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后,出国务工的老人
在年轻人向往退休生活的当下,许多老人退休后不得不继续工作。他们身上背负着赡养长辈和哺育后辈的责任,按时到账的退休金,无法填补这些支出。与此同时,由于年迈,老人们满足不了大部分工作的要求,求职更为艰难。
出国务工的骗局,吸引了很多这样的老年人。一些黑中介声称国外打工没有年龄限制,薪资待遇高于国内三四倍,收取中介费后,却无法履行办妥签证和安排工作的承诺。
决心在晚年奋力一搏的老人,最终只能一边继续打工,一边为追回被骗的中介费操劳。
退钱
退休之后,李丽华更加辛劳。
杭州上城区,雇主家两岁的女孩最近生了病。上呼吸道感染,总是发烧,去不了托儿所,一直在家休息。除了白天照顾,李丽华夜里每隔两小时要起来给孩子量一次体温,如果体温超39度,就喂孩子吃一片布洛芬。
完成这些后她再躺回床上,心里慌慌的,时而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当育婴嫂的这些年,李丽华很少能睡一晚整觉。这两年为了追回出国务工的中介费,她更是成晚地失眠,虽已是凌晨,她还是决定给中介发一条消息。
“到底什么时候能退钱?”半夜不会有人回复她的,但她仍期待手机屏幕能弹出一条好消息。
李丽华今年50岁,退休前是四川省乐山市的一位焊工。因为是特殊工种,她在45岁那年办理退休。2千左右的退休金难以为继,近10多年她一直在江浙沪一带做育婴嫂,过着退而不休的生活。2019年离异,还欠着180万元外债,李丽华觉得自己一天的时间都不能浪费,每天都必须赚钱。
2021年5月,一位李丽华合作过的中介说,可以介绍她去加拿大打工,收入更好。她联系表弟,一起在上海一家宣称可以帮忙办理相关手续的中介公司交了6.2万元。中介承诺,会把她送到加拿大一家红酒厂工作,包食宿,月薪超3万元人民币,还提供往返机票。
出国务工,对许多渴望挣钱的老年人来说是一个美好图景。在当下,部分老人退休后,由于退休金不足以支持他们赡养老人或供小辈读书、置业,仍旧需要继续工作。随着年纪渐长,他们可以得到的工作和薪资却逐渐走下坡路。
按照中介承诺和描绘的,到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等国务工,同等工作工资是国内的三四倍,正常8小时工作制,包吃包住,提供往返机票,甚至会给缴纳社保。这对她们来说是个很好的赚钱机会。在留洋务工准备阶段,中介还承诺帮助老人们解决签证和求职问题。
层层吸引力下,老人们通常会和中介签下两年到五年的合同,决心到异国闷头干几年后,带积蓄回到国内养老、还债和补贴家用。
交了钱,李丽华进了一个微信群。以留洋务工为名,这个群里聚集了10多人,两年多来中介没能顺利送出去一个人。意识到这件事很可能无疾而终,也可能根本是骗局,李丽华一边问这家中介公司要回中介费,同时开始打探其它出国务工机会。
2022年,一个叫张文文的家政中介告诉李丽华,自己找到一个“正规渠道”,能把李丽华送去澳大利亚打工。张文文是浦东一家家政公司的老板,此前给李丽华介绍过几个在上海的单子。因为有成功合作的经历,李丽华信任张文文,几乎没有犹豫,她和几个打工的亲戚一起向张文文交了11万元。最终,承办人因签证造假被捕,这也被证明是一场骗局。
张文文宣称自己也是不知情的。她4年前开始涉足家政行业。最初,她没有计划做出国务工中介的工作,直到认识一个叫孙珺君的人。
“她把所有流程都说得很详细。”张文文说,按照孙珺君的说法,工作签不好办,她可以帮忙为老人们办理留学签证,随便挂靠在澳大利亚的一所野鸡大学,每个月只需交500元,这些老人就可以留在当地务工。
张文文并非一开始就相信孙珺君的说法,曾对孙珺君做过一些考察。有一次,她找理由去了孙珺君家,看到孙珺君家住别墅,宣称这是靠自己赚钱买的。
为了确认孙珺君真的曾把人送到澳大利亚,她还去虹桥机场送过机,并且全程通过视频直播给了关心的阿姨们。当天,两位大叔被送走,“所有眼睛都看着大叔走进了机场。”李丽华也看了那场直播。
事后大家才知道,其中一个大叔因为邀请函是假的,下飞机过海关时被遣送回国。另一位大叔没有被遣送,但到了异国无人管问,根本没人带他去工作。最终他自己在当地一家华人餐馆找到了当帮厨的工作。
“孙珺君所作所为都是假的,给阿姨办下来的签证,在官网上根本查不到。”张文文说。2022年9月,孙珺君因签证造假被公安带走,张文文因为处于其犯罪链条中的一环,也在看守所待了一个月。今年2月,孙珺君以签证造假罪一审被判服刑3年半。
后来张文文想到再去孙珺君家查看,发现已经人去楼空。她向邻居打听,对方告诉她,房子应该是孙珺君租的,因为别墅的租客已经欠了房东九个月房租。
加上李丽华在内,张文文一共收了40多名家政嫂的中介费。每位家政嫂的费用在2万元到6万元不等,总资金达200多万元。这些家政嫂中,有约三分之一超过50岁,来自全国各地,有些人从老家退休后,因为生活所迫到江浙沪做了住家保姆和育婴嫂。
出国务工梦落空的许多老人,平白搭进去数万元,有些老人的损失相当于打工半年到一年的工资。最令她们不满意的是,孙珺君是以骗取出境证件罪判的刑,而非诈骗罪。
阿姨们不知该怎么讨回公道。去年春节前,张文文带领李丽华和陈谷谷几位阿姨到孙珺君爸妈家要钱,阿姨们的要求不高,每人给2000块买票钱就行,十个人加起来也才2万块钱。没想到这个要求遭到拒绝,孙珺君爸妈直接把她们驱逐了出去。
一些阿姨辛苦忙活一年,结果空着手回家。
晚年的稻草
李丽华把出国务工的机会视为挽救晚年生活的一根稻草。虽不牢靠,却是眼前可能抓住的机会。当育儿嫂这些年,李丽华年纪渐长,发现自己“上单”越来越难。“客户更偏向找45岁以下的阿姨。”李丽华说。
有一天她从镜子里看到发白的头发,才突然意识到老年真的降临在自己身上。
自30多岁开始,李丽华就成了一名育婴嫂。月薪报价从5千一点点涨到1.8万,之后开始回落。这几年,她的月薪稳定在1.2万到1.4万元之间。李丽华感觉,自己已经没那么受市场欢迎了,网络上的单子,客户普遍要求人选年龄不高于45岁。
虽然有丰富的从业经验,但是短板也清晰可见。“他们觉得年龄大的阿姨行动迟缓,跟不上活泼好动的孩子,和我年龄接近的阿姨都有这个压力。”李丽华说。所以,当得知到外国务工不仅有高薪工作,还没有年龄限制,许多老人愿意背井离乡,在踏入晚年的初期再搏一次。
作为家政中介,张文文在工作中感受到同样的现象:“以前阿姨年轻时工资能拿到1.5万到1.8万,突然降到六七千,她们心里接受不了。”而许多做外出务工的中介承诺,去澳大利亚工作就没有年龄的限制。
在上海,56岁的郭少平受雇照顾一位处于半植物人状态的70岁老人。这份工作她已经接手了近一年,每天要为老人换尿不湿、吸痰、喂饭。下午,再把老人带到浴缸里洗澡。从卧室到卫生间大概10米距离,她要先把体重150多斤的老太太抱到浴缸里,再为她清洗。郭少平说这不算什么,她还抱过180斤的老人。
每次洗澡都得花1小时时间。毛巾浸满水,在老人身上一遍遍擦拭。一天洗一次澡不是雇主的硬性要求,是郭少平坚持这样照顾老人:“人老了也要干干净净的。”
去年,她受雇在一位教授家里做饭,月薪7千元。4月份上海封城,教授的女儿知道她没处可去,借此提出要把郭少平的工资降到5千。
郭少平认为这是威胁,拒不同意。教授女儿说:“不同意也得同意,外面你哪也去不了。”郭少平不接受:“一分钱都不能降,不然我就顺着铁道走回家。”
从教授家里出来后,郭少平在街头流浪了几天,晚上住在虹桥火车站的桥底下。有两天下着雨,天气很冷,她就睡在一个纸板上,或者坐在马路牙子上、把头搭在膝盖上睡一晚。
那段时间虹桥火车站的桥底下住着两千多人,听说进方舱干活工资高,他们不远千里从外地赶过来赚钱。通过一个朋友的介绍,郭少平幸运地进入方舱干活。说好的每天工资800元,最后到她手里却只有450元,没有别的选择,她在方舱一直工作到上海解封。
为了赚钱,郭少平几乎在所有能干的行当里兜兜转转。从方舱出来后,她从一个朋友那里得知去新西兰打工的事。“说是能去那边做采摘工、牛奶工、幼儿园保育员,一个月工资3万多。”郭少平说,没想过会被骗钱的事:“骗财吧我是个穷人,骗色吧我是个老人。”
在那家位于虹桥火车站附近的中介公司,郭少平和两个朋友一起,每人交了1万元作为定金。中介说,6 个月能把签证办下来,办不下来全额退款。没多久,中介给郭少平发来了一张大使馆签证审核通过的凭证,郭少华更加相信对方能帮自己出国打工,于是又向中介补交了剩余的 3.8 万元手续费。
之后,每过几天郭少平就打电话到中介处询问进展。中介一直推脱,一开始能打通的电话,最近几个月已经无人接听。
据郭少平所知,被骗的阿姨达到100多人,没见过一个成功出国的。退钱是郭少平唯一的要求。她现在要一天24小时照顾躺在床上的病人,工作间隙会打电话给中介,手机里留下的通话记录,都是那个无人接听的号码。
无法停歇的晚年
如今许多年轻人向往退休,向往安逸,也包含对每个月按时到账的退休金的渴望。但实际上,这些被务工套牢的老年人,退休金不足以支撑他们养家的成本。中介承诺的出国务工没有年龄的门槛,可以为老人们腾出一些时间,多挣些钱为家庭发挥最后的余热。
退休前,郭少平是安徽滁州市一家医院的妇产科和儿科医生。2017年,郭少平年满 50 岁退休。
每个月,5000元退休金定时打到账户上,郭少平却过得更辛苦。卸下了工作,生活里的责任却没少半分。不仅要还家中欠债,赡养两位生病的老人、帮补还在上大学的孩子,每一项都需要钱。
刚到上海时,郭少平在闵行区一家私立医院坐过诊,后来因为生病回家休养,再次回到上海就再找不到那样的工作了。之后,郭少平到饺子店打过工,那时她一个人擀饺子皮,供得上五个人包。她年龄大了,愿意雇用她的工作越来越少。
“我们这些出来干活的女人,都有自己的难处,哪个人背后不是一大家子。”李丽华说。
除了被中介骗,李丽华一生还被同一个男人欺骗过两次。2008年汶川地震后,李丽华老公的电脑销售和维修生意大不如前。有一天老公携着几十万货款跑了,回来时身上仅剩3千块钱。那一刻她想离婚,可看着眼睛通红的儿子,便放弃这个念头。
李丽华靠着从四川去到上海,做育婴嫂的工作,直到2019年,李丽华才把家里欠的钱还完,还把儿子送到当地最好的高中念书。这年她从上海回到四川,感觉无债一身轻,也不打算再出来工作了,想真正过上退休生活。
可家里发生的一件事险些将她压垮。到家她才知道,2016年老公偷偷把他们成都的房子抵押,贷款130万,算上利息三年来已经涨到180万。
李丽华怎么也问不出老公用那些钱去做了什么。这次她没有忍受,果断和老公离婚,因为不舍得那套被抵押了的房子,她独自承担下所有债务。
在外工作十年,一朝回到原点。为了还债,李丽华只好再次回到上海工作。“从30多岁干到50岁,青春全耗在了这个行业上,本以为该结束了,谁知又重新开始。”李丽华感慨。
前几年她每月工作26天,还能休几天假,后来她不给自己一天的休息时间,这样的话工资可以从1.2万升到1.4万,刚好够还每月的贷款。
母亲在老家患病在床,她没法回去照顾,和哥哥商量,每月给母亲打3000元。她如今的退休金现在是每月2700元,离支付给母亲的赡养费还差300元。她已经有几个月没钱打给母亲了,哥哥把她欠的钱记在账上,告诉她等有钱了一并打过来。
生活捉襟见肘。出国务工,似乎是个解决问题的捷径。为了能出去,李丽华向两家中介公司交的17万元多,都是她跟亲戚朋友借的。这笔钱要不回来,等于身上又多了个窟窿。现在她一般不敢回家,一回去亲戚朋友就会围到家里要钱。
“孙珺君坐牢不坐牢不重要,我只想要回自己的钱。”李丽华说。对于出国务工这件事她仍未放弃,还在寻找正规办理出国手续的渠道。她算过一笔账,180万贷款,如果在国内干活并且收入不下降的情况下,也要还到60岁左右。
退休,没有像他们当初想象的轻松。2018年郭少平正式退休,退休金每月5千元,当地的平均工资是2千多,身边朋友都称她是“贵族”。
实际情况远没有从外面看上去那么光鲜。郭少平一直是家里的挣钱主力,老公在滁州一家事业单位上班,收入很低。她从医院退休前,老公因为做生意失败欠了一些债,再加上婆婆做了个心脏搭桥手术,家里一共欠债80多万。
2016年和 2017年,郭少平的父母接连去世,家里又欠那么多钱,她决定去上海打工。公公、婆婆不支持她的决定,婆婆甚至怀疑她在上海有人了,两次让儿子去上海探望。当时郭少平在上海照顾一位老太太,老公第一次来时打了招呼,第二次是“突然袭击”,每次进屋后发现确实只有她和老太太两个人。
“我一向是个守规矩的人,这几年我知道身边有不少人为了赚钱出卖身体,但我绝对不会这么做。”郭少平说。
年龄越大,她感觉找工作愈加困难,只能干一些零碎的活。去年,郭少平凭借在医院的工作经验,获得当前这份照顾一位半植物人的工作。70岁的老太太全身只有嘴角能动,每天要为她吸痰,这个活有一定风险,要有经验的人才能做。更多的时间是用来照顾老太太的生活,郭少平一天为她洗一次澡,做四五顿饭,饭要从鼻饲里打进去。
这份看上去并不轻松的工作,郭少平干了近一年,每月工资8千块钱。“我一分钱都不花,退休金和工资都打回家还债,目前还欠二十多万,差不多再干两年多能还完。”郭少平说。
向中介交的4.8万块钱,等于她辛苦干半年的工资,一谈起这事她就有些咬牙切齿。甚至想过用极端的方式去中介公司大闹一场。
对于出国务工,郭少平除了挣钱没有其他想象,最大目标是挣够100万。儿子28岁,还没结婚,她想为儿子在滁州市买套婚房。不过她又觉得挣一百万很难实现,经历这次被骗,她已经开始犹豫要不要坚持出国了。“现在世道不太平,万一乱了我回不来咋办。”郭少平说。
等结束这份工作,她想找几个阿姨一起再去中介公司要钱,如果对方不给,她打算住在那里。要到钱她将结束沪漂,回安徽老家生活。她仍然觉得自己还有余力为家庭做些事,回家后她想开个店,做蓝莓酱、桑葚酱、草莓酱进行售卖。
孙珺君被判入狱后,更多的压力落在了张文文肩上,毕竟几十位阿姨都是通过她交的钱,她已经私下垫付了30多万退还给阿姨,仍填补不了那200多万的窟窿。自从她从拘留所出来,每天都有阿姨打电话过来要钱。
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因为这件事,老公和爸妈和她吵过很多次架。今年3月,母亲跟她说,钱要不回来你就别回来了。张文文一时想不通,用水果刀割腕,家人及时发现后,立即带她去医院缝针。
李丽华知道这事,打电话跟张文文说:“凡事都要好好面对,你有什么想不通的,真正的受害者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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