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脱了衣服、躺着赚钱,但我只想说:真美
提起「人体模特」,人们总会脑补出一幕香艳的景象——
画室中央横卧着一位妙龄女子,她曲线曼妙、秀发乌黑,笔尖勾勒下她的一颦一笑宛如神赐。
可现实中,大部分人体模特从业者的形象,并不如这般诱人。
啤酒肚、下垂的乳房、晒伤的肌肤、爬满皱纹的脖颈,才是他们的本貌。
他们是农民工、保安、小吃商贩,甚至是每天与你打招呼的保洁阿姨。
如果你翻阅各大美术院校中的人体画作,映入眼帘的大多是中老年人的裸体肖像。
而这些精致的艺术作品背后,总是充斥着贫困与孤苦。
没有五险一金,没有劳务合同,报酬一般仅有40—100元/每课时。
身材相貌具佳的年轻男女极少会选择这样的工作。
生活窘迫、在劳动力市场处于弱势的中老年人、农民工群体,才是人体模特行业的主力军。
齐阿姨,就是当中的一员。
她46岁,身材略微发福,看上去与我们平时遇到的邻家阿姨没什么区别。
很难看得出来,她从事裸体模特的工作已经两年多了。
儿子在北京上学,费用特别高。丈夫的工厂常年开不出工资,自己又突然失业,平时做钟点工的微薄收入根本不足以支撑生活。
听说在美术学院在招人体模特,她决定去试试看。
第一次脱的一丝不挂站在画室时,她非常紧张,只能不断安慰自己这是工作,没什么大不了。
可是,当几十个和自家孩子一样岁数的学生齐刷刷地看向她时,她感觉浑身发烫。
「我现在都想不起我当时是怎么在教室坐了一下午的。回家后,我紧张得连饭都忘了做。」
△ 人体肖像中的农民工妇女|图源:武汉美术网
「为艺术献身」,这样理想主义的话语,在大部分从业者眼中显得太过苍白。
个人生存与家庭责任,才是人体模特入行的第一驱动力。
47岁的人体模特赵大伯,是一位勤劳的农民,还曾是家乡的第一个「万元户」。
直到十多年前,儿子查出了再生障碍性贫血,女儿随后又确诊了白血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
一天早上,他在村口看到有人举牌招人体模特,他毫不犹豫地走了过去。
「我真是羞死了,恨不得马上逃跑。」年近半百的赵大伯,赤身裸体地站在画室中,脸涨得通红。
但在面对记者时,他的神情又十分坦然:「我不懂啥是艺术,只要能通过正当途径赚钱就可以。」
△ 工作中的赵大伯|图源:中国新闻网
「明天上人体写生课,模特老师是一位男性,各位女同学请朴素着装。」
各大美术院校的人体写生课前夕,老师都会通知女学生不要穿太时髦的衣服、尽量避免短裤。
这并不是出于对女性的歧视,而是一种无奈之举。
在工作过程中,一些男性模特受环境影响,会出现生理反应。
一位匿名网友回忆起自己当人体模特时的经历,至今仍觉得羞愧难当。
他32岁那年,为了给母亲筹治病钱走进画室,在那样的环境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发生了反应。
台下的女学生尴尬地低下头,极个别的男学生躲在画板后面偷笑。
他自认不是什么坏人,更不是流氓。
但那一刻,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只能拼尽全力不让眼泪决堤,来维护最后的尊严。
△ 开工的男性人体模特|图源:图影观历史
但精神上的折磨,还只是煎熬的第一关。
脱了衣服躺着赚钱,看似很轻松,实则是一项不折不扣的体力活。
每次都要保持一个姿势不动长达45分钟,学生课间休息时,模特才能休息。
田阿姨今年五十岁了,常常为了保持姿势美观,把四肢用到麻木,用力掐都感觉不到疼痛。
「为了做造型,颈椎病,关节炎都犯了。」
尽管学校规定,女性模特在经期可以请假,但一想到孩子们的课要被耽误,她还是会选择用内置卫生棉条解决「私人问题」。
△ 利用休息时间吃泡面的女性人体模特|图源:大众网
但这一切的困难,都不如家人的嫌弃更让人绝望。
齐阿姨至今都不敢告诉丈夫自己的真实工作。
有一次,丈夫带回家的杂志里有一篇介绍「人体模特」的文章,她吓得赶紧把杂志藏起来。
「我做模特挣钱就是为了家,如果被他发现,家就散了。」
另一位小莲阿姨,被丈夫知道自己从事人体模特工作后,遭到了一番辱骂。
那天,丈夫听到了她与画室老师的电话内容,骂她不知廉耻,认为她的这份工作与妓女无异。
「你这个工作根本不是人做的,当众脱光衣服的事,你怎么好意思去做?」
谋生的无奈,身体的买卖,很容易让人质疑「农民工裸模产业」,是一种打着艺术名号的剥削。
过去,他们在农村,用汗水喂养「都市」这颗贪婪的心脏。
今天,他们走进城市,又用血肉之躯培育「艺术」这朵不可一世的仙葩。
对于高高在上的艺术而言,农民工似乎看中的只有报酬。而这点金钱上的回报,在艺术从业者眼里,又是笔廉价划算的投入。
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傲慢?
诚然,人是观念的产物。不少误入裸模行业的农民工,在初次褪去衣衫后,会被羞辱的情绪捆绑。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无法走进艺术的世界。
精神世界大门的打开,不仅击碎了偏见带来的耻感,还唤醒了他们追寻美的本能。
自愿留在其中的人,又创造了艺术本身。
2007年,四川美术学院创办了一个独特的画展,引来全国媒体的关注。
这场画展是为一个名叫田庆华的人举办,当年52岁的他有着三个身份:棒棒(重庆街头挑夫)、人体模特、画家。
田庆华来自重庆一座小村庄,与大多数穷苦人家的男性一样,他唯一的谋生途径是在重庆街头扛着一根木棒,靠帮人挑重物赚零钱。
为了更多收入,他还经常去四川美术学院做人体模特兼职。
因为从小就对绘画感兴趣,他经常向美院的老师、学生请教,从零开始学习绘画。
每月90元租来的10平方米廉价房中,除了一台读碟能力极差的DVD和别人赠送给他的21英寸旧电视机,所有的物品都跟画画有关——
学生丢弃的教材、使用了半截的铅笔、毕业留下的画框,都成了田庆华的宝贝。
直到田庆华的画在出现各大艺术展,他以江湖艺术家的身份登上报刊。他把自己一副画作拿给一起工作过的棒棒兄弟看。
兄弟们大笑道:「你画得倒是好看也,但是是色情作品哟。」
还有人会一脸不屑,说他想当艺术家是吃饱了撑的,瞎做梦。
每每听到这样的调侃,田庆华总会回应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追求,你们喜欢打牌,我就是喜欢画画,谁也不能干涉谁。」
△ 一手拿着棒棒,一手拿着画板的田庆华|图源:南方周末
女性独特的感知力,对「美」的捕捉更加敏感。
苏珊(化名)阿姨,今年61岁,是中国最早的一批人体模特。
当年34岁的她在商场的柜台做营业员,偶然在北京晚报上看到美术院校正在招聘模特工的信息。
「本以为是肖像模特(穿衣),去了才知道要脱光衣服。」
一节课后,精神上的羞耻与身体上的疲惫,打破了她对模特的全部幻想,当即决定以后再也不来了。
这时,一位同学跑过来和她说,你快去看看呀,老师把你画得多美。
苏珊瞧了一眼那幅画,眼睛便再也无法移开。她丰腴匀称的身体,在宝蓝色的背景下衬托得娇艳动人。
「这画的怎么一点缺点都没有?所有优点都在那。那个皮肤颜色画得那么好看,那么亮。」
就这样,苏珊一边做着营业员的工作,一边在美院兼职人体模特,一做就是数十年。
后来,她还成立了自己的模特公司,专为各大美术院校输送人体模特。
△ 艺术展会上,苏珊和她的模特团队|图源:公众号Figure
出身农村、在长沙打工的欧阳女士,之所以做裸模,收入是其次,更因为她“感觉人体也是一种艺术,在绘画中,我感到一种无形的美。”
她的丈夫,从开始的吵架、反对,逐渐接纳了她的选择,还会开车送她上班。
比起混杂着道德指控的同情,农民工裸模更需要的是人们的宽容和理解。
「裸体」,究竟是伤风败俗?还是至纯至美的艺术形式?
在不同的社会环境当中,总是存在着截然相反的解读。
十多年前,人大女学生苏紫紫拍摄裸体照片,遭到了一场激烈的舆论攻击,被逼退学。
△将自己的侮辱性评论写满全身的苏紫紫|图源:网络
而同样是十多年前,哈佛大学的考前裸奔,成为了一种被知识分子争相效仿的解放文化。
裸体的意义,如同一道钟摆,在低俗与高雅之间来回摇晃。
在古希腊,人体被视作大自然里最美的事物;中国传统文化里,天体则是人与自然和谐的象征。
人体高尚神圣,裸体猥亵堕落,让它们分化的,是被压抑和淫邪化的性。
生活在保守的乡村,去拍摄裸体写真,会被当作一种放荡、大逆不道、不知廉耻的行为。
而混在艺术界,接受不了裸体艺术,则会被看作没有前途、思想顽固、缺乏反叛精神。
人们对身体的所有权被弱化,身体成为了一块领土,被不同的社会意识形态争夺、占领。
社会通过制造不同的偏见,来规训我们身体,进而规训我们的意志。
它伴随着我们出生,在我们的成长当中生根发芽,直至我们衰老、死去。
生命如同一张空荡荡的画布,被宿命涂上抹不去的油彩。
但你仍可以选择让它沾染上你喜爱的色彩,变成一帧独一无二的画作。
参考资料
1、《给美术师当人体模特的男人》|图影观历史
2、《从营业员到裸模,61岁的苏珊说:人体模特不是一个职业,只是小时工》|Figure
3、《中年男子躺在静物台上 一个姿势20分钟》|大众网
4、《父亲为筹钱给孩子治病当裸模》|中国新闻网
5、《我脱掉衣服,但我不是裸模》|艺萃
6、《裸身抗争:农民工表演式抗争的图像建构与文化内涵》|新闻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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