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大事》:没有一个人的死亡,理所应当被遗忘
不久前电影《人生大事》上映,引发观众热议。它的戏剧手法较为夸张,但至少耐心地呈现了殡葬师的工作,包括遗容整理、抬棺、出殡、灵堂租用、火葬代办等等。
《人生大事》没有将殡葬行业神秘化或浪漫化,而是从殡葬师的视角出发,让观众将殡葬师作为正常的职业来看待。他们每天与死亡打交道,发愁的还是活着的事,他们住在逼仄的房间,彼此间充满了人情味。
《人生大事》预告片
很多观众会将《人生大事》与《入殓师》作比较。不过,与《入殓师》底色悲凉地凝视死亡不同,《人生大事》是一部反映死亡却底色温暖的电影。
我们太缺乏认真谈论死亡的作品,死亡又在人类的一生中如此必然。尤其在疫情这三年,通过社交网络,远方和附近的创伤,使我们对死亡更为敏感。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通过科普“和死亡打交道”的职业,我们或许能从另一个角度,重新审视死亡。
01.
死亡、家庭与爱
中国人讲死生大事,古人注重死亡,社会等级越高的人,死后处理的仪式越繁琐,而那些命如草芥的流民,死后被潦草处理,尸骨无存。但是,古人重视死亡,处理的方式却未必科学。比方说在明清时期的广东社会,人死后会被送到庄房(停尸间)停厝,等候殓殡,乃至请和尚道士做法事,驱散邪气。但是庄房的卫生条件差,又缺乏尸体防腐的手段,贵族尚且可以风风光光大型墓葬,平民就在庄房腐烂,甚至可能酿成瘟疫。
19世纪末,中国人接触西方殡葬技术,现代化的殡仪手段被传教士和留学生引入中国。比如广东台山人吴文波,他在美国学习到基督教的殡葬方法,引进国内,于民国十一年(1922)在广州开设“粤光制殓股份有限公司”,被誉为中国内地最早开设的现代殡仪馆。
但是,关于死亡的职业却长久遮掩在云雾中。我们多少都听过殡葬师、遗物整理师的名称,他们具体做什么、他们存在的意义,却很少有人了解。
《人生大事》反映的就是殡葬师与殡仪行业。电影开头,孤儿武小文从床上醒来,看到外婆被殡葬师带走。与此同时,殡葬师莫三妹三十有几,子承父业,在外人眼中却是一事无成的失败者。
《人生大事》预告片
在这个情况下,莫三妹遇到了武小文,他们都是境遇孤独、处于社会边缘的人,当两个孤独的人相遇,看见彼此最脆弱的地方,他们的世界开始发生改变。
《人生大事》的主旨是探讨死亡、家庭与爱的关系。在通往死亡的路上,是什么让我们还对生感到留恋?电影给出的回答就是“爱”,是有一个在乎你的人,或者最终找到渴望守护之事。
这部电影的主角都是普通人,他们游走在武汉街头,如果无人书写,不会有人记住他们,但是对于在乎的人来说,他们的存在有着无可替代的意义。
莫三妹找到自己在乎的人,他的人生不再无人认可,他确信自己在黑夜中应该去寻找什么;武小文曾经很孤独,在“上天堂”她找到了可以称为亲人的人,这个非血缘关系的共同体却比亲人更宝贵;王建仁和银白雪也绝非配角,他们有属于自己的爱情,他们力所能及地帮助其他人,为孤独的小文找到一个宽容的家。
《人生大事》有趣的地方在于它探索了一种非父权制的家庭:不基于控制之爱、血缘之爱,而是基于“弱者之共情”、基于“链接之爱”组建的宽容型共同体。
它让我们意识到家不一定是窒息般的存在,控制才是。对于现代人来说,我们本可以追求让彼此都真正好过的共同体——一种互相理解、包容、基于共同底线与人性之善的非血源之家。
如果我们仔细琢磨《人生大事》,会发现编剧频繁使用了“哪吒”和“齐天大圣”这两个隐喻。女孩小文喜欢以哪吒的造型示人,而莫三妹在电影中也致敬了齐天大圣,在中国神话里,哪吒和齐天大圣恰好是最具有反抗精神的角色,而他们当初挑衅、冲撞的正是一个父权制的统治体系。
某种程度上,《人生大事》不只是一部鸡汤电影,它具有反思意味。
02.
“种星星的人”
受到儒释道三家文化的共同影响,中国人对死亡有着比较复杂的态度。一方面,许多人觉得死这个词汇晦气,他们会说“去世”、“仙去”、“走了”,如果孩子问起,爸爸妈妈会用浪漫的词汇对孩子说,就像《人生大事》里一个人死去,被形容为“化作天上的星星”,而殡葬师就是那群“种星星的人”。
另一方面,儒家渴望生命的圆满,追求一种“肉身虽死、意义千古”的境界,所以儒家很推崇孔子、诸葛亮这样的人物,渴望将死亡与意义联系在一起,推崇有价值的死亡、走向圆满的死亡。
而在道家的话语里,死亡是去实用价值的,是自然宇宙的常态;佛家则主张“悟道”与“释然”,阐述一种轮回生死观,死亡不再是结束,是另一重生命的开始。众生皆苦,佛家认为“生不足恋,死不足惜”,只有超越生死、臻至涅槃之境,才能物我两忘,进入超脱之境。
儒道佛三家对死亡的阐释不同,但他们都承认人生的无常,试图慰藉凡人面对死亡的恐惧。如果人生注定一死,我们该如何面对死亡?如果被遗忘是大多数人的宿命,这样的一生是否就是没有意义的?
对于这个问题,《人生大事》其实提供了自己的回答,那就是“生命实感”、“共同体”,当然,还有最常被叙说又被人渴求的“爱”。去感受真正活着的感觉,去留恋一颗松果而不是对于松果意义的诠释。
《人生大事》预告片
承认死亡是一生中注定的,活着本身没有意义,但是我们仍可以在朝向死亡的道路上,在每一次具体的选择中,创造属于自己的生命实感。因为,那是属于你的、不能重来的生活。
在这个时刻,意义发生了,被遗忘之处被照亮的时刻,也是文学发生的时刻。很大程度上,一个人的意义在于他能否在自己的人生中找到生命实感,找到可以为之付出的共同体。
《人生大事》的另一重意义在于它去猎奇化地呈现了殡葬师这个职业。影片中的莫三妹一行人自己开了家殡葬店,接单帮客人做丧葬服务。殡葬师其实是一个需要细分的职业,有专门处理遗体、整理仪容的入殓师,也有主要从事殡葬礼仪服务的殡仪馆礼仪师(又叫襄仪)。他们需要负责给尸体化妆,主持出殡和下葬仪式,也需要指导和帮助家庭办理手续采购物品、给予家属遗体着装意见等。
《人生大事》预告片
本片编剧兼导演刘江江出生于殡葬世家,为了确保电影的真实性,专门请了殡葬师做顾问。他在导演手记里回忆了亲人的离去,“ 我逐渐意识到,原来葬礼是活人办给活人看的。当所有人聚集在葬礼上缅怀逝者,回顾他的一生,讲述自己和他的感情,为他入殓穿衣、守灵吊唁、烧纸出殡……原来葬礼上做的一切,其实都是在治愈活着的人。”
《人生大事》难得地表现了遗容修复、入殓化妆、清理尸体、丧葬习俗,也呈现出外界对殡葬师的误解、殡葬师在社会的边缘,以及这个误解慢慢消融的过程。重要的是,彰显了他们对于生命的敬畏之心。电影让我们看到:殡葬师不神圣,很平凡,值得被尊重。
03.
没有一个普通人,理所应当被遗忘
而除了殡葬师、殡仪师,同样有一个与死亡有关的职业,在近十年得到越来越多人的关注,那就是“遗物整理师”。2021年,一部名叫《Move to Heaven:我是遗物整理师》的韩剧走红,将这个小众职业带入观众视野。
这个“为逝者清扫房间”的职业,其实还有一个更具有隐喻性的名称,叫做“创伤清理工”。在《界面文化》采访遗物整理师金玺别的报道中,金玺别曾说:“遗物整理师在工作过程中面对的是逝者的生活情况、性格甚至完整的一生。遗物整理师面对的,是一个人的最后。”
跟影视剧相比,现实中一个专业的遗物整理团队,会将清洁逝者房间分为消毒、清除物件和洁净空间三个部分,若是资金充足的专业团队,使用设备会包括消毒洁净药水、臭氧空气消毒器、空气洗涤机、紫外线消毒灯、防护衣、手套、拖把等。
他们会把洁净的遗物打包、封袋、装进收纳箱里,无法消毒的物品将被列为“生物危害物质”,至于当天使用的拖把、水桶和防护衣,也将会在清理完毕后全部丢弃,以免交叉感染。
遗物整理师的出现与东亚社会常见的“孤独死”现象有关。在日韩,宅居族是一种社会常态,许多人长大之后习惯了孤独,年老了过上离群索居的生活,一个人生,一个人死,有时死后几天才被人发现。
他们的故事如果无人讲述很容易就会被遗忘,他们的遗物如果无人整理,也很难留存下来。
在这个意义上,遗物整理师既是在帮助生者处理记忆的创伤,也是借助遗物整理,召回我们日常生活中遗忘而疏忽的存在。
《Move to Heaven:我是遗物整理师》
无论是遗物整理师,还是殡葬师、葬礼礼仪师,都是试图在生与死之间修建索道,为被遗忘者收纳记忆。每一个人真正的死亡不是他肉身毁灭的一天,而是他被所有人彻底遗忘的那一天。
因此,那些自觉记录被遗忘者的努力,都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遗物整理”。
他们面对的死亡是记忆层面的死亡,他们抢救的是重要但被忽视的事物。例如史学家程美宝写的《遇见黄东18-19世纪珠江口的小人物与大世界》、小说家杨本芬书写的《秋园》《浮木》《我本芬芳》。
前者是生逢中国三千年未有之变局,游荡在岭南地区的小人物与世界的“碰撞”。后者是一个八十岁的奶奶决定开口,她要写趟过时代洪流的女人,她笔下小说的绝大篇幅不是战争、荣耀、政治角力、经济奇迹,而是女人的忍耐、互助、亲密关系、家庭内部创伤,又苦又善良。
她们非常努力地生活,但又总是在快好起来的时候迅速下坠。她们只是想要具体的爱,要一种有尊严的生活,可是却这么难。如果没有人写出来,记录下来,她们的故事无人知晓。
也因此,写作者与遗物整理师,某种意义上做着殊途同归的事,他们宣扬着对于生命的尊重,在他们的行动中我们会看到——没有一个普通人,理所应当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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