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比利时人,父母变卖家产带我来中国,现在全家在贵州当农民
贵州省独山县下司镇有一条河,河对面是延绵的山,有时我会去河边走走,镇子人口不多,离家不远就是菜市场。黑狗在路上晃荡,午后有人家在放着咿咿呀呀的歌曲。家门口有两棵银杏树,秋天时叶子会变成金黄色,这是我生活了6年的地方。2017年,我们全家从贵阳搬到这里。
我经常去的河边。
我是Ian,一个在中国生活了21年的比利时人。我对比利时的印象并不深,只记得我们在比利时生活在农业区,到超市买东西要开着车去,五百米外才有邻居。
2002年,四岁的我跟着父母和两个哥哥来到了贵州。来贵州是妈妈的决定,她是荷兰人,做过护士,之后在一家银行工作。她和爸爸是通过朋友认识的,那时我爸爸还在做造公交车的工作。
年轻时候的爸爸。
年轻时候的妈妈。
1996年,32岁的爸爸因为公司倒闭,转行去做了货车司机。货车是分节的,全长18米、高4.2米。爸爸运的货物什么都有,爆米花、电视等。他开着货车走遍了欧洲。
他一个人在车上,收音机开着,放着歌,路过高山和海洋,经过夏天还覆盖着雪的山。那时没有GPS,爸爸会在加油站买一本地图书,里面有整个欧洲的路线图,靠看地图一路往前。
爸爸性格比较内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他从小在爷爷的农场长大,喜欢自然和动物,经常骑着马在草原上跑。所以他很喜欢货车司机这样清静自由的生活。货车司机的工资很高,每个月大约2500欧元。
现在的爸爸。
爸爸很喜欢这种在路上漂泊开车的日子,直到妈妈去了贵州。2000年,妈妈跟着她的姐姐来到贵州做义工。第一次来贵州,她被这里奇形怪状的山迷住了,相比起比利时的平,她更喜欢这里。她觉得这边风景好漂亮,贵州有很多少数民族,当时很多人都在穿少数民族的衣服,但现在大家穿的都是普通衣服了。
她和一群做义工的朋友一起开车进山,有来自中国、美国、荷兰的人。他们有时要走很远的山路,山里信号不好,有些地方不通车,他们就走路进去,送物资、进行医疗救助。妈妈第一次来中国就待了两个月,她去过贵州凯里、安顺。
我有个贵州的朋友,他回忆起零几年的贵州,高速公路很少,从毕节到贵阳,坐大客车得坐大半天,路况不好,时常能看到大坑,不像现在,每个县城都通了高速公路。
2001年,爸爸受她的影响,也来到了贵州,待了两个月。那时的贵州还很穷,贵阳人少,过马路基本不用看车,楼一般四五层高,从比利时到贵阳,要飞行12个小时,先飞荷兰,从荷兰转机到成都,最后落地贵阳。
我们在比利时的家。
妈妈来过贵州之后,就想搬到这边继续做义工,想留在贵州。他们商量好后,计划了一年,决定全家搬过来。
先卖掉了家里的房子,那是父母结婚后花5万欧元买的,最后卖了14万欧元。家里的老车送人了,爸爸也辞掉了货车司机的工作。亲戚朋友都觉得他们疯了,爷爷奶奶虽然不支持,但他们觉得,如果你们想去做,那就去吧。
离开比利时前,爷爷奶奶给我们送行,奶奶搂着我(右一)。
来到贵州后,我们在贵阳租了个两层的老房子。那时我还在上幼儿园,离开比利时的时候也不觉得难过,孩子没什么想法的,搬到中国后,我跟朋友们都没了联系。
来到中国,首先要面临语言关,妈妈学了一段时间的中文,爸爸没正经学过,但他们不觉得这是问题,其实学几个问价的词就能去买东西了。
来贵州后我们用的是外国医保和一年换一次的工作签。那时比较让人头疼的是办手续,有一次我们去办事,第一趟去的时候对方说要把护照带上,取了护照回来又告诉我们得带居住证,总之需要的证件很多,后来我们回家把所有的证都带过来了——这回够了吧。
刚来贵州的我,那时候我才4岁。
我(左一)和两个哥哥。
我和二哥Kevin的中文不是很好,虽然我们在贵州住了二十多年,我们俩的性格相对内向,平时跟别人的交往不多。我能听得懂中文和贵阳话,但读写能力差一些。家里大哥的中文最好,听说读写都很好,他像妈妈,性格开朗,爱交朋友。我和二哥像爸爸,不太喜欢往人堆里扎。
这也跟我的教育有些关系。来到贵州后,我在贵阳的幼儿园里上了一年学,有天放学,妈妈问我,你今天学了什么。我说,我学了荷兰语。贵阳的幼儿园没有教荷兰语,妈妈听我这么说,就知道我在幼儿园什么也没学到。
哥哥上小学时,那个年代贵阳的外国人屈指可数,他们在学校里走到哪儿都有一群人跟着,乌泱泱的,连上厕所都被围观。我们有一次去动物园,人们都不看动物,全围过来看我们了,有的还上手摸,大家对外国人都很好奇。
我们刚到贵阳市和邻居的合影,我在左一。
我们家人都比较内向,在这种情况下,妈妈决定让我们三个在家自学。
她在美国买了书寄过来,科目有数学、英语和历史,用英语教学,每天的学习时间是早上9点到11点,中午休息到14点,再上到17点。之后妈妈开始做饭,我们可以出去玩,我一直在家上学到18岁。爸爸的手很巧,会做木工,那时我们的课桌就是他做的,我也跟着他学,我会做椅子。
爸爸在做课桌。
我们在学习。
贵州的山水很美,人很热情。小时候我们在别人家门口玩,他们会邀请我们进家里吃饭。刚开始我们吃不了辣,以前在比利时我们吃的是土豆、奶酪和面包。
贵州的饮食习惯让我大开眼界,连饭里都放辣椒。中午我们会在外面吃粉,小时候的粉三、四块一碗,我爱吃放了辣椒的牛肉粉。比起比利时,贵州的水果、肉类要丰富得多,也更便宜。比利时的水果是从西班牙过来的,很贵。
两个哥哥第一次吃棉花糖,觉得很神奇。
那时妈妈没有工作,因为她之前学护理的学校没有了,开不了相关证明,她就在家教育我们、给我们做饭。我们在家用荷兰语和英语沟通。
爸爸在做义工,义工有一些收入。他主要负责给山区里送物资——有食品、书包、药等。有时去安顺,当时山路难走。爸爸还帮助生病的人,他自己为别人出手术费以及去做手术的来回机票钱、生活的费用。来贵阳不到两年,爸妈卖房子的钱就花没了,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父母有宗教信仰,如果有人需要帮助,那就去帮助他们,受他们的影响,我对钱也没有太大的感觉。
大哥在跟少数民族的孩子一起玩。
2007年后,政府的帮扶力度大了,随着贵州的发展,路通了,医疗水平高了,需要的义工也少了。
我们在贵阳住了15年,搬过几次家,先在贵州师范大学,后来房子拆了,之后我们搬到小河。整座城市的发展很快,小时候记忆里的喷水池转盘现在已经不见了。高楼大厦起来了,车也多了。
贵阳的这个转盘现在已经没有了。
我们小时候在花溪公园。
2011年,我们回了趟比利时,第一个星期还是开心的,但之后就有些无聊了。回去之后没有朋友,因为我在中国长大,在比利时像外国人,想法也不一样了,甚至在生活习惯上也有差异。比如要去一个地方,在比利时,他们会问有多少公里?我们会习惯说时间,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到。我们适应了贵阳的饮食、天气,也适应了这里的文化和思维方式。
在贵阳时,大哥在一家幼儿园做外教,2020年因为疫情原因,学校关门,他回了比利时,现在在一家公司里做帐篷。他在中国有很多朋友,很想念这里的生活,他希望今年能回来。
哥哥刚回国时。
哥哥在的公司。
在贵阳生活这么多年,因为在家受教育,没有学历证书,不好找工作,我没有过正式的工作。只做过一些零工,当过半年的英语老师,帮助外贸店的店主需要把东西卖到国外,赚点外快。
2017年,哥哥Kevin在《中国日报》上看到独山县上司镇有地出租,但是到了上司镇,当地工作人员说,这里没有地可以出租了,你们可以去下司镇看看。
Kevin喜欢动物,我们还在比利时生活时有个小农场,养了马和鸡,他小时候总爱拿着把小锄头挖地,做农场是他的梦想。
二哥Kevin从小就喜欢种地。
爸爸从小在爷爷的农场长大,对动物和土地的感情很深,他支持哥哥的梦想,跟他一起做农场。后来在政府的帮助下,我们租到了比在上司更合适的地。决定租地后,我们从贵阳搬到下司。在这里租了个房子,1500块一个月,典型的农村两层楼房,楼顶有棵花椒树。
把地租下来后,要做的事情很多。农场的面积很大,两千多亩,刚租下来时就是一个荒废的山头,长满了杂草。刚开始租下来就得忙活着割草,有时能碰到蛇。
农场的规划是爸爸和Kevin主导,Kevin在网上上买了木板,和爸爸动手,花了两个星期把动物的房子盖好,房子里装着太阳能灯。接着,我们买了一千多只鸡苗,每只3块钱。一开始从山东买了一头母羊和五头公羊,还买了兔子和鹅。建农场、养动物的知识也是边做边学。
农场里动物住的房子。
爸爸手里捧着刚买的小白兔。
农场的黑山羊。
农场里的鸡和羊。
从家里出发到农场有6公里,每天两趟,公路蜿蜒,直通深山。爸爸和哥哥每天都要开车进去。每天要给兔子割草,喂鸡、喂羊、捡鸡蛋。有时爸爸下午17点会去菜市场拉些剩菜、烂菜回来,和着玉米和大豆喂鸡吃。鸡的活动范围很广,它们还可以往山里去,抓虫吃。山上有几棵橘子树,结果后爸爸摘下来喂羊,它们非常喜欢。
爸爸在农场忙活。
Kevin买了个温度计,下司冬天很冷,能到零下十度,有时会下雪。我们会随时查看温度计,如果气温太低,我们会把动物都赶到房子里,关门保暖。
农场的温度计。
现在我们又新买了黑猪,在房子后围起铁丝网,清除杂草后,就可以让它们在里面活动了。小鸡的毛渐渐褪去绒黄色,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我们也养出了感情。现在农场不仅是Kevin和爸爸的梦想,我也很喜欢,每天看着动物的变化,心里很高兴。
我和农场里的动物在一起。
贵州多雨,我们在房子后面放着两个桶,接房顶上流下来的雨水,作为动物的日常用水。
现在我们的农场渐渐成规模了,羊和鸡的粪便堆在一起变成肥料,会有人跟我们买。我们也在开荒地,在地里种玉米、生菜和红萝卜。现在农场里有三十多只羊,我们要等数量达到八十多一百只后再开始卖。每只羊都有编号,打了疫苗后上耳标。
打了耳标的羊。
现在我们每天大概能收40个鸡蛋,朋友帮我们把联系方式打印出来挂在门口,村里有人想买的话可以直接跟我们联系。也有网上的朋友跟我们订,发往北京、广东,加上包装和快递费,一个鸡蛋挣一块钱。来到下司后,爸爸在镇上买了条狗,它叫Dexy,现在五岁。它非常聪明,能听得懂荷兰语和英语,看得懂手势。农场里常有黄鼠狼来偷鸡,我们把Dexy带过去,它能抓黄鼠狼。
爸爸和哥哥每天在农场忙,我和妈妈在家做饭、料理家务。爸爸话不多,但是个和善的人,我们平时开车去农场,在路上和山里碰到村民,他都会跟他们招手,即使不认识。他们大多会笑着回应。大哥在比利时,常常跟我们联系,他经常去看爷爷奶奶,帮他们装了微信,我们跟爷爷奶奶的联系就方便了。
贵州冬天湿冷,刚搬到下司时会觉得很冷,刚开始我们烧电炉,那时电线总烧,而且电费也贵,有一个月我们花了200多块钱的电费,所以我们也就尽量不用电炉和电热毯了。现在好了,我们能烧柴火。
我很喜欢现在的生活,清净平和。冬天一来,我们一家围坐火炉,喝着酒聊天。春天时油菜花开,田里黄澄澄一片,风里有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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