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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播客|电子榨菜拌饭,深腌后的知识还能美味吗?

看播客|电子榨菜拌饭,深腌后的知识还能美味吗?

文化

有竞争的思想,有底蕴的政治



最近,“电子榨菜”的说法开始流行。顾名思义,这个说法指的是年轻人在吃饭时播放的各类视频,就像榨菜一样,很好下饭。我们需要榨菜,是因为白米饭淡而无味;可是电子榨菜让人欲罢不能,也是单纯因为饭“不够香”吗?
延续这个食物的隐喻,本期节目,跳岛FM主播钟娜请来复旦大学新闻学院的马凌和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的但汉松两位教授,聊一聊电子榨菜的“阅读”维度:作为一种摄取信息的渠道,电子榨菜这一媒介有何特点?经过了深加工“腌渍”的知识和讯息,还能残留多少本味?本文为“跳岛FM”播客与澎湃新闻合作刊发的文字稿。


文|“跳岛FM”

人们在吃饭时用手机观看电视剧



钟娜:今天我们想聊的话题是“电子榨菜”,特指吃饭时看的视频和文章。这些内容像榨菜一样,有着极强的下饭作用,甚至有网友把它称之为“饭扫光”。我们今天请来了两位对电子榨菜很感兴趣的嘉宾,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授但汉松老师,以及复旦大学新闻学院教授马凌,想听听两位老师怎样定义电子榨菜?你们平时喜欢食用什么样的电子榨菜呢?

马凌:我印象中电子榨菜起源于日本的泡面番,我自己也经常食用电子榨菜。包括我身边单独吃饭的同事或学生,总是支起手机,像是给目光一个定向,给生活一个背景音,以及给周边一个“请勿打扰、我很安好”的信号。我作为新闻学院的老师,平时总被陷在新闻里,那些让人震惊的社会新闻,看多了血压和心脏都承受不了。作为休闲,我喜欢平静的、文艺的电子榨菜。

但汉松 :其实受邀上节目的时候,我才知道“电子榨菜”这个词的存在。我比较社恐,在教工餐厅吃饭时一般都会看看手机,这像是一种白噪音,也是电子屏蔽,传递出生人勿扰的信号。

我对“电子榨菜”选择非常庞杂,比较喜欢看不需要动脑子的视频,最近沉迷的日本火车宅“Solo Solo Travel”的频道,此人会乘坐日本各种观光火车,把旅程事无巨细地拍下来,包括列车上的马桶、肥皂、开关,都给特写。他从头到尾不说话,但会配一些有趣的字幕。一边吃饭一边看这样的东西,是蛮解压的。

有时候,我还会追看欧美网红户外远足的频道,或是韩国视频博主房车露营的节目。这些视频的制作都非常精良,细节的掌控炉火纯青。生活已经如此内卷,我挑选电子榨菜的标准,就是希望放空自己。

马凌:纯为减压的话,我平常最喜欢看的,还是我们那一代人喜欢的《老友记》。《老友记》是1994年开播,一直播到2004年。当时是广播和电视的黄金时代,我们那一代人是拿《老友记》来学英语的。《老友记》的两间公寓、一个咖啡馆,如此狭小的天地却能在螺蛳壳里做出道场来,确实是好看且耐看的。

如果是听的话,我很喜欢听“跳岛”的播客节目,特别喜欢跳岛里嘉宾所发出的笑声,那种会心一笑的时刻,最能让我感到愉快——大家是放松的,不是以知识输出为导向,而是以交流为导向的,这点特别好。我也很喜欢“三联中读”的节目:《陪你度过这时代的晚上》。我觉得电子榨菜应该有一种陪伴感。它不一定非要教导你什么,但它能够伴你度过时间。

但汉松 :这里面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时代语境。疫情期间限制了堂食,所以大多数时候只能外带,这导致吃饭也失去了它原有的社交性。于是,大家基本上都是把外卖叫到家里,对着电脑屏幕或手机吃饭。这也放大了电子榨菜的陪伴功能,它不仅仅能减压或提供娱乐,它还在人们无法出行、无法跟亲人朋友见面时,提供精神上的陪伴和疗愈作用。

马凌:我也想问问钟娜,美国社会对电子榨菜有怎样的感觉?

钟娜:我特别同意两位刚才所说的观点。我自己对电子榨菜的使用达到高峰,是在疫情期间。我在隔离期间看了大量的别人做事情的视频,借此获得一种完成事情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因为在自己的空间里,你能做的事是很有限的,所以看别人做事成了一种奇怪的享受。在家办公维持了一段时间之后,美剧《办公室》又开始流行起来,因为大家开始怀念在公司办公,怀念和同事那种无聊的、又爱又恨的关系,所以《办公室》里的人际关系就弥补了大家生活中的缺失。

我想问问两位,你们平时在看电子榨菜的时候,会打开弹幕或者去看其他人的评注吗?现在很多原本单人进行的活动,无论是观剧、读书甚至健身,都在互联网的帮助下具备了社交的属性,你们觉得这种享用方式有何利弊?


美剧《办公室》


马凌:有时候在B站上看跨年晚会类视频,我喜欢看看大家的弹幕。但多半时间我会关上弹幕,一来是它会影响我的判断,二来也防止剧透。但在微信读书上我反而愿意看他人的评注。可能因为这个时间由我自己掌握,我想看就看,不想看也没关系,不像弹幕逼迫我同步地去看这些内容。

我觉得其中的核心是人本来就是群居动物,东亚文化尤其强调关系网络。这种关系网络是一种我们生活在群体中的表征,它也离不开时时刻刻的交际互动。在疫情期间,互联网确实让很多原本单人进行的活动具备了社交属性。

但汉松:对,但它的缺点也挺明显。什么叫思想?在正统的人文学者看来,思想是人与自己的对话。一旦你进入到纷繁复杂、弹幕横飞的网络世界,需要面对很多干扰,你没有办法善用自己独处的时间,也没有办法进行深入的思考。而且,这种陪伴是一种虚假的、去具身化的陪伴。它表面上很喧嚣,但实际上不过是虚拟的产物。沿着这种批判的思路,我们还可以讲很多,但今天我还是想讲讲它好的一面。

我最近对带有社交属性的互联网阅读或观看有一些立场上的改变。我以前觉得,自己怎么可能会去看弹幕,结果打开弹幕以后,发现还蛮香的。当然,它会对我有干扰,但作为一个搞文学评论的人,我还蛮好奇大众读者在看同一个文本的时候,他们各自的脑回路是什么样子?他们感兴趣的点在哪里?有人可能会留意镜头语言,有人会在意某个演员演过哪些其他电影,这些弹幕聚合在一块,就像堂会一样热闹。在弹幕的黄金时代,B站有一些小众的音乐剧或戏剧的录像,通过弹幕可以很好地聚合志同道合的网友,形成了一个亚文化的同温层。微信读书更不用说了。我觉得,如果你和另一个人共同读过七八本书,那么你们之间的亲近感可能胜过血缘亲戚。共同的阅读能够体现出我们在性格、审美、三观等诸多方面的要素。

在互联网时代,人文学者对社交媒体多有微词,它确实有很多值得批判的地方,但它毕竟只是工具,我们可以把它往好的方面去引导。现在有些媒介学者指出,我们完全可以利用社交网络去构建一个正反馈的回路,在微信读书或在Goodreads这样的平台,我们可以一起打卡、抱团组成读书竞赛和读书俱乐部,鼓励彼此去进行深度阅读。

扎根在像Goodreads、豆瓣或微信读书,你会发现世界上还有那么多愿意去深度阅读的同类。我的微信读书上有网友排行榜,榜首的人甚至读了几千小时。我们还可以去看网友写的读书笔记,看他的阅读历史,然后会感觉吾道不孤。所以,不要对带有互联网属性的、带有社交属性的观影或阅读保持一种刻板的偏见。只要善于利用,很多时候我们可以用它来做一些很好的事情。

马凌:我非常认同。包括在微信读书上,你能看到那么多人的阅读痕迹,可能已经有好多人在同一句话画了线。在这个时刻,你会觉得自己跟其他人有一种隐性的连接。你不仅连接了作者,也连接到了其他的读者,这是一种很独特的体验。

钟娜:我还想到有一类短视频的类型,是替人读书。这类视频会选一本书为你总结要点、介绍作者。还有类似的替人追剧系列。为什么现在这种类型的视频会如此流行?我们为什么越来越依赖别人来帮我们看东西?

马凌: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有限的生命与注意力与无限的知识与好奇心,这是一组永恒的矛盾。我们现在被大量的信息所淹没,靠自己是绝无可能全部吸收、全部分析这些信息的。在传统的信息社会,信息的加工、利用和扩散是有专业分工的,我们可以把它叫做知识协同。

在目前这样一个时刻,我们在经历知识协同大众化的过程。我们开始依赖别人替我们压缩书中精华、描述电影情节;如果我们更有追求,可能会希望由专业的作者来替我们完成这些过程。将来有了ChatGPT之后,可能一个世界大脑就能提供高质量的、凝结全人类智慧的答案。

今年开学的时候我儿子非常担心,他问我说:“妈妈你比那个ChatGPT懂得多吗?你还要去上班吗?”我觉得这是一个灵魂之问。我说:“我还能挺一阵子”。虽然ChatGPT也有陪伴作用,但它没有脸,也没有身体,它不能面对面地坐着跟你喝咖啡,给你讲课。所以我还能挺一挺,或许我还能跟我的学生发生一种更深刻的生命链接。

的确,我看的电子榨菜也包括一些“替人看电视剧”系列,因为我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细致地把一部剧从头看到尾。我又很想知道其中的大致剧情,所以只能依赖他们。

但汉松 :其实不仅在中文世界,在西方的视频网站上,也能看到大量此类节目。让视频博主来讲一本书,讲一部电影,这样的形式是蛮常见的。

从经济学的角度上来讲,它是一个文化消费品、文化快消品。为什么有人愿意去做这种产品?因为有流量,有很多人愿意看。有一个大众心理学的概念,英文叫FoMO(fear of missing out),指的是我们害怕错过有趣的事情或被周围的人抛在后面。例如,年底有人在微博发年度读书小结,读了100本书,而我一本都没看完,我可能就会焦虑。现在FoMO是一种很普遍的心态,所以此类产品迎合了人们的痛点,它将长节目变成简单的干货,把《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大部头小说梳理出takeaway,只需要你10分钟就能获得。虽然你并没真正去读这本书,但至少强过没读,走马观花的文化消费让你可以克服FoMO带来的焦虑。

FOMO


那么,进一步要问:为什么我们会有这样普遍的FoMO?还是因为我们身处一个信息过载的时代,大量的文化产品在这个信息时代流通,所有人都应接不暇。人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阅读、去观影,但又不甘心被这个时代抛弃,落在别人后面,于是这样的产品好像就解决了我们的燃眉之急。

但如果再往深一步地去思考的话,也会看到它让人不安的一面。如果我们长期不去自己读书,不去自己看电影,而是去听别人的梳理和总结,恐怕会丧失自主阅读和观影的能力。这绝不是危言耸听,有尼古拉斯·卡尔在2011年出版了畅销书《浅薄》,副标题是“互联网正在对我们的大脑做什么(What the Internet Is Doing to Our Brains)”。当人们的注意力变得如此之短,当我们强迫症式地被信息流劫持,就已经失去了深度阅读的能力。

美国有个学者叫凯瑟琳·海尔斯,她区分了两种注意力,一种叫深度注意力(deep attention),另一种叫超级注意力(hypertension)。不能说那些喜欢看短视频的人没有注意力,他们毕竟一直盯着手机看,也是两眼不闻窗外事。但这种注意力实际上是在多任务的高强度刺激下不断跳转的。它和过去时代的阅读,比如读狄更斯的《荒凉山庄》、读霍桑的《红字》时所需要的那种沉浸式的、悠长缓慢的深度注意力是不一样的。

从进化心理学的角度上说,如果我们沉浸在短视频文化中而不自觉,可能就会慢慢失去人类曾经有过的那种深度注意力,我们无法再成为一个好的读者。这种进化会对人类社会造成怎样的恶果?这是值得深入思考的。

马凌:我同意,虽然我们是在讨论电子榨菜,但我们应该意识到我们不能只靠电子榨菜活着,可能除了电子榨菜之外,我们还需要电子鹅肝。

我也知道,有些人只有在某些时候才会食用电子榨菜。哲学家阿多诺也认为,生命并不是通过实际性和目的的合理性来实现的,他认为真正的幸福也来自放纵、发泄、奢侈和无厘头,也就是与基本的需求相脱离。所以有时候使用电子榨菜,跟我们吃碳水很高的垃圾食品是相似的,在一些时间里,我们可以随性地、无忧无虑地娱乐,自己觉得开心就好。但你不能一味地只吃这一样东西。

我还有一个感觉,电子榨菜这个词虽然已经出现在一些媒体上,但学术界还没有真正对此展开深入研究,还没有相关的论文出现。我很好奇退休老人的电子榨菜,与城市青年的电子榨菜一样吗?白领阶层与外卖小哥的电子榨菜一样吗?喜欢小红书的与喜欢快手的电子榨菜一样吗?我觉得这个现象是需要细分研究的。

我在学生中做了一个小调查,可能不那么科学,但它确实可能是一个跟时间相关的问题。这一代年轻人太卷了,他们的休闲娱乐时间太少了。如果让他们专门花两个小时看一部电影、不按快进键来追一部每集40分钟、总共几十集的剧集,实在太奢侈了。德国理论学家哈尔特穆特·罗萨提出过一套加速社会理论,他说科技加速了社会变迁,也加速了人们的生活步调。哲学家韩炳哲也提出过功绩社会理论。在当代的竞争社会里面,追求绩效已经融入了血液中,人们总是深感时间紧迫,陷入自我剥削。

我们一直说时间就是生命,效率就是金钱。现在这句话变得特别害人,为何我们不能稍微放空一下,不能真的休闲一下?现在很多人无法忍受几十分钟的无所事事,都在加速地获取信息,时间长了也会感到焦虑。所以我们不必在同样的时间里做更多的事情。有时候什么也不吃,让自己放空一下,也是一种挺好的选择。

钟娜:前段时间上班很累,我就特别喜欢看那些不到一分钟的美食短视频,结果对我的生活造成了很大的干扰。因为我会买来视频里的配料想要自己复刻,但是从买配料到自己做菜,两三个小时就过去了。视频里时间流逝的速度和现实中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没法像它那样去倍速,也没有那么大的食欲去消费10个视频里的美食。于是我决定远离这样的视频,放空了一阵,慢慢恢复到了正常的消费。

我觉得现在这种视频很容易让我们远离现实,产生一种强烈的脱节感。两位老师有经历过网络空间造成的“脱离此时此地”的感觉吗?

但汉松:其实我还蛮看重这个功能的,它就像微型的白日梦。有一段时间,我觉得社交媒体的舆论风气让我倍感厌倦,仿佛大家都不会好好说话,都以那种指控式的、相互打倒、相互揭短的方式来交流。大家都待在各自的信息茧房里,交流就是撕咬,戾气很重。所以有段时间,我觉得要远离这个环境。

那时,我就会看那种特别无聊的视频,比如有个很火的系列视频,里面有个小哥住在东京的公寓里,他点上熏香、放点音乐,然后开始工作学习。你打开这样的视频,看着他在东京的窗外,然后跟着他一起学习。按照他的番茄时间工作,每隔25分钟,还可以休息一下。有时候,我会看别人到北欧看冰川和极光的旅行视频,这仿佛也是一种逃离,仿佛那些视频博主在替我去旅行。有时候这种逃离可以通过声音实现,比如我喜欢听播客,听那些嘉宾聊天时我常常感慨:原来人与人之间,其实是可以做到相互倾听、相互理解的,我们完全可以用一种无需担心被他人栽赃或辱骂的方式,去深入沟通。听那种播客的感觉非常好,你会认识到正常的公共空间中人与人的交流,其实本该如此。

这都是我在电子榨菜中获得的,它们对我自己来说,非常重要。有时候,与现实脱节不是什么坏事,因为你会觉得与其面对糟心的现实,还不如换一种媒介、换一个空间去生活。电子榨菜这时是有“解毒”效果的。

马凌:我跟但老师类似。偶尔的沉迷,或在某一个问题上因为沉迷而去研究,那都是很美好的事情。但是过度沉溺的话可能就不好了,比如我自己就曾经对扫雷和纸牌接龙上瘾,后来就坚决远离这两个游戏。

我是个容易上瘾的人,我会通过沉迷某些事情来换取有效的生命感。比如我会特别沉迷在一些历史的细节中,不断地去搜索,试图解决一些别人可能认为很无聊的问题,通过这样的方法来产生自己的心流。

其实人类的终极问题无非是一个时空问题。时间问题有两个方向,一个是把历史拉至眼前,另一个是把自己的生命尽可能地向未来推演。空间问题也是两个层次,一个是肉身的漫游,另一个是精神的神游。电子媒介的出现让普通人也能追求“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境界,这在以往是少数精英才能追求的境界,所以我们可以过上与前人完全不同的生活。我本人对于技术的未来发展还是比较乐观。虽然扎克伯格的原宇宙失败了,但未来人们迁移到网络空间,甚至创造出若干平行空间,这种对于时空的极大延伸和拓展并非不能想象。

有人说目前是一个无偿成了有偿、稳定成了奢侈品的时代。一方面新技术加速的全球化过程正在驱逐文化空间,另外一方面不同文化空间在相互叠加、相互渗透。所以如果让我选择,是活在当前这样一个有渣滓、有暴力的网络空间里,还是回到过去书刊严重不足、买本书都要去新华书店排好几个小时的世界,我当然会选择现在。现在的网络空间对于我的精神生活,对于我个人的时空都有很大的助力。从这个角度来讲,与现实脱节或者不脱节并不是一个特别真实的问题。我们每个人要作出自己的选择,选择的关键在于你对待自己生命的态度。

但汉松:我想补充一点关于“虚拟性”的问题。最近,我读到一篇文章,题目叫《触摸青草的必要性》。为什么需要去触摸青草呢?因为这是一个流行着元宇宙、GPT、电子屏幕的时代,我们浸入的是一个由0和1组成的虚拟空间。互联网当然有极大的自由潜能,实现了信息的自由流动,但它无法提供现实生活中那种基于五官感觉产生的具身化体验。戴上VR眼镜去谈论青草,看到的是青草的图像或“青草”的拼写符号,但我们没有办法接触到青草特有的触感、气味。你永远无法通过屏幕和文字,认识春天四月刚刚剪过的绿意盎然的草坪。

因此,不管未来互联网变得多么无所不能,我还是希望让孩子更多地去接触自然,而不只是沉溺在电子虚拟的造景中。尽管它会变得越来越逼真,提供极致的分辨率,但它永远没有办法替代真实的肉身触碰。

譬如我看了很多露营的短视频,但从没想过亲身去体验。昨天晚上,我开车带孩子经过南京的体育公园,发现那边有好多帐篷都亮着灯,还停着不少房车。原来,最近南京天气比较暖和,一些父母就带孩子来这个地方露营过夜。他们可以在晚上去听虫鸣鸟叫,去感受夜风的抚摸。你看,去触摸这样真实的户外,其实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马凌:我稍微有一点点不同的看法。我们都学过本雅明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他把自然物或艺术品的“光晕”归结为独一无二的此在。就像但老师所说的,人类生命有其独一无二性,特别是感性、触觉,味觉、听觉、视觉等等,传统中我们都认为,这应该是机器与程序不能比拟的。但,我在很多年前看过一场4D电影,当屏幕上出现老鼠疯狂跑过的时候,电影院通过控制风的流向,让观众的脚面上产生某种“触觉”,就像老鼠爬过我们的脚一样。那一刻特别的逼真,真是惟妙惟肖。包括剧院内会喷水,会散发某种气味等等。这些年来,各种电子技术围绕视觉的发展较多,但未来技术的发展可能不只作用于我们的视觉,包括触觉、味觉也可能被模拟。

ChatGPT


钟娜:我们刚才都谈到了ChatGPT,两位老师觉得回顾历史,一代又一代的技术如何影响人类的生产和消费内容的方式?

但汉松:ChatGPT的影响,可能比很多人想象得要大得多,虽然它还没有达到通用人工智能的水平,但已经将人类引向人机交互方式的变革时代,并成为我们念兹在兹的技术奇点时刻。如果放到更大的背景下来看,它甚至不只是技术变革和媒介变革,它甚至会带来资本主义本身的深刻转型。

我最近在《新左派》上读了一篇文章,作者叫威廉·戴维斯。他提出,现在的资本主义已经从晚期资本主义、数字资本主义或全球金融资本主义,变化到了一种全新的平台资本主义。这种以电子平台为基础设施的资本主义拥有全新的媒介技术,可以塑造一种不同的公共参与。比如说,美国总统大选过去是通过纸媒做民调,现在公众的情感表达多是在推特和脸书上,人们的自我身份认同和表达都是在社交媒体上进行的。

我们经常会问:还能够回去吗?英文系的古板老人物,譬如哈罗德·布鲁姆,会抱怨说现在的大学生越来越肤浅了,读不进去乔治·艾略特或亨利·詹姆斯,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但我对此倒是持有一个比较开放的心态。这种媒介革命的大势是无法逆转的,我们永远没有办法回到原来那种悠长的、浸入式的古典阅读传统中去,我们只能顺应媒介革命的发展。马歇尔·麦克卢汉说,“媒介是人的延伸”;弗里德里希·基特勒则认为,媒介非但不是人的延伸,反而是人们要主动去适应媒介的变化。现在未来已来,我们该怎么办?从更大的意义上来讲,媒介革命和人类未来的进化方向息息相关,它是非常重要的事件。

我们此时能做什么呢?我对自己有三点期许:第一,我认为文学教育依然重要。好的阅读,是一个国家最重要的公民活动。好的阅读不一定是纸书阅读,也不一定是文字阅读,它可以是多媒体的阅读,看电影也是一种阅读。大学里需要培养学生更好的批判性思维,去教会他们进行文本细读,能耐心地去辨识文字的风格和它的隐藏含义。这一点在GPT降临的时代极为重要,我们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去辨识人与机器的本质区别。人文学科的任务,就是要去探究“人到底是什么”。

第二,追求一种别样的沉浸。既然想彻底摆脱电子榨菜、无处不在的算法控制,甚至摆脱手机都已经不再可能,那我们只能以更符合自身的方式,去制造一种新的沉浸式阅读体验。比如戴降噪耳机去散步或慢跑,在这个过程中回归到长时间的深度阅读中。甚至听有声书也是很好的体验,因为它通过声音的表演和诠释,把我们拉进文本之内。这种沉浸式阅读,同样需要深度注意力,但它和以前不同,是顺应了数字时代变革的沉浸式阅读。

最后,我觉得应该保持适度离线,能适度地跳出来。我们需要经常保持离线,去户外发现附近,去阅读和摩挲纸书,去看《2666》和《战争与和平》,去看罗伊·安德森的电影,去尝试读完《无尽的玩笑》,去拉高我们对“无聊枯燥”的耐受阈值。这些东西虽然稀缺,但正因为稀缺,所以才格外宝贵。我们应该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更好地进入“心流”状态,训练自己的专注力。

马凌:在我们新闻学院,我教的一门课是“新闻传播与媒介史”。人类经过了口语传播时代、手抄传播时代、印刷传播时代和电子传播时代。1450年古登堡印刷机的出现有着里程碑式的意义,在不到50年时间内,欧洲的总体藏书总量从3万本迅速升级到了1000万本。这是第一次知识爆炸,它极大地改变了人类的命运。第二次知识爆炸,则是发生在电子传播的时代,我们有了新的通信技术,包括电话、海底电缆、广播和电视,互联网现在还要插电,也属于电子传播的大范畴。但未来已来,我们能看到人工智能所带来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如果说传统的印刷传播时代对应着印刷资本主义;电子传播时代对应着金融资本主义,新的传播样态或许对应着社会主义,因为它会使大量传统工作者“失业”,失去在社会上谋生的空间。在这样的情况下,技术带来的风险和伦理等问题,势必会让人类重新团结起来,共同讨论这些问题。只有人们共同制定各种规制、各种约定,我们才可能继续向前。在这样的新型社会中,如果机器能帮助人类更好地完成各类工作,我们或许就能用更多的时间来进行自我的精神建设和自我塑造。

其实每个时代都存在对技术的担心,当报纸刚刚出现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在公共马车上展开一份报纸,各自对着报纸,互相不交流。当时好多社会学家感到担忧,如果大家都只看报,不交流,那公共性怎么办?到了电视时代,情况也是如此。《娱乐至死》这本书的封面就是一个三口之家面对着电视,他们的脑袋已经没有了。包括互联网诞生伊始,也是被视作洪水猛兽。我们知道目前互联网并非是极度自由的,它有相应的规制伦理、各种约定。未来我们也需要去思考如何制定规则,让技术与人类和谐相处。

所以我觉得,每个人在面对手机屏幕的时候,就与前人面对报纸,面对电视,面对电脑,没有什么两样。太阳底下无新事,我不会过度担心。我觉得除了如何看待平台,看待媒介之外,我们每个人更应该好好地面对自己,好好思考我们希望把自己塑造成什么样的人?如何来提高自己的媒介素养,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分享一个故事:我爸爸是个理工男,我妈妈是中文女。我们家有个段子,一次他们散步时,我妈妈提到莎士比亚,我爸爸就问了一句,莎士比亚是谁?他发明了什么定理吗?我妈妈当场就惊呆了,她突然发现自己找的是一个百分百纯正的理工男,感觉这日子没法过了。我爸爸也挺自觉,虽然他没时间去看那些大部头,但他看完了很多名著改编的小人书。到了退休以后,他开始看长篇,他补完了《静静的顿河》、《约翰·克里斯多夫》,那是他那一代文学青年所谈论的书。

我爸爸给了我很大的启发,当我们说电子榨菜的时候,我们要注意到,如果你从电子榨菜起步,对个人的阅读口味有所追求的话,你可以选择去做更深度的、更长时间的、能进入心流的阅读。最重要的是让自己的生活不要单一,让生活丰富起来。

钟娜:我前段时间看到一群美国的精英高中生,他们自称卢德分子,拒绝电子科技,选择拥抱大自然、进行实践手工。但事实上,就算是美国的阿米什人也会去附近的超市买黄油,做一些妥协。当GPT的时代到来,我们也可以问问自己,我身处在光谱的哪一边?是拥抱科技,还是逃避科技的来临?

马凌:关键看个人如何选择。我希望中的社会是一个比较宽容的社会,既容得下逃避者,也容得下拥抱者,大家互相不鄙视,各自给对方空间。任何时代都有远离喧嚣的逃避者,如果他们在小群体中觉得如意、幸福也非常好,如果觉得不幸福再走出来,同样也无所谓。

我个人关心的是如何有丰富的生命体验,如果能通过某种方式能让我体验不同的生命感,那就再好不过。我知道有青年人选择去支教,有青年人选择拼命工作来获得未来的财富自由,也有人选择打两年电竞,这些都是个人的选择。换句话说,每个人要尽量把自主性掌握在自己手里,尽其所能让自己所能过上想要的生活,体会多种多样的生命。

但汉松:刚才听马凌老师的故事,我认为在节目的最后,似乎可以达成的一个小小的共识:不管电子榨菜是不是可口下饭,不管GPT会不会以奇点的方式彻底改变人类社会,我们都要去坚持捍卫个体存在方式的多样性,同时也要确保他者不在我们的世界消亡。这是我们作为人文主义者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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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责编:龚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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