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伟写同行:深入日本黑帮,其实全凭演技,但更离谱的是……
美国作家何伟因《江城》《寻路中国》《奇石》等作品为中国读者所熟知,这些书均收录于“译文纪实”系列。
最近,“译文纪实”系列上新,推出了杰克·阿德尔斯坦的《东京罪恶》。
何伟与阿德尔斯坦同在密苏里州的哥伦比亚市长大,彼此认识,且两人都是记者。何伟曾长期在中国居住,阿德尔斯坦则没有离开过日本。
虽然同为记者,两人工作的惊险程度却有很大差别。阿德尔斯坦接触的是日本黑帮、警察与线人,他的生活非常惊险,随时有丧命之虞。
杰克·阿德尔斯坦的经历吸引了何伟。他在《奇石》用一整个章节书写这位密苏里“老乡”的精彩故事。
今天,译文君就和大家分享何伟笔下的阿德尔斯坦的传奇人生。
本文节选自上海译文出版社《奇石》
作者:何伟
翻译:李雪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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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德尔斯坦都在密苏里州的哥伦比亚市长大,尽管我跟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但他这样的人往往让你过目不忘。他早年的名字叫乔西,又高又瘦,长脸,略显不对称。他的双眼斜视非常厉害,只好接受了一次矫正手术。手术后,他的神情依然模棱两可,永远无法叫人准确判断他的视线集中在什么上面。数年之后,他被诊断出患有马凡氏综合征,这是一种罕见的结缔组织失调症,常常会引起严重的眼部、心脏,以及其他主要器官的病变。不过,他在小时候只是显得比较特别而已。他的视力和协调性很差,甚至考不出驾照(这对于密苏里州中部的高中生来说是必备品),因此他去镇上的什么地方都只能让班上的同学替他开车。他很喜欢戏剧,这在体育运动受到热捧的中学里也算是一种罕见的失调症;他是那个自称为“戏剧苦工”圈子的成员。女孩子对他没什么指望。体格健壮的同学老是揶揄他,于是一位老师建议他练习武术。他先练习空手道,然后进入密苏里大学开始了一年级日语课程的学习。一切都做得顺风顺水,直至乔西在当地一家书店干活儿的时候从电梯轴上跌落下来。这事也非常邪门——那样的电梯在密苏里州的哥伦比亚市并没有多少部。乔西因为头部受到重创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尽管康复得不错,但学过的日语一句也想不起来。不过,头部的创伤也抹去了很多高中生活的记忆,所以也还划算。至于日语,随时都可以从头再来。
他大学二年级时来了东京,却再也没有回过美国。他转到一所日本大学,并以学生的身份在一所禅宗寺院居住了三年。此间,他放弃了当演员的计划,并改名为杰克,其中的原因多种多样,全看你什么时候向他提出这个问题。他日语学得很快,经过五年的学习就通过三个阶段的考试,成为了东京《读卖新闻》的警情记者。据说阿德尔斯坦是通过这家报纸严苛考试体系的第一个美国人。
《读卖新闻》
《读卖新闻》是全世界最大的日报。每天印行两版,总发行量为一千三百五十万份,是《纽约时报》的十倍之多。互联网对《读卖新闻》几乎没什么影响,所以它对自己的网站也不怎么看重。它发表的文章很少署名,大都由记者团队创作而成。《读卖新闻》安排新来的警情记者报道高中的棒球比赛,因为他们觉得这项体育活动有助于专事犯罪报道的记者的培训和成长——团队精神、统计数据、关注细节。阿德尔斯坦刚进入这家报社的时候,同事们发现这个美国人对于棒球运动一无所知,不免感到吃惊。他不知道得分和出局的差异,看成绩表更是如同辨认日本汉字。他告诉我,他在培训期间一直期待着发生重大的刑事案件。“就在高中棒球赛季期间,我们获得了拯救,一个漂亮的女孩被杀害,尸体被人装进了油桶,”他说道。“这事儿很难说出口,不过我却乐意做这种特别的工作。”
2004年,我居住在中国期间,专门赶往东京联系了阿德尔斯坦。一天晚上,他带着我参观了歌舞伎町的红灯区,大讲黑帮男妓们的离奇故事。《读卖新闻》除了提供职位,还给他提供了一辆轿车和一名专职驾驶员。穿西装系领带的阿德尔斯坦坐在后座,时不时要求驾驶员停下轿车,以便他前往弹珠游戏厅或者隐蔽的按摩场所会见线人。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一个高中密友正开车带着他在密苏里州中部四处转悠,因为他的视力相当糟糕,可如今他竟然把后排座位看成了身份的象征。密苏里州一位名叫威洛比·约翰逊的朋友曾经说过,阿德尔斯坦本质上仍是一名演员。“在一定程度上,多少有点名的人都会这种自我塑造,”约翰逊最近告诉我。他读高中的时候一直是最受阿德尔斯坦信赖的驾驶员,现在依旧称他为乔西。“我觉得乔西就是这样的人,”他说道。“他一直觉得自己想成为一个大牌的国际特工。”
日本的黑帮有时候说他们从事的就是表演行当。“就是一种氛围和仪态,”一位前帮派成员曾经这样对我讲。作为年轻的刑事罪犯,他的大佬——就是他在帮派内部的“养父母”——曾经给他提出过很多重要的建议。“我的大佬告诉我,一旦你加入黑帮,就会受到很多双眼睛的注视,”他告诉我。“要一直把自己想象成正在舞台中央进行表演。这就是一场演出。如果黑帮成员的角色没有演好,那你就不合格,根本没法活下去。”
日本黑帮的标志性纹身
他们避免对平民诉诸武力,因为在一个讲求秩序的社会,犯罪形象已经很能说明问题。帮派成员在各自的背部和手臂刺上十分复杂的文身图案,并尽可能把头发梳理得卷曲,以区别于普通的日本人。如果某位成员惹大佬不高兴了,他得剁下自己的小手指以示道歉。帮派成员善于放高利贷、恐吓和敲诈勒索。他们想出各种奇妙点子恫吓银行。我在东京陪阿德尔斯坦去拜访了一位中年黑帮成员的家,这位成员跟他过去的同伙一起饶有兴致地回忆了1980年代他们敲诈各大银行的事情。
“他们有时候会派三个家伙带着几只猫赶过去,他们在银行的大门口揪着猫的尾巴在空中画圈,”那个人一边回忆,阿德尔斯坦一边进行着翻译。“他们没有停手的意思,直到银行答应提供贷款。或者,我们会召集一百来号帮派成员在银行的门口排成一排。大家轮流进去开户并存入一块钱,这对新开户头来说是最低的存款金额。整个过程会持续一整天,直到银行为了摆脱我们而最终答应放款。”他说,这种贷款他们根本不会归还。“不过,我们会给银行提供保护,同时帮助他们催收欠款,”他说道。“所以,这对他们来说不算是亏本买卖。”
身为外国人的阿德尔斯坦轻松地周旋于黑帮和警察之间,在双方面前都高调地充当着外来者的角色。不过他遵循一套严格的规则: 从警察那里弄来的信息可以提供给其他执法部门的官员,却绝不能传递给帮派成员。相反,如果某个帮派向阿德尔斯坦提供了什么信息,而这样做的目的通常是为了揭露某个敌对的帮派,那么信息就可以报告给警察。阿德尔斯坦对于情报的来源守口如瓶。他说,自己这个行当的关键就是日本人所说的“互惠性”。他通常的做法是向线人提供小恩小惠,然后把收集到的各种情报拿到其他地方进行交易。
春天的一个下午,我陪着阿德尔斯坦来到位于六本木的一家墨西哥餐馆,与需要帮助的一位黑帮成员见面。他四十来岁——我就叫他宫本吧——受过大学教育,英语讲得非常好。在进入黑帮之前,他在东京一家公关公司工作。当时,公司的一个客户,也就是一家美国汽车制造商经常委派高层管理人员前来日本。晚上,宫本的职责就是领着一帮外国人前往被称为“泡泡浴”的按摩房,客人们在这里可以享受洗浴、按摩和性。后来,公司遇到一个黑帮的敲诈,威胁说要把美国汽车公司管理人员洗泡泡浴的事情透露给低俗小报。支付款项的事情交由宫本处理,后来又发生一次敲诈,他很快便成为了公司和黑帮事实上的中间人。黑帮随即把他从公关公司挖了过来。
《东京罪恶》同名改编剧集剧照
自此以后,宫本就成为了全职的帮派成员,尽管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来。他的大佬叫他别去文身,因为这对他们在商界活动是一种负累。同样,他所有的手指也都完好无损。现在他帮自己的公司打理三种对冲基金。在餐馆里,他给了阿德尔斯坦一张新的名片。“这张名片一定要保管好,因为这是我现在从事的真正的行当,”他用英语说道。“如果传出去,我们就没法在股票市场上市了。”
他有点私事需要帮忙。加入帮派之后,妻子就离开了他,所以他已经好几年没见过自己的孩子。2011年,由于不到两个月前发生的大海啸,他很想跟妻子取得联系。他请求阿德尔斯坦跟他早已疏远的妻子取得联系。“告诉她,我是清白的,我不再是帮派成员了,”他说道。
“我可以向她撒谎,”阿德尔斯坦说道。“我可以告诉她,你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但我不会说你现在不是帮派成员。”
“好吧,我理解。反正就是想办法劝她跟我见一次面。”
宫本谈起了其他的公司化帮派,特别提到了一个很有名的帮派。“他们现在安排了一个人替德意志银行做事,”他说道。
阿德尔斯坦说,宫本把他的帮派标志放到了网上,他提醒后者一定多加小心。“在推特上你得有所保留。”
“老天,我已经有了一千个支持者。”
“在推特上你就不能说他妈的是谁给你的钱。”
“警察又不会看。大家都觉得那不过是胡言乱语而已。”
“好吧,10月份将生效一项新的法规,如果公开谈论收取保护费,你会锒铛入狱,”阿德尔斯坦说道。
“是的,我知道。”
反对者在东京电力公司门口
他们一直没提,阿德尔斯坦帮宫本联系老婆的交换条件是什么。不过,过了一会儿之后,帮派成员倾过身来,低声地提到了东京电力公司,也就是在海啸中遭到毁坏的福岛核反应堆的拥有者和管理者。管理不善的指责一直不绝于耳,因此宫本建议阿德尔斯坦对东京电力公司和犯罪组织松叶会之间可能存在的往来展开调查。“你知道什么东西才能勾起人们的兴趣吗?”他说道。“松叶会的人和东京电力公司的核废料处理人员一起打高尔夫。这事儿你可以查一查。”他还提到了另一个帮派成员的名字,这个人向核反应堆提供员工和建筑材料,由此获利一百万美元。
接下来的数个星期,阿德尔斯坦带着有关核反应堆的数条信息联系了不同的线人。整整一个夏天,他先后在《大西洋月报》网络版、伦敦《独立报》和数家日本出版物发表多篇文章,揭露东京电力公司和犯罪组织之间的关联。他提到是黑帮组织的幌子公司提供了设备和合同工,并引述一位工程师的话,说他早在核处理人员换衣服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奇怪的事情:穿着防护服的他们全身布满文身。
[注:更多关于东京电力公司及核泄漏事故的内幕,可以阅读“译文纪实”系列的另一部新书👉《堆芯熔毁》。]
阿德尔斯坦出版了一本书名叫《东京之恶》(注:即译文社最近推出的《东京罪恶》一书),讲述自己参与警方行动的各次冒险经历,目前正在着手写作另外两本书。几年前,他替美国国务院开展过关于人口买卖的研究项目,现在是打击性交易的非营利项目“日本北极星”的董事会成员。间或,他会替有关公司做一些调查工作。研究日本有组织犯罪的那位美国记者告诉我,他第一次遇见阿德尔斯坦的时候,他的形象十分令人反感。不过,他对他的工作倒是印象深刻。“他是个手艺人,”他说。“他对于自己做得正确的研究项目感到十分自豪。”他继续说道:“正是在这些奇怪的事情上,大家发现这个白人已经尽可能地深入了日本社会。”
阿德尔斯坦严格地坚守互惠性和信息来源保护的规则,不过他也愿意尽一切办法来收集事实。他说,在自己的婚姻破灭之后,一位独身的女警曾经主动向他提供有关后藤忠政的文件资料,条件是要陪她睡觉,他答应了。在红灯区,他靠外国脱衣舞女收集信息,有几次当这些人遇到签证问题时,他把她们介绍给男同性恋的工薪族,后者需要老婆来提升自己在保守的日本企业内部的社会地位。阿德尔斯坦说自己的做法并不违反法律——他只是让这些人取得联系,并告诉他们可以自由恋爱自由结婚,之后也可以自由地申请配偶签证,并在社团活动上出双入对。不过他承认,这种做法会吓到美国记者。“我陪线人睡过觉,”他告诉我。“我还做过几件与敲诈有关的艰难谈判。为了获取信息,我翻过垃圾桶。我愿意从有组织犯罪集团或反社会力量那里获取信息,只要这样的信息对我有用。”
《东京罪恶》同名改编剧集剧照
至此,他扮演犯罪报道记者的角色已经太久,以致很难动摇这样的生活方式。只要我陪他出门,我们似乎总会伴着某位时尚漂亮的女人推杯换盏。整整五年时间,他在一个安静的小区租了一套房子,不过总像是刚搬进去的样子:一到晚上,他就从壁橱里搬出一张床垫,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席地而睡。他用微波炉烹煮从便利店买来的速食当早餐,吃饭用的是纸质餐盘。我在厨房里数到了五瓶威士忌、四瓶伏特加和三只汤匙。没有餐桌;他坐在沙发上吃着外卖食品。他每点燃一支丁香香烟都要用笔在自己的手上做个记号,应该是为了减少抽烟的数量吧,尽管我有一次发现他在跟我前往接受癌症治疗的路上,一连做了六个记号。就在那一天,医生决定推迟乙醇注射,不过我不太确信阿德尔斯坦的身体注意到了这一天的差异。我们从医院径直赶往日式涮锅店吃饭,他要来两瓶日本米酒,在等待一位优雅的日籍美国女子的过程中喝了个精光。之后,他又在三家不同的酒吧喝了五种酒,凌晨两点的时候他还兴致高涨。
我离开的那天早上,阿德尔斯坦听说最近有人通过海关走私了一把专供海军陆战队使用的步枪。“我在海关有线人,我想跟他谈一谈,”他说道。“也许有戏。”然后,他打算进城参加一个记者招待会。他穿着黑色西裤、条纹衬衫,和一件带有红色丝绸衬里的黑色军用雨衣。他戴上了窄边圆顶帽。我们出门几分钟之后,他想起忘了换鞋。他对脚上穿着的蓬松家居拖鞋笑得乐不可支,说非得到机场的商店买一双便鞋不可。
那个星期他应该进行化疗。七点二十五分,他点燃一天中的第一支丁香香烟,在前往机场的路上大口大口地抽了起来。一路上,望月照雄问阿德尔斯坦是否愿意跟他去海滨度一次假。“我们应该趁大家的身体都没有问题的时候度一次假,”驾驶员说道。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坐在车上,阿德尔斯坦问望月照雄有没有杀过人。驾驶员沉默不语,仿佛在仔细斟酌该怎么回答。“我从没杀过不是帮派成员的人。”他最后笑着回答道。
阿德尔斯坦讲故事时好像总是脱口而出,而且不可思议地充满着帮派元素,他今天又讲了一个新故事。他说,自己醉心于调查工作期间曾经与后藤忠政的一个情妇有染。这个混蛋据说在东京和其他地方供养着十多个女人,阿德尔斯坦和给他提供有用信息的那一位睡了一觉。后来,他把她介绍给一位需要娶妻并将被派往海外的同性恋工薪族,目的是帮她摆脱后藤忠政。他说,两口子给过他自己在欧洲的地址,现在相处得非常和睦。我问那一位情妇的情况怎么样。
“我们曾经在床上谈论过这个有趣的问题,”阿德尔斯坦说道。“她问:‘你爱我吗?’我回答说:‘不,但我喜欢你。’她又说:‘我也喜欢你,你很风趣。’她接着又说:‘你跟我睡觉是为了了解后藤忠政的情况吗?’我回答说:‘是的。那你呢?’她回答道:‘嗨,我恨死他了,我每次跟你睡觉就等于是抽他的耳光。’她很喜欢天文学。我们有一次去太阳城参观天文馆。我记得那是我们唯一一起出现在公共场合的一次。也是我们唯一的一次约会。”他继续说道:“美妙极了。还有一次我给了她一件礼物——我给她买了一只世嘉生产的天象仪,很贵,她哭了。”
他又点了一支烟。他曾经告诉我,不指望自己长命百岁,但他在东京好像活得十分开心而且精力充沛。我欣赏他这个故事里的意象:天文馆里并不般配的男女、日本恶棍的情妇和眼睛斜视的密苏里男人,两个人凝望着满天星斗。我思忖着,直到机场出现在眼前,他下车去买鞋子。
(完)
《东京罪恶:一个美国记者在日本的警方报道实录》
[美]杰克·阿德尔斯坦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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