，我也有一个小小的仪式感。我了解一点五行八卦，知道五岳的方位对应了五行，又查了百科，发现五行也正好对应白、青、黑、赤、黄五种颜色，就想到根据五岳对应的五行穿相应颜色的短袖，但查了查天气，发现最后一天会下雨，山顶又会冷，便将其中一件黄短袖换成了厚外套。所以在黄色对应的嵩山，我很遗憾没能呼应上。

一套穿身上，剩下四件衣服、两条裤子，还有内衣袜子，这些衣物全放进去，背包的空间就占了大半。考虑到会有顶着大太阳爬山的情况，我还带了防晒霜和墨镜。还有运动相机、两块电池、稳定器、手机三脚架、自拍杆……最后剩下的空间，塞进爬山路上的补给：两罐红牛，牛肉干，士力架，果脯，还有糖。

真正的旅行从4月29号5:40开始。我起床时选了一件红色的短袖，因为掌管南岳衡山的是火神祝融，要对应着穿红色。既然来徒步，我必须要爬到衡山的南天门、祝融峰，最后要和最高处写有「南岳衡山」四字的石碑合影。石碑前果然全是人，我排了20多分钟的队，才和石碑合上影。

第二天在嵩山，本来我想和在衡山时一样，找写有「中岳嵩山」的石碑打卡，找了一圈却没看到，只好在人群里见缝插针地跟峻极峰的海拔石碑合了影。

东岳泰山，五行属木。我为第三天的行程挑了一件青色的短袖，像前两天一样，我一路上也都在找攻略里写的「五岳独尊」的石碑。到山顶后，我绕了一会儿，才发现是被人堵住了。我找了一位大哥帮我拍照，也只能和大家拍合影。

北岳恒山，五行中属水，我第四天就穿了黑色。恒山的顶峰叫天峰岭，我们差不多12:40就到了。还是很多人排队合照，我们也排了快半个小时。

头两天爬衡山和嵩山的时候，我没什么感觉，但第三天从泰山下来之后，我就切实感觉到了累，像是跑完了一场马拉松，乳酸开始在小腿堆积，肩膀上的包也开始变得沉重。第四天爬恒山的时候我也没缓过来，那天晚上，我是在火车上过的夜，这次为了节约时间，我有两个晚上都选择了坐夜车。我是一个睡觉很轻的人，也坚持了很久每晚只睡六个半小时，但我现在完全回忆不起来这晚上车后我都做了些什么，好像脑袋里关于这段的记忆是空缺的，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3号早上6点。

那一天，华山是我五岳爬下来体感最累的，可能因为是已经到了最后，也可能是因为华山的路线本来就比另外四座山都要更长。从上午8点进门，到下午3点多从莲花峰坐索道下山，我在这7个小时里走了17公里，几乎是前一天爬恒山的两倍。坐上返回成都的动车时，我的手机只剩下20%的电，充电宝也没电了。等真正回到了成都东，时间已经是11点半，手机电量只剩下10%。按照计划，旅行的最后一晚，我要到地铁附近的朋友家借住，用最后2%的电联系他，到我们汇合时，手机就剩了1%的电，时间也过了12点。这个计划终于完成了。

张楠在衡山祝融峰

我不喜欢爬山，也不喜欢徒步，因为真的很累。我这五天的中午都是在山上度过的，只能吃自己带的士力架，要不就是现买泡面，赶上坐夜车，早上也只能吃士力架，一天中只有晚上能吃一口正经饭。我在河南没喝到胡辣汤，在山东的时候也没赶上淄博烧烤，在湖南爬完衡山后倒是在山脚大吃了一顿，第二天，我就因为水土不服拉了肚子，也没有带药，就靠年轻的身体本钱硬扛。

但我这一路上，也遇到了自驾可能碰不到的风景和人。

在湖南，一起爬山的姑娘买了水给我，我给她们买了烤肠；从山东去北京中转的路上，一位假期去首都看女儿的阿姨看我吃泡面太可怜，拿出了自家做的油饼分给我。那个饼里面放了野菜和肉，又裹了鸡蛋，和之前吃过的煎饼、烙饼都不一样，我吃得特别香。

在出蜀的路上，我也一直能看到不同的景色。湖南峻秀，中原又给人感觉不一样。早上我从长沙到郑州的火车上醒来看向窗外时，能看到朝阳洒在一马平川的平原而不见人烟。这些都和我的家乡成都不一样。

河南山上长的树也比湖南的要矮小一点，堪堪能覆盖住上山步道。从我上山的视角看过去，嵩山是灰白色的，但也不全是灰白，一片一片的岩石又衬托出不同颜色的绿，有深一些的暗绿，也有五月初、刚下过雨之后新芽的新绿色，「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大概就是说的这样的景色。西边的华山又更厚重一点，绿色也是深深的墨绿色。

爬山会让人想到很多古诗，五岳之首泰山犹是。爬到十八盘，那是泰山登山路中最险要的一段，在那前，我一路上越走越累，爬过去，却神奇地豁然开朗了。据说天气好的时候，能在泰山的日观峰上远眺黄海，只可惜我登顶的时候，因为雾气的影响，只看到了泰安市，也已经很远了。

白居易有一句「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我之前一直不太理解人寰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爬过十八盘回头看时，我突然就懂了。等真正登顶，我看到的就是杜甫笔下的「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那个瞬间，人就会自然而然地觉得之前的所有疲累，都因为这个瞬间而值得了。

泰山十八盘图源视觉中国

第二天中午，微博的人找到我，给我的微博认证了黄V。后来小红书、抖音、今日头条等等，好几个APP的热搜我都榜上有名。我在微博发出的行程单回应贴也被转发了两万多次，并冲上了热搜。但后续我发的旅行Vlog，转发量又回到了个位数，也没新增特别多的粉丝。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趟热搜也有点打卡的意思，一阵风、一场梦，我跟别人聊起来，就好像是在和他们聊一个跟我无关的热门八卦，我好像对其中种种都很了解，但主人公却不是我。

我一直喜欢旅游，小时候都是跟着爸妈出去，等到了大学，我每个月有1000块的生活费，加上平时兼职的钱，我就去穷游。四年下来，我基本走遍了四川，读研、工作这些年，中国各地也去了许多，没到过的省份可能也就七八个。我也陆续学了摄影、剪辑和修图，回来后都会在几个社交平台上发旅行Vlog。

我的人生目标，一个是想在35岁前游遍中国，另一个就是要在这辈子游遍世界。按现在的进度看，我感觉这个周游世界的计划可能实现的概率是75%，还是很有可能实现的。今年，我又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全年逃离成都40次的计划，基本上也是每周末都要出门。很多人可能会因为遛狗、自己懒各种各样的理由出不了门，但我是一个「排除万难一定要坚持的人」。我相信尽人事、听天命，但人事上，我还是想做到最好。就像前面说过的，大学写实验报告的时候，我会尽可能预设所有会发生的意外，再一一考虑解决方案。实验起来，我会想着一定要把它做出来。

这次五天爬五岳的计划，一方面是为了弥补没去华山、恒山还有嵩山的遗憾，另一方面也是对「35岁游遍中国」这个阶段性小目标的查漏补缺。

说最喜欢哪座山，好像也说不出来。但我在爬泰山的时候，想到了《中国奇谭》那部动画。在《小妖怪的夏天》这一集里，小猪妖出生在浪浪山，也想逃离浪浪山，那对我们来说，泰山也可以是这座浪浪山，有很多人去爬山，都是不满足于自己的现状，想要去突破一下自己，等征服了这座山，就可以说，这么难的泰山我都能征服，那现实生活中小的困难我也一定能克服，这样就能有动力一些。同理，华山、嵩山，还有恒山，都可以是我们的浪浪山。

我是那种尽量在规定时间内就做完事的人，考研成绩还是当年专业录取的第一名。想过继续读博，但父母当时觉得，一个稳定的人生是最重要的，考个公务员、进个事业单位，都是好选择。于是研究生毕业后，我就进了事业单位。一些人也会对我说，真好，这么好的工作，争取领导重视，这一辈子就可以无忧无虑了。

但其实我不觉得事业单位就是所谓「好的工作」，我不想跟这个工作挂钩直到死，更不觉得一眼可以看到头的人生等同于一个「精彩的人生」。真正有能力的人在哪里都可以发光，辞职也可以是我致富的第一步。想到这些，我只觉得必须要辞职，一定要去。交接完后，我又去新疆大玩了一趟。

现在我30岁，从体制里跳了出来，工作跟经济有关，和当年研究生读的专业早已没什么关系，这是我当年做出辞职这个选择时所期待的吗？我年初去西藏前，其实是很困惑的，一方面在职业上理想与现实有差距，付出与收获也没成正比，另一方面，我也到了而立之年，结婚、买房这些上其实都有点压力。别人也多多少少对我有一点看法，觉得这些年我一直还在旅游，花了有成都一套房首付的钱进去，还在玩，天天不务正业。

我那时挺焦虑的，有点纠结，路可以有很多条，但我只能做出一种选择。我就是抱着这种矛盾的心理去了西藏。回来后，我确实好像想通了些，说不上来怎么想通的，但我好像就是明白了。

我们身处一个浮躁的世界，就像我很不明白为什么这次会因为打卡而突然成了网红。你看我之前发的旅行视频，都有认真设计文案，节奏也不是很快。你仔细去看，在去西藏的Vlog里，我文案化用了仓央嘉措和柳永的诗词：「与卿今世再逢日，玉树临风少年他。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虽然这样的内容在短视频时代不太被关注，但我一直相信我的这些文案和内容是可以慢慢走红的，而不是这次的五天爬五岳「特种兵」打卡，这种爆火。为了回应大家，我才剪出了这种只剩打卡的视频，在我看来其实是很浮躁的。

即使是这样，还有一些人一直不信我真的五天爬完了五岳，让我把全程车票发出来，还有人说我是拜托朋友打卡Keep、登微信定位，照片也是提前拍好的。

我觉得很奇怪，视频里的记录，还有我当天遇到的人，都可以见证我真的去过。但仍然有人不愿意相信。我总觉得，人只能看到他认知内的事物。我每爬过一座山，我就能对它有一定的了解，就像你先留下了一个个点，那等到所有的点都能串成线，所有的线都能串成面之后，你的格局也许就能更大些。

我还要去东南亚、欧罗巴，叙利亚和伊拉克这种战乱国家可能要放到最后，这个目标听起来很大，但就像跑马拉松一样，把每一段都设置一个小目标，那慢慢完成，最后总能到达想去的前方。富有富的玩法，穷也可以穷游，打卡也好，深度游也好，结婚生子也好，不循常规也好，都是万千旅行和生活方式的一种，没有高下之分。

人生就是一种选择，等做完决定后，可能你会发现当初还有更好的选项，但其实不影响的，我们不可能在有限的时间尝试所有的可能性，我们能做的，也只是去全力体验这些可能性当中很小的一部分。古时有徐霞客这种探险家名留青史，那我的目标，也可以是做个「张霞客」。我能写诗，也会记录，如果在千百年后，大家能评价我既是伟大的旅行者，又是诗人，那就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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