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用于自嘲，是个谦虚的说法。用于嘲笑别人，则是个相当恶毒的说法。微妙之处在于，唯有小镇做题家才能想出如此恶毒的话语来嘲讽自己的同类。小镇是对出身的嘲讽，做题家是对地位的嘲讽，证明说这话的人对于出身和地位心中有着双重渴望，以至于干渴到皲裂，露出内里的血肉。我不喜欢动辄以“小镇做题家”称呼平民子弟。来自小镇，说明不曾见天见地见人间；只是做题家，说明没有纵横捭阖的手腕和能力，又缺乏生活的品位和趣味。但这不是人们自己选择这样，每个人自出生以来，都要面对自己的限制。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命数，口含金汤匙降世，可以一早站在山巅上俯视人间。倘若生在一条偏僻凋敝的小村，那村周围方圆10里就有一道看不见的障壁。无论是种植还是放牧，土地可以供养肉身性命，但不足以让一个人看见稍微大一点的世界。想要打破这障壁，只有外出做工和努力求学两条路可走。外出做工是进入城市中不可见的所在，另有一重障壁在城市里落下，人们日日相见但不相交，彼此平滑地擦身而过。唯有求学可以让城市暂时接纳，因为学生是未完成体，拥有未来的许多种可能性。于是，成为小镇做题家就是为数不多的选择，可能也是唯一的选择。要嘲笑的话，可以嘲笑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乡下人僵硬的颈项，局促的神情，对金钱的小心翼翼，以及在城市生活里惯常表现出来的笨拙。如果小镇做题家们出生在都市，是三代、四代乃至原住民，必然不至于如此。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进退之间，从容有余。原因并不复杂，那是他的城，那是他的生活，所谓的见识不过是他熟悉的日常。他知道每一处建筑，知道每样东西的用途，知道如何同人打交道。还知道那些契约与合同，个人晋升的手段，机会出现的征兆，分辨各色人等权衡高低所需的眼色，更听得懂人们言语之间的弦外之音。小镇做题家也可以做类似的事情，不过是在山林稻田，集市村镇，一个更小的，更古老的，更封闭的，也是人和人之间更为熟悉亲昵的环境里。他也知道每一片泥土，每一方池塘，每一条老街，听得懂稻叶沙沙声中的低语。只是这一切在都市里并不需要，那是另一种生活，另一种人世，必须从头学起。
从喝咖啡学习，从看菜单学起，从选衣服学起，从和城市设施和机构打交道学起。然后要学什么是好的，什么是高的，什么是珍贵的，什么是有品位的，要去小剧场，要去音乐会，要去LiveHouse，要去美术馆，要学会鉴别红酒，要学会分辨牛排部位。在这张长到几乎接近于无穷的清单上，还要学习如何按揭，如何定投，如何利用金融产品保全或者增长财富......一切都慌慌张张，一切都火烧火燎，一切都还有点极端现实下的图穷匕见，因为小镇做题家时间少，他没有三代人四代人的累积，他只有十年二十年时间，要走过别人三四五代人的历程。他需要和别人祖父刚进城时一样努力，同时又得像别人孙辈一样熟悉这城市生活，还得提防时代的大潮刚好在自己身前落下。焦虑、仓皇、局促、笨拙、土气、目光短浅、格局狭小、实用主义、机会主义、功利主义、经验主义......随你列举，总有几个单词会准确地落在小镇做题家头上，然后就可以去笑话他们。只是有一点，嘲笑小镇做题家的人们如果拥有同样的资源和机会，可能未必然能走出那条小村那座小镇。如果同样用考学作为留在读书的手段，可能很多坐地户因此会被驱逐出那大城。如果同样要靠自己完成两种生活之间的跃迁，可能很多人会立即笑不出来，因为即便在大都市内自己的社会阶层其实一直都在暗中下滑，更不用说猛然一跃跳到高处。
我不大理解为什么如今人们会嘲笑小镇做题家，而且很多时候是做题家嘲笑做题家。可能因为我是个异类，在经历了那么多年，去过那么多城市，做过那多份工作，见识过那么多人之后，我依然无法获得宝贵的俯视视角。不过就是知道考研，不过就是知道考公，不过就是知道省钱，这样的话我说不出口。也不觉得我说出口之后，就可以让自己和小镇做题家之间拉开一段“安全距离”，我想我也不需要这个。
小时候我学过一个词，叫做“芸芸众生”。一直到今天，每次看到这个成语的时候，眼前都会浮现一个麻袋，里面密密麻麻装满了白色的芸豆。这样的联想毫无任何道理，但是我就是忍不住地一再那么去想。我想我就是那些芸豆中的一颗，只在极细微处和其它芸豆有一点点差别。所以我不会无聊到低头向麻袋更深处大喊：“你们在下面挤吗？你们除了抗压之外还会做点别的什么？除了往上挤之外还会做点别的什么？”这时候最好不要大喊大叫，也许自己脑袋上的芸豆刚好在放屁呢？
题图：《沙漠风暴》
题图创作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题图AI算法提供：Disco Diffusion v5.4
prompts: An epic storm in a desert landscape, by Asher Brown Durand.
槽边往事和菜头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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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你相信我：
我所说的每一句话，
都是错的
禅定时刻
《秋色连波》
插图创造者：和菜头的小肉手
插图AI算法提供：Disco Diffusion v5.4
prompts: A serene landscape of lake in the forest,autumn day, by evgeni gordiets.
南派三叔专区
南派，我很好奇一件事：为什么你的读者不会整天帮你挑错别字呢？你是怎么做到的？这是不是和电影一样，如果剧情吸引人，观众就不会在意细节上的Bu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