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网嘲讽“小镇做题家”？那我先来自嘲吧！

情感

2022-07-11 06:07

本文作者：甘北

首发公众号：甘北

第一次听到“小镇做题家”一词，是在一位家境优渥的作者文章里。

我几乎能想象她吐出那个词时的模样，轻佻，漫不经心，居高临下的讥笑。极力想替她分辨，或许，她没有那层意思吧。可结合上下文，又不得不得出那个意思。

愚鲁、粗笨、周而复始，带着厚厚的苍蝇眼镜，从摞成山的书海里抬起头。

小镇的孩子，几乎没有别的出路。

说得好听点，叫“题海战术”，说得不好听，叫“死读书”。

没有人想“死读书”，但凡有得选。

可偏偏就是没得选。

我读小学的地方，是一个连汽车都罕见的小镇。没有自来水，没有塑胶跑道，只有一口老井，和一片黄土地踩实的操场，厕所是传统的蹲坑，一排排的，夏天会有蛆虫爬到脚上。

还有一片坟场。一座座拱起来的坟包，正对着教学楼。

孩子们百无禁忌，下课了就到坟包上去玩，左踩右踩，从上边猛地蹦下来。

墓碑上写着“流芳百世”四个字，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流芳百世，该是个很优美的词吧，幸好当年年纪太小，不懂这词隐含的意义，更不懂那片坟场底下埋着什么。

在这样的学校，当然不指望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能把语文数学搞明白就不错了，班主任是年近六十的老人，普通话很不标准，为此，直到今天，我还操着一口纯正的湖南塑普。

口音就像基因清洗不掉，它将伴随着我的终生，时刻提醒我是从哪儿来的。

我啊，是小镇上来的。

一个靠做题做题做题做题做题做题做题做到大都市的小镇做题家。第一次进入大城市，如同刘姥姥进大观园般拘谨又自卑，极力挺起胸脯不懂装懂，满以为自己已经装得很好，却不想暴露得更彻底。

不会买地铁票，不会换乘，不认识几个牌子，还以为以纯和美特斯邦威，就是传说中的奢侈品。

到大学校园里，几乎都不用问，一眼就能分辨出城里孩子和乡下孩子。

自信、开朗、乐观，敢抬起头直视人，敢随意发问，问错了也不会羞愧，可以自然而然地融入环境，自然而然地说出内心的看法……哪需要比什么钢琴舞蹈小提琴呢，光是那双不露怯的眼睛，就是小镇女孩们无法比拟的。

《甄嬛传》里安陵容的演员说，陵容因为身世不好，眼睛是不敢与人直视的，一旦跟人碰上就要马上低头回避。

来自小镇的女孩啊，大概都懂这句话吧。

是啊，我们的确自卑。

我曾经用了好多好多年去极力掩盖的自卑。

半夜两点抱着手机背奢侈品的名字，LV老花和棋盘格的区别，香奈儿的开创和老佛爷的传承，迪奥和普拉达的经典款式；

假装自己很大方，请朋友去高档餐厅吃饭，每点一个菜都在滴血，掏空钱包只为证明“看吧，我也能请得起”；

不敢接受她人的好意，当朋友好意要送我点什么，或是把自己闲置的物品借我用，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拧巴，生怕这一接受，就会被人瞧不起……

的确，他们说的没错，小镇做题家们就算涌入了大城市，也难以洗掉刻进骨髓里的小镇气息。听说朱元璋做了皇帝，九五之尊天下无双，都不愿叫人拆穿皇觉寺的过往。

非犟嘴说不羡慕都市女孩那是假的。

但凡有得选，谁不想出生在明亮干净的洋楼里，有工作体面的父母，吟诗作画的祖父母，还有出入的小汽车和每年生日从不缺席的裱花蛋糕。

那不没得选吗？没得选，我们就埋下头去读书，走最苦最笨的路，用练习册做砖石，用写秃的笔头做缝合剂，用无数苦涩枯燥的时光，一点点垒成走向外面世界的路。

过程是艰难了一点，但到底抵达了嘛。

算了不起吗？用刘浩存的话来讲，嗯，怎么不算呢？

佛家有“顿悟”和“渐悟”之分，渐悟是显得愚笨一些，但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到达的西天，怎么不算涅槃呢？

当然了，再怎么一路跋涉功勋赫赫的苦行僧，在出身高贵的金翅大鹏面前，仍显得微不足道。要知道，人家可是佛祖的舅舅，遍体金光，你一个苦行僧拿什么跟人比。

会投胎原本就是一项本事，胎投得不好，我们认了，更不指望大鹏鸟来与我们共情，人家锦衣玉食一辈子，拿什么跟吃糠咽菜共情？

可，小镇做题家们，却不该妄自菲薄。

他狂由他狂，他的出身，他的家世，他那一条康庄大道，不经由独木桥的凶险艰难，既看不到，自然理解不了。

可走过独木桥的我们知道啊，每一份惴栗不安、小心谨慎、如临深渊，我们既亲历就该明白——没错，筚路蓝缕，却着实可谓了不起。

旁观者可以不遗余力地嘲讽，当事人却知道这堪称一项奇迹。

从小镇上一直做，做到小城市。

从小城里一直做，做到大城市。

从腹内空空的稗子，到饱满匀称的稻谷。

是个人的奇迹，也是社会的奇迹，是这个社会尚且流动，尚且有创造力，尚且允许阶级攀升的最强有力证据。

一个社会只要还有“小镇做题家”，就还有希望，还有上升的通道。

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讲，任何人，都是“小镇做题家”。

工薪中产要攀升到富人，难道不是过独木桥？

从小富到中富到大富，难道不是过独木桥？

从富到贵到钟鸣鼎食，难道不是过独木桥？

小镇的孩子在做题，城里的孩子不一样在做题吗？

人生在世，各有各的题，只要有题可做，有卷可答，这世道就不算太糟。怕就怕连努力都被嘲笑，连上进都被讥讽，所有人原地踏步停滞不前，那才真的完蛋。

不止小镇的孩子完蛋，城市的孩子同样完蛋。

工人的孩子永远是工人，教授的孩子永远是教授。中产阶级的孩子永远是中产，无产阶级的孩子永远是无产。想从两房换套三房，都有人要查看你的出生证，哦，你爸住的是两房，那不行，你也只配住两房。

这样的社会谁想要？穷人不想要，富人难道就想要吗？

所以说，这才是肯定努力的意义。

不止为穷人的孩子留一道口子，也为富人的孩子留一道口子。

须知，财富来去犹如白云流散，今天还在汤臣一品喝茶，明天很难讲去哪里踩缝纫机。

说什么“你十年寒窗凭什么超过我三代人的努力”，读读历史吧，改革开放才多少年呢，哪有三代，一代人都没过完呢，能不能熬过这场疫情还难说。

大难来时，都是抢不到口罩买不到大白菜的可怜人，又何必相互倾轧呢。给别人孩子一条活路，搞不好，就是给自己孩子一条活路。

荣国府那么大份家业，王熙凤还得把巧姐儿托付给刘姥姥呢。谁都别笑话谁，大时代的浪潮打来，谁都只是小鱼小蟹小虾米。

最后的最后。

多年以后，我又一次回到那座小镇。

变了，有柏油马路，有参差错落的楼房，学校终于有了自来水，厕所不再是一排排蹲坑。

可又好像没变。孩子们的眼神还是那样怯生生，直直地骨溜溜地打量我们。

一个孩子从我们车边走过，我听到他说：“奔驰，好贵的。”

我心头猛地一热，接话道：“不贵的，好好读书，总有一天可以买得起的。”

他有些吃惊，不知是惊讶于我竟会接他的话，还是惊讶于话的内容。眼神里闪过一抹质疑，随即又追问道：“真的吗？我也可以买得起吗？”

我肯定地回答他：“是真的，加油啊！”

加油啊，小镇青年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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