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联大师生,六十八天,三千里路云和月
七七事变后,华北危急,平津相继沦陷,北大、清华及南开等高校教学无法开展。为保护教育事业不致中断,平津学界领袖在南京商议,在交通相对便利、远离战事的长沙设立临时大学,让北大、清华和南开暂时合校,收容散落各地的三校学生,定名为长沙临时大学。然而,1937年12月南京沦陷,长沙几乎成为战争前线。经临大校委会反复研讨,决定继续西迁到昆明,以延续百年树人的教育大业。最终,临时大学师生分乘船、乘车和徒步等三条线路分别赶赴三千里外的昆明。长沙临时大学在短短的三个月内完成了她的历史使命,为享誉世界的“西南联合大学”奠定了基础,正如西南联大校歌“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暂驻湘岳
民国时期的北平、天津地区是中国高等教育的重地,然而日本侵华战争将这片文化热土变为战争的焦土。卢沟桥事变发生后,时任北大、清华、南开三所大学的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及许多教授前往庐山,参加蒋介石组织的国是问题谈话会。此时,平津战事吃紧,北方各校纷纷致电告急,要求几位校长返校应变。7月29日,北平陷落,日军进占清华园,留校师生迁至城内避祸。随之,天津沦陷,南开大学大部分校舍毁于战火。南北交通阻断,三校校长返校无路。
为防止教育事业的中断,三校校长同教育部磋商,联合组建长沙临时大学,并设立筹备委员会。三校师生随即南迁。
事变紧急,三校大部分图书设备未能运出,清华大学运出的部分设备因交通阻断,一时不能到达。学校授课全靠老师讲授。截至1937年10月底,长沙临时大学共有教师148人,其中:北大55人、清华73人、南开20人。学校收纳学生以北大、清华、南开三校为主,临时大学常委会决定于10月18日开始报到,25日开学注册选课,11月1日正式上课。随后在各地登报公告,并通过广播电台等方式传出消息,三校学生纷纷来到长沙。截至11月20日,三校原有学生报到1120人,其中:北大342人、清华631人、南开147人。另根据教育部规定,接纳部分借读生218人,到1938年1月长沙临时大学新旧学生共计1500多人。
1937年11月1日,长沙临时大学开始上课,上午九点多,空袭警报响起,师生无处可躲,幸亏日机没有投弹。24日,日军终于在长沙投下炸弹,临时大学的师生们开始体验战时教育的艰辛了。长沙临时大学教学条件极差,既无图书、也缺教材,开学之初,连小黑板也供应不足,有些教授就到学生宿舍参加讨论。师生接触机会较多,关系融洽,在交谈中自然带有专业知识及治学方法等内容,颇有古代书院风范。北大有个学生说,在临大一个月学到的东西,比在北平一個学期学到的还多。相对于教学,住宿条件较差。男生宿舍是一栋两层木结构建筑,楼下阴暗潮湿,楼上光线较好,学生一律睡在地板上。下雨时,学生在被子上蒙块油布,枕头边上撑一把雨伞,一觉到天亮。有一次,三位校长巡视宿舍,蒋梦麟看到宿舍破败,设备极其简陋,说:倘若是我的孩子,我就不要他住在这宿舍里。当时兼任军训队长的张伯苓针锋相对,“倘若是我的孩子,一定让他住在这宿舍里。”
约1938年7月,清华、北大、南开的学生们迁往昆明几个月后,日军进攻湖南长沙。
1937年12月13日,南京陷落,武汉告急。战争形势日趋紧张,日军空袭长沙的次数不断增加,临时大学常委会不得不再次考虑搬迁的问题。
三线入滇
武汉告急的消息传到长沙,一时人心慌乱。一旦武汉失守,长沙则难保。不少慷慨激昂的学生感到国难当头,纷纷投笔从戎;也有不少学生认为立足方定,正是求学的好时机,兴师动众的迁徙不仅劳民伤财,荒废学业,甚至庸人自扰。此时,湖南省主席张治中表示:长沙绝对安全,省府会全力支持临大办学。
面对慌乱的人心和舆论,临大常委会审慎对待这一关系到学校命运的大事。经过常委会讨论决定,长沙临时大学迁往云南昆明。昆明地处西南边陲,距离陪都重庆较远,可以保持三校一贯的学术独立的地位。另外,昆明有滇越铁路可通海外,采购图书设备相对方便。教育部对此方案不敢定夺,蒋梦麟亲自到武汉向蒋介石汇报,最终由最高当局批准。
长沙临时大学常委会于1938年1月20日做出了即日起放寒假,下学期在昆明上课的决议。并规定师生于3月15日到昆明报到。常委会同时讨论了一系列迁校的具体办法,规定教职员路费津贴每人65元,学生路费津贴每人20元。规定了迁校路线,并要求在沿途各地设立办事处和招待处,指定专人负责接待。办事处工作人员加发办公费5元每人每天。
关于迁校路线,临大常委会指定云南元谋人军训教官雷树滋提出方案,他经常往返于云南和京沪之间,对交通和地理较为熟悉。他提出海陆两条线,其中陆路又分为乘车和步行两条线。海路是经粤汉铁路到广州转香港,乘船到越南海防,由滇越路过河口入昆明。大部分教师及家眷和一部分体弱男生及全体女生走海路。乘车路线由长沙沿湘桂公路,经桂林、南宁、镇南关到河内,再由滇越铁路进入昆明。陈岱孙、朱自清、冯友兰等教授坐汽车走这一条路,冯友兰在车子上过凭祥隧道时,将胳膊伸出窗外造成了骨折。走陆路则是由湖南经贵州直入昆明,沿途可以采集标本,了解各地风俗,做社会调查。
经常委会核准,赴昆明就学的学生有820人,根据自填志愿、体检而核准步行的有244人。女生和体检不合格者则乘车或走海路。经过学校的精心组织,妥善安排,近千名师生分批从长沙出发,经海、陆两线前往昆明,其中路线全程3000余里,200多名师生步行约1300公里,这是世界教育史上的一次壮举。
湘黔滇旅行团
湘黔滇旅行团由参加步行入滇的临大师生组成,最初名称为步行团,为照顾学生体力,学校决定凡是可以用车船代步的地段,尽量利用交通工具,因此步行团改名旅行团。临大常委会对长沙到昆明的行军路线事先做了安排:
长沙至常德193公里,步行
常德至芷江361公里,乘船
芷江至晃县65公里,步行
晃县至贵阳390公里,乘车
贵阳至永宁193公里,步行
永宁至平彝232公里,乘车
平彝至昆明237公里,步行
旅行团在实际行军过程中,有了不少变动。从长沙出发时就乘船,步行从益阳开始,自常德至桃源乘船,自沅陵到晃县乘车,此后全步行,总计步行1300公里,超过原计划近一倍。
步行入滇漫长而艰辛,为保障旅途安全,旅行团实行军事管理,由学校向国民政府要求,由军事委员会指派中将参议黄师岳担任旅行团长,指挥一切,但是他的职位虽高,对湘西情况却完全陌生。参加旅行团的闻一多、曾昭抡等11名教师组成辅导团。为照顾学生饮食,学校在长沙请了二十名炊事工,自带行军锅灶。又买了三辆卡车,一辆载运炊事工和炊具,两辆运载行李包裹。临行前,每人发一件黄色制服一套、黑色棉大衣一件、雨伞一把等,这些行军用品都是湖南省府赠送的。
旅行团于1938年2月20日在长沙圣经学校前宣誓出发,4月28日抵达昆明,历时68天。除了车船代步、旅途休整外,实际步行40天,平均每天走30多公里。在三千多里的路途中,宿营地只有学校、客栈及古庙。有时床位边上会陈列着一口褐色的棺材,有时是一头猪睡在旁边,还要提防着突然冲出来的土匪。
在旅行团途径湖南五里山的时候,几乎遭遇了土匪。当时运载行李的卡车只剩一辆,翻过五里山已经晚上十点多了,借着手电的微光,扛着笨重的行李,爬上山腰的宿营地,好几次差点掉下山沟。铺盖摊好后几乎睡着,忽然传令兵传来一个可怕的消息,说是一批土匪快要到这里了。顿时整个宿营地弥漫起来紧张恐怖的气氛,灯发出可怕的黄光,到后来索性吹灭了,变得一片漆黑。最初有入主张放哨,可是赤手空拳有什么作用,此时大队长挺身而出独当一面。时间在流逝,土匪却始终没来。在恐惧与昏睡中,大家度过了一夜。
旅行固然艰苦,这段旅途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三校师生的融合,为西南联合大学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临大西迁之初,三校商定各自保持独立,分别设立昆明办事处处理本校事务。教师分属各校,学生保留原学籍,毕业时仍持有原学校毕业证书。对外则为一个统一体,正是由于迁移工作事关重大,三校專门成立一个小组负责,三校师生得以融合。在这个融合过程,艰辛并不是旅途的全部,旅行团的师生们得到了许多在学校不曾有过的收获。
笳吹弦诵在征程
湘黔滇旅行团的宗旨是“借以多习民情,考查土风,采集标本,锻炼体魄,务使迁移之举本身即是教育”,他们一路上栉风沐雨、翻山越岭,磨炼了意志,也学到了课堂上没有的知识。在参加这次旅行团的学生中,有不少人成为了两院院士和知名学者,如查良铮(穆旦)、任继愈、唐敖庆、刘兆吉等。
在前往昆明的路上,他们不但欣赏祖国的壮丽河山,访问少数民族村寨,了解各地的风土人情,更是采集了不少标本,收集了上千首民歌民谣。刘兆吉把他收集的民歌整理成《西南采风录》,交商务印书馆出版,朱自清、闻一多、黄钰生分别为此书作序。闻一多更是在路上创作风景速写数百幅,他始终没有剃胡子,到昆明时已成为一位美髯公,直到日本投降之日他才剃掉。而刘兆吉的《采风录》正是由于闻一多的鼓励才汇编成功。
刘兆吉是南开大学哲学教育系学生,酷爱文学的他早就对闻一多、朱自清等学者十分仰慕。三校合一给了他难得的机会,在长沙临大时他就选修了闻一多和朱自清的课,很快就熟悉起来。
在旅行团出发前,刘兆吉突然想起聞一多在《诗经》课上讲的:“有价值的诗歌,不一定在书本里,很多是在人民的口中。”他就想趁此机会采集山歌民谣,并得到了闻一多的鼓励和帮助。
身着黄军装、一口北方话的他在贫穷落后、盗匪横行的湘、黔、滇山区独自采集歌谣承担着很大的风险。有一次,路过一座高山,远远看到山顶的村子,他便爬上去采集歌谣。谁知刚爬上半山腰,便听到山上有人挥手喊话,他听不懂,继续向上爬,山上的人喊得更凶了,他觉得不对劲就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下来几个苗族的人,通过翻译才知道,他们是向他发出警告,否则就要放滚木礌石,刘兆吉吓出一身冷汗。为了采集歌谣,他要比一起步行的师生付出更多的心血。每天,他既要跟着大队急行军,又要时时离开队伍去采访。有时,他要爬上烟雾蒙蒙的山寨;有时,又要深入到鸡鸣狗叫、与世隔绝的乡村。由于回宿营地较晚,刘兆吉以行军锅底的锅巴充饥,用珍贵的奎宁丸换取山歌。
终于,在短短的两个月,三千多里的征程中,刘兆吉采集到两千多首歌谣,他将这些歌谣汇集成《西南采风录》,西南联大师生争相传阅,誉为“现代的三百篇”。
1938年4月2日,长沙临时大学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此时的湘黔滇旅行团尚在贵州境内,他们得知更名消息是在4月23日,已经进入了云南。
胡适在西南联大周年庆上说:“临大决迁昆明,当时有最悲壮的一件事引得我很感动和注意:师生徒步,历六十八天之久,经整整三千余里之旅程。后来我把这些照片放大,散布全美。这段光荣的历史,不但是联大值得纪念,在世界教育史上也值得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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