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我在超市里选好一塑料袋雪糕，结账的时候发现其中一款贵到离谱，那么我会直接把它拿出来，对店员说：这个我不要了。如果店员要问一句怎么了？我会平静地回答说：买不起。
当然一开始并不是这样的，一开始我也习惯于临时找个理由：这个雪糕不衬我的脸型、才想起来吃这种雪糕我会上火、孩子这几天感冒咳嗽、家里还有半冰箱没吃完、不好意思拿错了、刚刚突然牙疼......甚至去到商场专卖店，店员刚准备围上来推销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构思这些说辞。但都不如“买不起”三个字，根本不用去费尽心思构思，而且它也是完美的对话终结者。说出这三个字之后大家就不用再继续纠缠，否则我就可以这么说：既然这样，那不如你借我点钱？说出这三个字并不容易，因为人无时无刻不在社会性压迫之下。站在金碧辉煌的购物中心门口，人还没有进去，那种金碧辉煌就已经带来了强大的压迫感。店员的殷切态度同样也是，虽然是在你面前笑，但是你会感觉其实是在自己后背推。还有距离，货品之间的距离越大，每样货品的单独展示空间越大，人所感受的压力也就越大。反之，密集堆叠就会产生一种强烈的9块9包邮感，让人觉得很安全，自己很富足。当初我就是因为这个，迷恋上的迪卡侬和宜家商场。漫步选商品和低头翻商品，动词之间的区别就有那么大。
在社会性压迫之下，还会产生很多不必要的心理活动，类似：店员是不是在暗自鄙视我？周围的人是不是已经发现了我没钱？我一会儿要怎样离开才显得从容不迫？是问一句洗手间在哪里好还是问一句哪儿有星巴克好？还是问星巴克吧，否则显得自己无法控制大小便，是一种社会性失败。我想，网购之所以受欢迎，除了价格和方便之外，可以不受打搅地公然比价挑选翻差评应该是最重要的原因，你身边没有一个评价者，代表这个社会，代表这个社会的主流价值观在评判你的行为你的身份你的经济水平，于是你省去了许多心理活动，可以专注地挑选商品。
当面对这种无所不在的评价和审视目光时，人的本性反应是扮演。扮演一个更强壮，更漂亮，更年轻，更富裕，更自信的自己。在海滩上，比基尼美女只是经过，眼睛都不曾转动一格，但是两边遮阳伞下折叠躺椅上的中年男子就开始不自己觉地吸气收腹，秃顶的则突然开始伸出手放在头顶遮阳。这当然会很累，不单是有形的肌肉觉得累，更累的是心。心知道你在扮演，心也清楚其实你不是，但是心也理解你必须装作是。
想明白这一切，“买不起”三个字就有了近乎于无限的威能。只要你敢于说出这三个字，一切心理活动都会轰然倒塌，悉数破碎。你虚浮的灵魂也会终于回到体内，而且严丝合缝。此是你就是你，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有一句粤语台词在脑海中以雄浑有力的声线反复吟诵着：而家我做返我自己。这时候你也会觉察一个过往被刻意隐瞒了的真相：社会性压迫的力量源泉来自人们不肯说实话，不肯面对真实。“买不起”三个字打破了这个法则，同时也就让这种压迫完全失效。过去是因为我想尽办法不愿意说出“买不起”才引发的诸多问题，如今我坦承，那么又还能拿什么来压迫我呢？就算是店员也会很感谢这三个字。只要你不说出口，大家都得相互用台词刺探，店员要揣摩你的真实意图。这三个字一旦出现，大家都省时间，店员可以把宝贵的精力放在更有可能成交的顾客身上，而你自己也立即落得一个清净。商业社会提供了一种虚假的平等感受，所有的商场，所有的商店都对所有人开放，每个人进去都是平等的顾客。这当然不是真的，真实的情况是每一家商店都只服务于一类人。要么是功能区分，要么是审美区分，要么是财力区分。所以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每家店，也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消费每家店。基于这两点，说出“买不起”再正常不过了。难点无非是怎么第一次说出口，但依照我的经验，只要成功说出来一次，人就立即得到解脱，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受到任何困扰。所有的商场都去得，所有的店员也都见得，这就是真实的力量。说出这三个字之后，也经常会有店员笑嘻嘻地对我说：“怎么可能，您在开玩笑。”我则非常诚恳地回答他说：“别看我肚子大头发少，我也是打工人。”就这样我们相视一笑，然后挥手道别，彼此都保留了一份好心情。
题图：《花园》
题图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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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mpts: A serene landscape of a garden by Nicolas Party.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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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织红毛衣的女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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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mpts: A beautiful oil painting of a woman in white sitting on chair knitting red sweater, by Leng jun.
南派三叔专区
ππ，你看，你看，小姐姐哎，打毛衣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