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飞：因缘聚合｜《乔布斯、禅与投资》作者自序

2023-05-24 11:05

这本书记录了我多年来对哲学和投资的一些思考。写这本书的缘起，正如这本书的名字，是我与禅、乔布斯和投资都颇有缘分。

我与禅

先说说我和禅的缘分。禅学的修行，对我的思维方式有非常重大的影响。我第一次接触禅学，是在大学一年级，当时我看乔布斯、禅与投资了蔡志忠先生的漫画《六祖坛经》，大开眼界。大学二年级，我申请做了学校图书馆管理员，有一天在书架上看到著名的净土宗创始人慧远的传记《慧远传》，借回宿舍读了又读，虽然半懂不懂，但心生欢喜，做了很多摘录和笔记。工作后，我读了虚云法师、星云法师等高僧大德的很多著作；2002年我离开基金公司时，对未来感到非常困惑，因而求诸佛学，遍读经卷，但不得其法而越读越痛苦消沉，我不得不暂时中止。

后来我与一位好友相约系统地学习中国辩证法，非常受益，这让我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投资也渐入佳境。2008年，我重读《金刚经》《坛经》，越读越有感悟。当年的一个秋夜，我挑打夜读南怀瑾的一本著作《如何修证佛法》。书中写道，有一个居士问道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睹明星而悟道，他究竟悟到了什么。南怀谨回答说：“他悟的就是那个缘起性空。”读到这段文字时，我于一瞬间如有醍醐灌顶之感，恍然大悟，从那天起，我觉得自己有所长进了，我对禅学的理解与我2002年时的理解相比有了很大的突破（这段经历在本书第一章“创新力，打破常规，非同凡想”一节中有详细记述）。把这种突破与大家分享，让大家不再深陷于我当年的痛苦与困惑，是我写作非常重要的动力。

“苹果之父”乔布斯是我非常欣赏的人，大约在2013年，我留意到他是一位禅的信徒。我看了大量资料，还加入了一个禅学社学习，想探索他从禅中悟了什么。在一次和几位朋友喝茶闲聊时，我突然迸发灵感，感觉可以从“心力”这个角度解读禅与乔布斯。2016年，经过9个月的精心准备，我写了“乔布斯、禅与投资”这篇文章并举办了一次讲座，颇受好评。我深受鼓舞，后来又花了半年多时间，拓展深度，重写全文。

现代的一些人为什么要学禅呢？有一种流行的说法是“学习用出世的智慧指导入世”，我认为这种说法还不够准确。佛教和禅并不是一回事，我们可以说佛教是出世的，而禅源于宗教（佛教）而又超越了宗教。禅的理论核心是佛陀彻悟的真理—缘起性空，它既无所谓入世，也无所谓出世。把它运用到出世修炼上，如无数高僧大德，功德无量；把它运用到入世的工作创业上，如乔布斯与稻盛和夫，同样可以取得非凡成就。

对于我们普通人，工作是最好的修行道场，我们可以在工作中证悟空性。“工作即禅修！”本书所述心力禅”所研究的禅学，可以理解为偏入世的禅学。我的理解是，禅法在世间，禅既古老悠久，又年轻新锐，禅非消极厌世，而是积极进取，禅不愚昧迷信，而是睿智自信，禅是无限可能，禅是“Follow your heart”（“跟随你的内心”），禅是一种很酷的生活方式，禅让我们认识自己的心，从而心生万法，进而开创美好未来。

禅源于宗教而又超越了宗教，禅不是心灵鸡汤，它能提升思想的境界，从而对工作、学习有很大的启发与指导。我有两篇文章表达了这个观点。我写过一篇关于投资的文章“投资框架2018”（很遗憾因故未能收录于本书），它是我于2018年2月在高礼价值投资研习班举办的一场讲座的内容，受《金刚经》“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这句经文的启发，我设计了一个比较复杂的投资框架，深度思考投资决策（我相）、公司基本面（人相）、市场股价（众生相）和宏观面（寿者相）四者自身内部的规律以及外部联系规律，并指出只有充分理解投资的高度复杂性，我们才能做到大道至简，也就是“唯有至繁，方可至简”。这篇文章是我多年投资思考的总结，运用到实践中效果也不错。

本书收录的一篇文章“将心注入，我对摄影艺术的一些思考”是从禅的角度解读摄影。我非常热爱摄影，我很荣幸获得了一项世界级的摄影大奖—索尼世界摄影大赛2020年度“自然及野生动物”组别的冠军，而且我还是第一个获得这个级别冠军的中国人。我应约写了这篇摄影感悟。

图源：李国飞摄影作品（《乔布斯、禅与投资》插图）

在我看来，摄影是一门“将心注入”的艺术，按下快门的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心。摄影境界的高低，在于摄影师“将心注入”的能力大小。在文中，我还介绍了深受中国禅宗影响的宋代美学，它最重要的特质是有温情的极简、自然与温润。它是中国美学的巅峰，可惜宋代之后就衰落了，我期待它能够继续进化，再领风骚。

中国禅学自六祖惠能之后，数百年的发展比较平淡。我很关心普通人如何入世修行这个理论问题，希望今天我的一些探索能够抛砖引玉。

我与乔布斯

再说一下我与乔布斯的缘分。我本科学习的是计算机软件专业，对苹果公司自1977年推出革命性的AppleⅡ电脑并持续引领全球计算机行业发展的历史颇为了解。苹果公司在2001年10月推出iPod，2007年推出iPhone，我都属于最早的一批购买用户。乔布斯以颠覆世界为己任的宏大愿力以及追求极致完美的精神，深深打动了我。深受禅影响的乔布斯，从禅中悟到了什么？2015年，当我着手研究并写作“乔布斯、禅与投资”时，坦率地说，我仿佛身负一种强烈的使命。我花了半年时间搜集了与乔布斯相关的几乎所有的中文书籍、中文网络资料以及Youtube上的各种视频；写作时间长达9个月，经常一天写作十几个小时，以至于到了废寝忘食的程度；有时候为了解释一个禅学理论问题，要参阅很多佛学经论，要经历数天的艰辛思考，要反复斟酌修改。文章发表后，反响还不错，这让我十分欣慰。

2019年12月，我和朋友Tim去日本进行了一次“乔布斯之旅”。我们在东京居住在大仓酒店—乔布斯生前曾多次入住，在京都专门去曾被乔布斯赞誉为世界上最好吃的寿司店—“寿司岩”进餐（还坐了乔布斯曾经坐过的一把椅子），并到乔布斯去过的一家以枯山水而驰名世界的寺院—龙安寺打坐。

我查阅资料得知，乔布斯生前非常欣赏日本陶艺大师释永由纪夫，连续多年都主动收藏他的作品。我也很喜欢陶瓷，因此这次来日本后，我到处打听在哪里可以拜访大师并收藏他的作品，但都没有得到确切的消息。从京都回到东京后的一个晚上，我和Tim闲逛时走进一家陶艺店，看上了几件作品，结账时和老板娘用英语沟通得很辛苦。这时候，店里有一位优雅的年轻女士主动用中文帮忙翻译。互相介绍后知道，她的名字叫钟雯婷，来自中国台湾，多年前来日本学习陶艺，现在是一位颇为成功的艺术家。

我们和钟小姐加了微信。我朋友Tim当天用iPhone手机与她微信聊天时，随口问她是否认识释永由纪夫，她说：“我不认识他，但是我和他女儿很熟，他女儿也是一位艺术家。”我们大吃一惊，又喜出望外，马上请她帮我们联系一下，她爽快地答应了。第二天她就告诉我们联系好了，释永先生现在住在富山县立山町—大雪山下一个遥远偏僻的小乡村，我们可以乘坐新干线到富山县，他女儿会来车站接我们。我们本来下一个行程是去永平寺，乔布斯年轻时曾经想到那里短暂出家修行，但被他的师父乙川弘文阻止了。我们决定立即更改行程，先登门拜访释永先生。

第三天一大早我们就出发了。近3小时的新干线车程，可谓千里迢迢。抵达后，一如安排，释永先生的女儿—美丽的释永维小姐接到我们，开车近1小时把我们送到了她父亲的乡村小院。释永先生很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他说，之前从来没有中国人来拜访过他家。在我们的热切询问下，他详细地给我们介绍了他和乔布斯的交往经历，还给我们展示了乔布斯送给他的日本名片、乔布斯逝世时日本媒体对他的采访文章，还有一本记录乔布斯历年来订购他的作品的照片目录合集，我这才知道其中有些作品是乔布斯提出创意，并参与了设计。释永先生拿来一只充满禅意的陶碗，说这是某年乔布斯向他订购的一批作品中的一只。我非常喜欢，反复说能否给个机会让我收藏，价钱不是问题。释永先生说不行，这和钱没关系，他是打算把它带到棺材里去的，因为与乔布斯结缘并共同创作，是他最珍重的人生经历之一。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我只好不再勉强，只求与这只陶碗来张合照。然后我拿出手机打开“乔布斯、禅与投资”这篇文章，说我作为乔布斯的忠实粉丝，如何深受他颠覆创新、追求极致精神的影响，写这篇文章时如何绞尽脑汁，如何废寝忘食，如何呕心沥血。

我充满激情、结结巴巴讲了十多分钟后，释永先生突然一言不发，站起身来，走向里屋。

出来的时候，他手里拿着一个大盘子（见下图），问我这是什么。我还没有反应过来，Tim大声叫起来：“是一个苹果！”

图源：李国飞摄影作品（《乔布斯、禅与投资》插图）

这个蓝色的大圆盘子里藏着苹果的柄和蒂，它分明就是一个惟妙惟肖的大苹果！他说这是他专门为乔布斯设计的苹果盘子，一共制作了11个，有10个都交给乔布斯了，眼前这个是他特意留作纪念的，而且是尺寸最大的一个，本来他也是打算带到棺材里去的。但是，他说他感受到了我对乔布斯真正的热爱，因此，他决定把它托付给我。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释永先生对我如此信任，无论我用什么语言，都无法表达对他的感激！他女儿告诉我，父亲对她说，此时此刻，他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但是，给了一个对的人，这就是缘分。

我想起了日本“经营之神”稻盛和夫，他也是一位著名的禅的信徒。他曾说：“我坚定一个信念，那就是‘内心不渴望的东西，它就不可能靠近自己’。亦即，你能实现的，只能是你自己内心渴望的东西。”“我希望人们能铭记这个宇宙法则，那就是：人生与心念一致，强烈的意愿将以一定的现象表现出来。也许有人断定此言极其神秘，不予接受。但是，这是我在此前的人生中多次体验后确信不疑的不二法则。”信哉，斯言。

今天，这个异常珍贵的苹果盘子被静静地珍藏在我家客厅里。我每见到它，就不由想起和蔼可亲、至情至性的释永先生，心中充满感念。后来我还向他建议，在乔布斯逝世十周年（2021年），他来制作一个十周年特别纪念作品套装，作品包括精选乔布斯历年向他订购的作品，尤其是乔布斯亲自参与设计的作品的限量再生产，还有他为纪念乔布斯而精心创作的新品，附上他亲自撰写的与乔布斯的灵魂交流之文，让全球乔布斯的粉丝可以从艺术层面理解乔布斯。这不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吗？他欣然接受了我的建议。

我没见过乔布斯，但是，通过Tim、钟雯婷小姐、释永维小姐，还有释永先生，历经只有好莱坞电影才有的情节，我居然和乔布斯建立了一种穿越时空、不可思议的联系。冥冥中自有天意。

我与投资

最后，谈一谈我与投资的缘分。

证券市场风高浪急，涨落无常，身处其中20多年，亲历多轮牛熊，我感触很深。巴菲特所倡导的价值投资，我是非常认同的，同时我认为，价值投资也需要持续进化，为此，数年间我写过多篇研究文章（但很遗憾有四五篇研究文章因故没有收录进本书）。

1997年，我看过介绍巴菲特的一本书—《巴菲特传：一个美国资本家的成长》，其实完全没读懂。2002年离开基金公司之后，我重读这本书，所谓百战归来再读书，读了又读，有醍醐灌顶之感。巴菲特价值投资理念中最重要的概念是护城河和安全边际。所谓护城河，是公司维持强大竞争力的根本保证；所谓安全边际，就是要价格合理。关于如何对这两者进行评判，在我写的“投资框架2018”一文中有系统性的研究。

进入互联网时代，企业发展的竞争格局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这是有规律可循的。美国著名的未来学家凯文·凯利在其著作《失控》中提出了去中心化、涌现、失控等新颖的概念，准确预言了互联网、物联网、云、人工智能等科技的发展。我写了一篇文章“失控与投资”，以“连接”这个视角全面解读他的理论，并提出了“进化力”这个概念。我认为，从投资的角度，一个产品的连接数量越多、维度越多、强度越高，就越有进化的潜力，也就是进化力越强，就越有投资价值。护城河宽的公司竞争力强大，而进化力强的公司未来增长潜力巨大。巴菲特几年前曾经反思说，他没有投资谷歌是一个重大的失误。如果他的投资体系里有“进化力”这个维度，我相信他可能就不会错失这个投资机会了。

具备同样进化力的公司，为什么有些进化得很好，有些就举步维艰呢？这样的案例不少，可以反思的角度很多。我写过一篇研究文章“向大自然学习企业的进化之道”，提出了“熵减力”这个思考角度。公司初创时总是生机勃勃，但是好景不长，随着活力的丧失，公司就逐渐进入衰退期，这种情况从热力学第二定律的角度看，是熵增导致的，这是必然规律。但是，如果根据熵减三法则（打破稳定、促使开放、集中资源发力突变性机会）进行熵减，就可以恢复公司的活力。华为创造性地把熵减理论全面引入企业管理，效果极为显著。熵减能力弱的公司，走着走着就散了；熵减能力强的公司，总是充满活力。这种能力，我命名为“熵减力”。熵减力决定着公司的活力，公司的活力决定公司的生死。

图源：李国飞摄影作品（《乔布斯、禅与投资》插图）

熵减力和进化力是什么关系？进化力是一种成长的潜力，熵减力则是把这种潜力变成现实的能力。熵减力和护城河也有重大关系，熵减力强的公司会把护城河建设得更宽，甚至能新建第二重、第三重护城河；而熵减力弱的公司，护城河慢慢地可能会变窄。把护城河、进化力、熵减力这几个重要维度综合在一起思考，应该更能理解公司成长的本质。

越是深入研究，我就越觉得公司的创始人对公司发展进化的影响极为重大。一家公司的进化不可能超越它的创始人的进化。一家公司，本质而言，是由它的创始人凭强大的心力，心生万法从而无中生有的。

因此，考察公司时，要强烈关注公司创始人的心力，包括愿力、专注力、创新力与洞察力。如何系统性地提升我们的心力，从而更好地心生万法，这是第一章所研究的核心。

因缘聚合

因为与禅、乔布斯，还有投资都颇有缘分，所以这本聚合了各种思考的书才得以问世。我想起了查理·芒格（Charlie Munger）的“格栅理论”，他鼓励我们要学习各种学科的知识，“但同时要学会不要将这些知识孤立起来，而要把它们看成包含心理学、工程学、数学、物理学的人类知识宝库的一部分。用这样宽广的视角就会发现，每个学科之间都相互交叉，并因此各自得以加强。一个喜欢思考的人能够从每个学科中总结出其独特的思维模式，并会将其联想结合，从而达到融会贯通”，“你的头脑中已经有了许多思维方式，你得按自己直接和间接的经验将其安置在格栅模型中”。

实践查理·芒格的“格栅理论”，从而构建属于自己的投资框架，是我在投资领域努力进化的方向。

为这本书的问世，我倾注了巨大心力。水平有限，但绝对非常有诚意。恳请得到大家的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