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做题家”,累了
最近,“小镇做题家”又成了网络上的热点话题。这并不是一个新词,据网络检索可知,这个词的最早来源是豆瓣上的“985废物引进计划”。
当时,小镇做题家指的是“出身小城,埋头苦读,擅长应试,缺乏一定视野和资源的青年学子”。2020年,公众号《真实故事计划》写了一篇名为《小镇做题家:一个211高校学生的命运陷阱》的文章。众多迷茫的青年人以此自称并且自嘲。
这个词像打开了一个开关,很多沮丧的情绪借此得以发泄。于是,众多媒体纷纷跟进,各寻角度讲述了“小镇做题家”的故事。许多年轻人在这些故事中认出了自己的面目。这是“小镇做题家”这个词的前史。
最近,这个词再次翻红,则是从明星考编的话题引起的。事情甫一发生,就引发了各种评论。正在此事快要平息下去的时候,又有评论说,明星考编引起争议的原因在于,让“小镇做题家”们产生了剥夺感。
于是热度再次被点燃,“小镇做题家”又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与明星考编引发的多元议论不同,这一回引起的几乎都是批评,甚至许多主流媒体都来为“小镇做题家”正名。
显然,这个词触及到了我们社会的一根敏感的神经。而“小镇做题家”一词的前世今生的背后,则是完全不一样的社会心态。
今天,我们无意纠缠在当下的热点中,探讨做题的必要,或者是小镇的狭隘。而是想稍微冷静一下,容我们一起回头看,认真地捋一捋,一切是怎么走到今天的。
1.
“小镇做题家”是个幽默的青年
“小镇做题家”一开始是有自嘲的味道的。由于历史的原因,中国大学多半分布在城市里。而中国的一线大城市毕竟屈指可数,在高等教育普及化的今天,考进大学的年轻人大多数都来自于中小城市或乡镇、农村。
于是,这群刚刚考进大学的年轻人们产生了阵痛,在城市的广阔与大学的丰富多彩中,他们发现自己原先关心的做题、考试只是生命中的一小部分,不由产生了一种“废物感”,便开始用“小镇做题家”这样的称呼自嘲自己只会做题,除此之外什么也不会。
这个词能够流行的原因,不仅仅在于形象生动地描绘了这种阵痛,更在于这个词饱含了一种幽默感。
幽默是一个社会心态健康的表现。自嘲的背后在于,这些接受了高等教育的年轻人明白了过去片面追求的成绩是一种虚妄的东西,原来习以为常的世界是狭小的。
这些年轻人开始展开自己的眼与手,看见更广阔的世界,触碰更为丰富真实的生活,他们开始理解到,在大学中的学习是与中学不同的,评价的标准应该是多元的。真正有价值的学问不应该是一场空洞的智力游戏。
考虑到以文艺属性著称的豆瓣是“小镇做题家”这个词的发祥地,相信这群年轻人也一定在不断地探索自己的内心。我有什么爱好?我喜欢读什么样的书、听什么样的音乐、看什么样的电影?
这一切都挺好的。意识到自己是“小镇做题家”的那一刻肯定有阵痛和迷茫,但或迟或慢,他们就以自嘲的方式解脱出来,在探索实现自我的道路,并不甘于把题永远做下去。
不仅如此,其实出身于大城市的年轻人,也经历着类似的过程。毕竟大学是完全不同的人生阶段。而走过这样的迷茫,也是人生从未成年走向成年的必经之路。
从这个角度说,第一批“小镇做题家”们其实是不乏幽默感的有为青年。自命“小镇做题家”的起点,是已经不再想做“小镇做题家”。
2.
保护壳下装着个苦涩的故事
回头看《小镇做题家:一个211高校学生的命运陷阱》这篇文章,“小镇做题家”这个词中原始的幽默感已经荡然无存了。这是一个相当苦涩的故事,一个年轻人,为了远离家乡,考入了遥远的大学,却由于此前闭塞的生活环境,缺少相关信息与知识,学着自己并没有兴趣的农业种植专业。
终于在大四的那年,故事的主人公发现了自己新的兴趣,想要跨考计算机方向的研究生,可惜也失败了,想找一份计算机方面的工作又屡屡碰壁。而父母无论是经济上,还是心理上都不能给儿子足够的支持。
终于,故事的主人公被卡在了进不去的城市与回不去的家乡之间。据文章说,主人公把经历写在豆瓣上时,引起了许多共鸣,许多人觉得他写得“字字泣血”。
这篇关于小镇做题家的文章获得了传播上的成功。但“小镇做题家”这个关键词作为分析整个故事的答案却不够好,一定程度上,它忽视了真正的问题所在。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身上,可能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首先,原故事的主人公出身于一个相当艰难的家庭,为了照顾主人公,“母亲找了份宰杀兔子的兼职,每月1400元”;“5000多块钱,相当于她一个月摆摊的收入”。家庭条件的限制迫使他看见了新的可能与方向,却无力去追逐自己的理想。
小镇青年可能是视野狭窄的,但不见得是贫穷的。而正是经济上的捉襟见肘,才让主人公丧失了与其他人公平比赛“做题”的机会。
其次,更让人难以忽视的是,主人公是在2015年到2020年念的大学。他认定自己有兴趣的方向,偏又是计算机编程。他毕业的2020年,正是中国互联网泡沫退潮的时刻。就算一个受到良好训练的计算机专业的学生,都很难找到一份令人满意的工作。
不过,想象一下,这个故事若是发生在二十年前,中国的互联网产业正在风生水起,需要大量员工的时候,主人公的命运会有所改变吗?毕竟,互联网的成功者中,有人本科学的是英语,有人学的是社会学,农业种植也不算是一个特别怪异的起点。
因此,“小镇做题家”的词义已经偏离了原意,蒙上了一层失败者的意味。原来自嘲的口气更像是一层保护壳,请你不要轻易翻动它。
网络上流传着一个段子,说观测行业见顶的方式,就是看清华北大的就业。
2005年,清北毕业生纷纷去宝洁、联合利华,外企发展就见顶了。2008年,清华北大毕业生打破头去银行、移动等垄断国企,然后就限薪了。2015年,清华北大毕业生纷纷去互联网,然后互联网泡沫就破裂了。2019年,清北毕业生去教培行业,然后行业没了。
这些描述,虽然有些戏谑,却也不无道理。清北毕业生是最游刃有余的做题家,在市场上,他们有最强的议价能力去选择获利最高的就业岗位。可当大幕落下时,他们也无能为力。
每个人都无法选择自己生活的时代,而当那粒灰落下来的时候,做多少题都掸不去。
3.
失意者的绝地保卫战
因此,眼下有关于“小镇做题家”的热议,更像是一场失意者的绝地保卫战。
无论是疫情的冲击,国际局势的风云变幻,还是经济下行的压力,都让当下的生活充满了不确定,人们也都普遍缺乏安全感。
虽然人们理智上知道高速发展的社会经济是不正常的,也很难永远持续下去。但当这一天真的来临时,我们其实并没有做好准备。
一个又一个行业开始爆雷,生活突然变得更加艰辛,一种大时代过去了的挫败感,逼着所有人迅速做出反应。于是,有人越躺越平,有人越来越卷。
在科举废除一百多年以后,中国再次进入了一个全民考试的时代。海淀妈妈的疯狂鸡娃,教培行业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大学生对于绩点、保研名额锱铢必较,费尽心机。考研千军万马,考编万马千军,考公务员更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
这一切都透露出我们对于教育与考试的某种执念:考试是个人实现上升的唯一途径。而走上这条路的人则认为自己付出就理应获得回报,而这才是“公平”。
套用《独立宣言》的表达,我们不见得真的相信,但我们努力让自己相信: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考试的权利,做题的权利,通过做题赢得考试的权利。
但可惜,这也只是一种偏执的幻象。坐在考场里的每个人不见得是平等的,没有资本没完没了地考下去的人只能中途退场。而如果没有赶上考期,以后不见得还有机会再次参考。
做题的心态,不仅仅出现在教育考试这个具体的领域,也以隐喻的形式出现在各种层面。前段时间流行的“内卷”就是做题家生涯的另一种表述。很多人感觉自己被困在了某个心理意义上的“小镇”中,徒劳而有些绝望地当着“做题家”,要努力赶上某场不知何时就会戛然而止的考试。
美国政治学家帕特南在他的著作《我们的孩子:危机中的美国梦》一书中的讨论可能有助于理解当下的我们。
帕特南将社会流动分成绝对流动和相对流动两种。在他看来,绝对流动是指“国家经济平稳增长,教育水平不断提升……在这样的一个世界内,社会经济的繁冗让所有人都从中得益。”
而相对流动指的是,“即便经济在总体上已陷入停滞,只要社会流动系统保持充分的开放,出身下层阶级的孩子,凭借他们的聪明才智,只要努力奋斗,还是可以在社会经济阶梯上赶超上层阶级不成器的败家子。在这样的社会里,机会面前人人平等,因为人的一生并不由他的出身来决定。”
在帕特南看来,当下的美国青年可能正面对着两个世界最残酷的叠加——低度的绝对流动和低度的相对流动。这使得相信人们可以通过奋斗实现自我的美国梦受到了挑战。
中国的情况显然不能直接套用美国的解释。但不可否认的问题是,过去几十年的中国社会正处在一个高度的绝对社会流动与高度的相对社会流动都在同时发生的时代。
而我们所处的当下,高度的绝对社会流动可能正在过去,起码已经减速,但低度的相对社会流动是否会来临,仍然是一个未知数。当下对于“小镇做题家”的保卫战,可能正是一种对相对社会流动速度的苦苦捍卫。
某些评论字里行间中透露出的对“小镇做题家”的鄙视,正是击中了这根社会敏感神经。
4.
做题不是办法
短短数年内,“小镇做题家”这个词就一波三折,从幽默到苦涩到悲情。而在这背后,时代悄然发生了变化,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细细数来,就又有了点黑色幽默的意味。
坦诚地讲,即便有许多社会精英现身说法,称自己就是“小镇做题家”,鼓励年轻人积极奋斗进取,主流媒体也下场助力,认定“小镇做题家”的本质就是艰苦奋斗,是中国民族的传统美德,希望以此提振一下社会信心,却也未必能安慰到困在小镇里的“做题家”们。
每一个时代都是不同的,处在社会绝对流动高速发生的时代,个人的相对流动也是更容易实现的。已经成功者的经验在今天看来不仅显得不切实际,反而有些许得了便宜还卖乖的轻浮。
至于将“小镇做题家”的本质定义为艰苦奋斗,不免有一点刻意拔高的意味。没有目的的艰苦奋斗恐怕也是一种没有意义的盲动。高调快要唱尽,鸡血已经打完。
不妨仍然回到“做题”这个词的原始意义,来看看“做题家”的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
首先题目是有命题人的,做题家的做题技艺不论如何出神入化,炉火纯青,都不过是在完成别人的问题。往好处说是见招拆招,往坏处说,就是没有自我。
其次,除了极少数的题目之外,大多数的题目没有任何创新性。所以不断重复地做题往往并不会带来智性上的启发,只有与日俱增的厌倦感,甚至对知识与智慧产生了逢场作戏的应付感。
再次,做题就有成绩,也难免是有排名的。只要有人考第一,就有人考倒数第一。充满无限可能的人们被一把尺子以大逃杀游戏的方式无情嘲弄。
因此,从宏观角度看,一个社会如果认真地想鼓励大家成为“做题家”,那么,知识的创新,技术的进步乃至更为复杂的制度革新,都会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
在通过借鉴他人经验迅速实现高速发展之后,很快也会进入到一个停滞阶段。接下来的每一步面对的都是自己给自己命制的新题,而“做题家”的心态会无法真正独立地提出所面临全新问题的解决方案。如此看来,甘居“做题家”恐怕也是绝对社会流动减速的原因之一。
从具体个人的角度看,甘居“做题家”更是一件毫无道理的事情,没有人想在别人出的试题里豪赌着自己的命运。义务反顾地“卷”入到无穷的答题游戏中更是对自己丰富性的否定。
真正重要的是,我们如何面对将来。如果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一个高度社会绝对流动即将结束的时代,外在的成功不再那么容易获得,那么此时应该放下正在奋笔疾书的试题,思考我们自己真正的需求,探索内心真正的热情,珍视自己的生命,并因此理解尊重别人的处境,谦恭、节制而有尊严地度过可能到来的时代变化。
从这个意义上说,回归“小镇做题家”这个网络词汇的古典意蕴,才是更为有价值的事情。自命“小镇做题家”的目的是为了不再是“小镇做题家”,与其苦苦证明自己的努力是值得的,不如先成为值得的自己。
虽然无奈而悲情,但捍卫“小镇做题家”仍然是一个相当不明智而且虚弱的态度。时代风云起伏,但每个人都仍然有责任捍卫自己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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