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 |逛吃南京的故园红茶©
前些天倪匡去世。与黄霑、金庸天上相聚。至此,香港四大才子仅剩蔡澜。作为金庸口中真正会吃,也最潇洒之人,蔡澜曾写过一篇《死前必吃清单》。标题为“死”,文字却笔笔记载着“生之有趣”。贵逾千金的鱼子酱、诞生于撒哈拉的蜜枣、金华火腿与意大利火腿切片而食……蔡澜在《死前必吃清单》里罗列了一大串珍馐食单,却将一道看似朴素又平凡的美味,排在了前头。他写道“芋头吃法,莫过于潮州人的‘反沙芋’,入口松化甜美”,有人问起制作的秘诀,他侃侃而谈——“用猪油。芋头切条,锅烧热至冒小泡,芋头条炸好捞出。白糖加水熬至粘稠,说起来简单,这熬糖的火候功夫却不好掌握,多一分则焦,少一分则稀,看准时机,放入芋头条,立刻翻炒,挂着一层晶莹莹白霜的反沙芋头就大功告成了,好看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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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平凡的食材,蔡澜所述细节无一遗漏,可见心中的记挂与在意。芋头,或许是世间最朴素,而容易被忽略的食材。有人厌它黏腻的表皮,惹人手指发痒;有人看不上它平淡的口感,觉得无甚滋味。但在喜爱它的人眼中,微微的黏厚,正是它软糯丝滑的来源;看似朴素的味觉,才让它包容万种风味,不论肉菜咸甜,都可百搭的秘诀。爱吃芋头的人,往往善于发掘食材的美,他们懂得欣赏食物,懂得体味平凡,所以永远不会对生活感到厌倦。提起潮汕,大家大多想起的是牛肉、海鲜,但其实,糖对于潮汕人来说,一样不可或缺。历史上的潮汕,曾因糖而兴,潮糖不但是制糖业的辉煌一笔,更书写过海外贸易的灵魂篇章。在如今的潮汕宴席上,仍有着“头甜尾甜”的讲究。潮汕人爱糖,爱的不光是一味甜,还是对食材的精细钻研。在这里,食材再朴素,也能被妙手化为一道道佳肴来。而甜品、点心要“不甜”,才是对美食的最高评价。反沙芋头,是来潮汕,特别是潮州不能错过的体验。条状的芋头表层裹着松软的“雪”,入口时消融在舌尖,微甜的湿润感通过热气绕齿,连呼吸都变得绵软了,就像躺在松软酥厚的雪地里。由糖水、白醋、葱花共同造化的糖霜,让芋条在香酥之外交织出一种亲厚的甜蜜,不突兀,但润入心扉。图片1|小吉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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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州,没有一碗芋泥撩不到的胃”。映照出淡淡藕荷色的芋泥,看起来是绵糯而乖巧。静静的,表层由中心向四周绽着点点芝麻与梅舌,让人放下所有的戒备。只有用勺子舀开一角,才会被底层藏着的滚烫热气惊到。一不留神呀,可能会给你的舌头烫出个泡。《倚天屠龙记》里写“越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其实美食更是如此。现煸的猪油带着熠熠生辉的温度,用晶亮膏脂将碾化的芋泥变得清腴滑腻。热气遇上香浓而绵密的食材,也收起了锋芒在温柔乡里沉醉。品尝它的时候,一定要给予全神贯注的尊重,慢慢的尝,感受绵密中偶尔出现的细小颗粒,在你的舌尖味蕾上摩擦——滑、糯、绵、香,直到心也痒痒的,才明白真正的“撩”为何物。近些年,东北菜靠它的菜量,给人留下了粗犷实在的印象。但席间一道拔丝芋头,却透露着丝丝写意。一个成熟的东北大厨,除了能将锅包肉做的外酥里嫩,还必须懂得如何利用火候与糖浆的调和,让切成条状的芋头“身披金衣”却不失软糯。火候是关键,拔丝是灵魂。当拔丝芋头一上桌,食客的筷子便如千里外的箭矢一般,齐齐射来,空中飞快抽拉出的金丝,如梨花针雨,带出鲜香的踪迹。纤细的金丝,飘荡招展于起筷时带出的风,又断于一碗凉水的冰浸。一切在极速之间形成,口中碎裂的糖衣发出“咔咔”的脆响,蜜糖便融于热糯的芋香里。拔丝芋头的精妙就在于,有形的糖丝断了,但无形的甜蜜却丝丝相扣在嘴里。道是无形却有形,不正如书画里的写意。桂花糖芋苗,其实就是用大芋头上掰下来的小芋籽,煮熟去皮后,入冰糖、藕粉同煮的小食。精致的小碗,盛放着香甜软稠的汤汁,上面有金桂飘落的花雨。图片|逛吃南京的故园红茶 ©
雪白的小芋苗浮浮沉沉,勺子一用力,就会碎在酱红色的梦里。一咬嫩嫩的、滑滑的,裹着清香的藕粉,蜜甜沁心。图片|彼岸之澄 ©
《齐民要术》里写“蜀汉既繁芋,民以为资”。从秦汉到唐代,川蜀之地就已是水芋的天地了。成都人爱叫毛芋头为“芋儿”,切块后用花椒、香叶、干辣椒爆香后,与鸡肉爆炒,会漫出川渝最诱人的红油,香鲜淋漓,让人口水直流。继续焖煮后,红浪波涌,糯软的芋儿将麻辣鲜香吸得饱足。用筷子可以轻松压碎在饭上,汤汁浸透,配着滑嫩的鸡肉,一口解千愁。搭配肥肠,更是糊辣鲜香,只要摊子收的够晚,我能从黑夜吃到白昼。图片|肉球球大白 ©
芋头到了江浙唯一吃辣的城市,便成了鲜辣粉滑的肉圆,也叫山粉粿。衢州人吃肉圆,吃得是一种乡愁。每逢节年,家家户户用地瓜粉、肉丁、芋头或萝卜丝、嫩豆腐团出的肉丸,带着江南独有的糯香,在铺就的荷叶上蒸得软胖。图片|银鲳俱乐部©
用酱油、蒜苗、辣椒做成蘸水来吃,辣中带着春夏的清香。放入汤里,便是“漂圆”,撒上葱花,小孩子都能喝上两碗。打肉圆是祖辈传下的手艺,炒肉圆是回味的香气,而爱肉圆则是味觉的迁徙。不论衢州人走得多远,见到芋头粽,闻见肉圆香,也还是会回头望。只因那种熟悉的味道,也叫做故乡。图片|衢州文旅 ©
比广西的荔浦芋头更出名的,只有广西的荔浦芋头扣肉了。每逢节年,松软咸香的肉皮和软糯入味的芋头,便成了荔浦人心中的天作之合。在油锅里炸出酥黄的五花肉,以焦泡为裙边。沥油后切成厚片,与芋片一起裹上酱料和糯米粉,倒扣而蒸,每一寸都带着层层叠叠的油鲜。像是以肉香和芋香点染的梯田。芋头的加入,让扣肉隐去了五分油腻,起锅后撒上的葱花,更是点睛之笔。入口是咸鲜,细抿是糯绵。看着点点翠意在浸透了人间烟火的碗碟上生长,赏心悦目。不多下两碗饭,都算是辜负了等待的时间。看似毫不起眼的芋头糕,虽没有豪华盛宴的牌面,却是吃饱后也舍不得放下的茶点。
广式的芋头糕咸香粉糯,宣白之外被油煎出了淡淡的金边。普通的芋头糕由虾米和花生点缀,在齐边方正的一侧,蘸取桔红透亮的酸甜酱,口腔里便是“芋”众不同的丰鲜。升级版的芋头糕,还会加入切碎的腊肉或腊肠,当岁月的腴香化为点点油星,与虾米、瑶柱、香菇共赴“鲜”境,眼前的芋头糕便足以将寡淡生活都照亮。吃过它的人,从此过往所食皆为旧爱,唯有眼前的这碟是永久的心头爱。“跑过三江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夏秋时节的宁波乡间,绿浪翻荡,香糯的芋艿头正在芋田里自在生长。尤其是顶端点润着胭脂似的霞红,奶白滑润的红芋艿。简单蒸煮,已足够美味,蘸糖或虾酱,百般妥帖,心中安然乐适。宋代有民谣就唱“煨得芋头熟,天子不如我”,灵动的滑糯,是那种简单朴素的甜香,抿化在舌尖,好是鲜活。图片1|思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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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浙一带的方言中,“芋艿”和“运来”的发音相近,再加上母芋结小芋,还有多子多孙的团圆寓意,所以在中秋也是应景的美味。在鱼鲜丰腴的宁波,做一道油渣芋艿羹,油光香稠,拌饭惊艳。撒上小葱花,葱烧后鲜亮,是上海人也喜欢的葱烧芋艿。
若你吃得臭,浅尝一下臭芋艿蓊,麻油带出的异香,也是无比销魂。
我最爱的还是和老鸭同煨,汤汁盈盈,落于蒸熟的白饭之上,让人着迷于油荤中的香鲜,实在是最好的口福。百年前出走到福建定居的客家人,历经“番薯芋子半年粮”的凶岁,至今仍保留着对朴素味觉的想念。蝗虫不食的芋子,被他们当作大山的礼物,蒸熟捣泥后,加入木薯粉和盐,利用黏润的质感抟揉成小碗状,填入海鲜、香菇、肉末、笋干,便成了孩童拳头大小的圆团。经过蒸气吹起的芋子包,表皮软糯微塌,收口处有一个可爱的小尖。撒上炸过的葱与胡椒,有一种挤挤挨挨的亲密感。土楼灯火,家人团坐,吃着软糯晶亮的芋子包,就是客家人心里最温馨的团圆宴。芋头,不论大小品种,皆可交融于百味。在它粗糙、毛碎的表皮下,藏着朴素的美。除了文中这些,还有芋粥、芋面、炸芋片、芋圆、芋饺、芋头饭、芋头排骨……从南到北,各有风味。他们爱吃,会吃,更珍惜的去吃,享受的去吃。所以芋头的风味才得以幻化万千,并且永远不会让人厌倦。就像蔡澜说的,“珍惜每一刻应得的享受,把人生充分地活足了它”。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个充满未知的世界里,吃得开心快活,并且乐在其中。图片|Ahax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