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古代中国人不接吻?
接吻是一桩无数人都在做的小事。有人认为中国人的接吻只是受到西方的影响,古代中国人并不接吻,以好莱坞为中心的大众文化霸权更是强化了这种想法。然而,谁说古代中国人不接吻?
下文作者胡文辉从先秦古书、出土文献中寻觅证据,在汉墓画像石中找出图案,剖析中古骈俪的宏大制作,又于诗词、散曲、小说、笔记中一一拈出例证……这一切足以说明,尽管看上去中国传统文化中对于接吻虽然不那么热衷、那么高调,但我们也自有中国人的“吻的文化史”——
本文摘选自《接吻的中国史》
中国人过去也接吻
有一种影响似乎不小的见解,以为中国人的接吻,只是承受了西方的影响,中国人过去是不接吻的。
张竞生在民国时因提倡性学而收获“文妖”骂名,他的意见自然是有代表性的。其《接吻的艺术》说到:
直到如今,专门研究接吻史的西方学者仍持类似的意见:
电影《庐山恋》,中国的“银幕第一吻”
张竞生的个人经验表明,接吻在过去中国社会中确是不那么普遍的,但仅凭他的个人经验,并不足以概括中国社会的整体。“言有易,说无难”,在生活领域和性爱领域也是如此的。至于西方学者则对东洋不过一知半解,信笔言之,其判断更是作不得数了。
关于中国人的接吻,其实前人早有论断,是可以确定其“有”的。
周作人在1925年就说过:
以周作人的阅历,他的意见是可以信任的。
稍后叶灵凤更说道:
霭理斯曾写过《接吻考》,说原始的接吻与触觉和嗅觉有关,是吮吸和口咬的进步,这完全是从低级动物遗传来的;……
比之张竞生,叶灵凤则走向另一个极端,认为东方人比西方人更了解接吻。这就未免过犹不及了。
至于叶灵凤提到的法国人《欧洲人和中国人的接吻》一书,潘光旦后来依据霭理士《接吻的起源》一文做过简单介绍。其书著者为唐汝洼(Paul d’Enjoy),他认为中国式的接吻偏重嗅觉,分为三个步骤:一是把鼻子放在所爱者的颊上;二是一度深呼吸,同时上眼皮向下关闭;三是上下唇翕而忽张,作一种轻而尖锐的声音,好像是领略着一种美味似的。另外,潘氏还指出,法国式的舌吻在中国古代也是有的,见辽王鼎《焚椒录》所载的《十香词》之五。—这个例子,具体在下文再作介绍和讨论。
作者并没有可靠的历史依据,所谓“人类文化要从‘昆仑之丘’说起”云云更是民科的说法,但他断言中国人本知道接吻,只是不像西方人那样公开接吻,这一大旨却是很确当的。
还有,专攻中国绘画史的陈传席也有短章辨析此问题,篇幅无多,全录如下:
吾国以古人为题材之小说、戏剧、电影、电视之类,状男女相爱者,绝无接吻之例,以为不合史实。盖作者以为接吻(Kiss)为洋人故事,非吾国所固有者也。然《西厢记》已有“檀口揾(吻也)香腮”之说,言张生吻莺莺也。《红楼梦》中亦有“亲嘴儿”之记。近数年,余遍游全国各地,察出土之汉代雕塑图画中,男女拥抱接吻之像,屡见不鲜。故宫博物院亦有陈列,石雕男女拥抱接吻与今之男女相吻完全无异。四川彭山县汉墓出土石雕竟有一对男女裸体拥抱接吻,其男搂女,其女偎男,面唇相亲紧贴,亦与今人之男女亲吻无异。是知汉代早有男女接吻先例。奈写作家不知,不敢写入故事之中,致使再现古之男女相恋、忸怩之态,不得尽致也。
出土文物中的接吻图像,当然是最直观的证据。具体例子也将在下文介绍。
02
有图有真相
在中国接吻史问题上,关于接吻的图像似乎是仅有的严肃研究。
这是因为,关于接吻的图像,皆见于考古出土的汉代画像石里,从属于考古或美术研究,有相当“正当”的研究理由。这方面的论文,我所见的主要有三篇:杨泓《中国古文物中所见人体造型艺术》;杨爱国《汉画像石上的接吻图考辨》;武利华《汉画像石“秘戏图”研究》。尤以末一种后出,引据更为丰富。
以下就主要参考武利华《汉画像石“秘戏图”研究》一文,排比汉墓画像石所见的接吻图如下:
徐州出土(汉),现藏徐州汉画像石馆
图中人脸正面向外,但为了表现两人接吻,将两人突出的唇部或舌头画在脸侧,完全违反了透视原则。
安徽灵璧县九顶镇出土(东汉),现藏灵璧县文物管理所
此图似是表现男女在椅子状物旁边的交媾行为,但不能确定,唯接吻行为则甚明显。人脸仍嫌过于正面,但两人分别向对方微微侧倾,显得比前一图要合理些。为了显示接吻,两人唇间特意画一扁小形状以代表舌头。
此图两人相向,侧面向外,造型合理。但细节不清晰。
此图属于拥抱图,男女造型亲昵,或表示将欲接吻的状态。
四川彭山崖墓出土(东汉),现藏故宫博物院
左方人物端坐,侧面向外,右方人物斜对而坐,抱而吻之。似乎是吻在脸侧,有点强吻的感觉。
四川乐山麻浩大地湾崖墓出土(东汉),原址保存
两人皆侧面向外,作完全对称的拥抱接吻状。
四川荥经县出土(东汉),现藏荥经县严道古城博物馆
有研究者认为“此图为中国最早的接吻图”。
此图是明显的“室内戏”。男女盘腿而坐,相向拥吻。特别需要说明的是,完整的画面包括左右对称的两室,接吻男女处于左侧室内,两室间以一门相隔,有一人倚门而立—有可能是表示仆人在偷听主人的动静,这在后世春宫画中是相当常见的创意。试举数例:
此见[荷]高罗佩《秘戏图考—附论汉代至清代的中国性生活》扉页版图六,广东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此见福田和彦《中国春宫画》中文版,芳贺书店发行,第136页
从汉墓画像到清代春宫,有了这个“第三者”,不论是内涵,还是构图,就顿时显得生动起来。
陕西绥德白家山出土,现藏绥德汉画像石展览馆
此图右下角有男女相对而坐,就造型来看,应是男子在右坐于下,而女子在左坐于男子身上。这个姿势,论者以为即《素女经》所谓“鹤交颈”的姿势(武利华《汉画像石“秘戏图”研究》)。但仔细观察其姿态,女方正单手抚男方的脸作亲吻状,似乎更近于《洞玄子》所谓“乃男箕坐,抱女于怀中。于是勒纤腰,抚玉体,申嬿婉,叙绸缪,同心同意,乍抱乍勒,二形相搏,两口相嘕”的前戏方式(关于《素女经》《洞玄子》的文本出处见下文)。
汉墓画像石所见的这些接吻图,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简单说,不论中外,古人都相信死后世界是生前世界的延续,所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所谓“事死如事生”。活人要交欢,亡者也要,活人要接吻,亡者也要。所以,作为墓葬一部分的画像也就会有表现接吻的造型,这跟今日在拜祭祖先时烧纸制裸女或请活人跳艳舞是一个道理。
——但也因此,在大量出土的汉画像石里,接吻图只有极少数,显然不属于汉墓造像的“主流叙事”。毕竟在安葬先人时,敢于“不正经”的人毕竟也只有极少数。
关于接吻图,似乎没有太多的话可讲。图像胜在直观,但毕竟成于往古,没有“高清”效果,可以解读的信息有限。再说了,套用托尔斯泰的名言,“性福的家伙都是相似的”,性爱的技巧万变不离其宗,而接吻的造型更是大同小异,古往今来尽如此,我们还想从中了解什么呢?
03
东方与西方已经相聚于一吻之中
对于接吻,如今中国人——应该说全世界的人——都无形地接受了西洋人的观念;而且,由于以好莱坞为中心的大众文化霸权,这种观念的接受仍在强化之中。这种接吻观的核心在于:接吻是代表两性之爱的,更重要的是,接吻是代表单纯之爱的,是可以诉诸公开的亲密行为(同性之爱的接吻不过照搬两性之爱的形式,可置不论)。不论从历史(时间)上看,还是地理(空间)上看,这种单纯性和公开性的接吻观,并不是诸国族和文明的普遍习俗,而只是渊源于西方社会的特殊背景。
至今为止,中外学界仍有一种普遍的西方特殊论倾向——而西方特殊论的本质,实际上就是西方中心论,即将近代式的制度形态归因于西方历史的特殊性,尤其是归因于基督教因素。比如:强调资本主义起源的新教背景,有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强调近代法律形成的中古教会和近代新教改革背景,有伯尔曼的《法律与革命》。强调近代科学形成的基督教背景,有冯肯斯坦的《神学与科学的想象:从中世纪到17世纪》;特别强调新教背景的,又有霍伊卡的《宗教与现代科学的兴起》、哈里森的《圣经、新教与自然科学的兴起》。此类大言宏论,甚而被奉为经典,实质见解陷于一偏,殊不能让我心服。可是,若谓流行的接吻观是渊源于西方基督教的特殊背景,我倒是很能接受的。
电视剧《老友记》
《旧约·雅歌》就有明确描述接吻的诗句。其第一章有云:
又第八章有云:
要知道,《雅歌》之于西方,亦如《诗经》之于中国,其地位是经典性的。而且基督教作为有形的教会组织,对社会的影响更是强制性的,远非儒学所能相比。则《圣经》里既有关于接吻的描写,则接吻也因之有了一重信仰的外衣,有了神授的“合法性”。事实上,在基督教的信仰制度下,接吻确成了一种神圣化、礼仪化的公众行为。
比如,近代芬兰人类学家韦斯特马克介绍过一种在婚礼上牧师吻新娘的习俗:
……我们还可以再简单地谈谈苏格兰的一种古老习俗。根据这种习俗,“主持婚礼的教区牧师在完成其主婚职责之后,都会立即提出要同新娘接一个响吻,并将这看作是自己不可转让的特权。”人们坚信,新娘日后的幸福就寓于和牧师的这一吻之中。
又有一种在婚礼上新娘吻男宾的习俗:
这种接吻,显然既是公开性的,也是礼仪性的。
电影《乱世佳人》
不过,接吻虽有宗教化的礼仪意味,但若发生于异性之间,毕竟无法完全消除其性爱意味;或者说,接吻在宗教化的礼仪意味中,也仍会逐渐滋长出性爱意味。丹麦尼罗普在其《接吻简史》指出,在开始时:
但后来,就“事情正在起变化”了:
十三世纪中叶,有一种接吻用的特别器具输入到英国,即所谓“接吻牌”(Osculatorium)或云“平安板”(Tabella pacis),系一金属制圆盘,上有圣画,在教堂中给会众轮流地接吻。
这接吻牌从英国教会又渐渐地流入各教会去,但似乎都不能长久通行。这在好些方面都引起人家的毁谤。
这个办法足以引起教堂内的纷争,好些有身分的人都拼命争夺,想得到最初接吻的荣誉。在教堂的优先权的竞争,照我们所看见,来源是很久远的了。
其次这似乎又成为情人中间的一种媒介。青年美貌的女郎在牌上接吻的时候,她的身边总有一个美少年在那里不耐烦地等着,想从她的手里唇边夺过牌去。我们读玛罗(Marot)的诗,可以看到这样的两句:
我紧跟着她在平安板上亲了嘴。
关于“接吻牌”,在此插述一事。宋代钱易《南部新书》(己)述唐代掌故,有一个很特别的细节:
福昌宫是隋唐时的行宫,在今河南宜阳县;“注口”,涂口脂于唇,亦即今之涂口红。“以口印幕竿上”,是说当御驾准备离开福昌宫时,宫女们会开玩笑地将口红印到支撑帐幕的长竿上;等她们随御驾离开后,“好事者乃敛唇正口印而取之”,就字面来看,“好事者”或系女子,其举动可理解为是要“蹭”宫女用过的口红—可是,“好事者”也未尝不可以是男子,则其举动就可理解为是要间接地与宫女“亲个嘴儿”!这样,就恰与西洋“接吻牌”的事情如出一辙了。东海西海,男性心理攸同,这当然也是不足深异的。
回到西洋。随着封建时代的崩解,也随着教会时代的崩解,西洋社会不断转向近代,接吻的礼仪意味逐渐消灭,恋爱意味逐渐增加,而礼仪之吻也终于完全过渡到恋爱之吻—但尽管如此,由于宗教背景而造成的公开接吻习俗,却依然延续了下来,故西洋式的接吻仍是可以公之于众的,仍带有“一种深的精神的爱”的痕迹。我以为,这就是西方两性之吻带有单纯性和公开性的由来。
这就意味着,对于接吻的态度,中国人本来并没有什么不正常,倒是西洋人比较不正常而已!而近世以来,西风压倒东风,西洋人的接吻习惯一举逆袭,跃居主流,过去的不正常反倒成了今日的正常了。
电影《雨月物语》
讨论过西洋,我们再了解一点东洋的情形,就能更清楚地理解中国人对接吻的态度,也能更清楚地明白近代以前中西接吻观的差别。
中国的“知日分子”很早就观察到,日本人之于接吻,完全是“脱亚入欧”的结果。
1949年后赴台的近代报人喻血轮,曾专门写到接吻问题,并论及:
台湾的专栏作家简白也指出:
大陆旅日作家李长声也说:
这些看法,能从日本学者更翔实深入的论述中得到印证。如平石典子指出,小泉八云认为日本人不懂接吻的看法,遭到博物学家南方熊楠的驳斥:
从以上诸人的论述来看,近代以前,日本人之于接吻的态度与中国人极为肖似,直可谓一条藤上的瓜。中日间虽不是真正的“同文同种”,但论起“风月”来还真是“同天”呢。至于喻血轮说“中国男女接吻,始终在闺房内行之”,简白说“中国近代以前,所谓的接吻,纯是‘秘戏’的玩意,曝不得光”,都是很确当的看法。
要而言之,中日古代绝非没有接吻,只是与近代西洋近代式的接吻有异。在中日来说,接吻应归入前戏的范围,属于性行为的一部分,故接吻是私密的,也是低俗的,难登大雅之堂;相反,在近代西洋来说,接吻应归入日常生活的范围,代表着单纯的男女亲昵行为,故接吻是公开的,也是健康的,甚至可以炫耀于人。简单说,在近代以前,中日一直是性爱之吻,而西洋则经历了从宗教时代到世俗时代的变迁,最终定型为恋爱之吻。及至西风东渐之后,近代的西洋接吻习惯遂被我们“拿来”,接吻与性行为始逐渐疏远,而被当作一种纯粹表示爱情的行为。
——吉卜林著名的诗句说:“哦,东是东,西是西,永远不会相遇。”(Oh, East is East, and West is West, and never the twain shall meet.)但东方与西方已经相聚于一吻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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