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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看过最敢拍的电影

最近看过最敢拍的电影

文化

上周五,有一部小众的历史题材电影悄然登陆院线。


去年这部电影上线网络时,曾有过一阵小小的讨论,而后归于沉寂。现在的它排片也很少,上映至今,排片占比都只在0.2%左右徘徊,总共也不过收获了58万的票房——


它就是《万湖会议》,改编自真实的历史事件,是我们都不陌生的二战时期纳粹对犹太人施行大屠杀的一段前史,一场冷漠的会议决定了600万人的死亡。


《万湖会议》正式海报


说实话,关于纳粹屠杀这段历史的电影,随手一数就已经非常多了。既有《浩劫》《夜与雾》这样触目惊心的真实记录,也有《钢琴家》《布达佩斯之恋》等普通人物的悲欢离合,像《辛德勒的名单》《美丽人生》更是各大影单的必看推荐。最近两年,都还有很不错的相关题材电影,比如《波斯语课》与《乔乔的异想世界》。


即使有这么多的好电影珠玉在前,但我们却依然想认真地聊一聊《万湖会议》。不管是它的表现手法,还是电影呈现的视角,以及就此深挖下去的辨析,都依然值得在今天反复讨论与思索。



01.

600万人的死亡,在这一天注定了


《万湖会议》改编自一次真实的会议,这场会议在柏林富人区万湖 (Wannsee)召开,因此得名。


有时候,一些历史的重要节点,从来不会锣鼓喧天、大张旗鼓地登场。而是在看似再日常不过的和风细雨的一天,悄然发生了。


万湖会议便是如此,1942年1月20日,在万湖的一栋别墅里,15名纳粹党和德国政府高级领导举行了一次度假般的秘密会议。尽管与会者都力图消灭万湖会议的存在证据,但有一份会议最终拟定的《决议书》,连同着几分钟的会议记录副本在战争中幸存下来。


1947年3月,参与审判纳粹的纽伦堡审判律师罗伯特·肯普纳(Robert Kempner)在从德国外交部缴获的文件中发现了它,随后,这份“可能是现代历史上最可耻的文件”被公之于众,震惊世界。


在正式聊电影之前,我们先补充说明一下几个与会议有关的历史节点:


·1939年9月27日,海德里希领导建立了国家保安总局,这个机构包括盖世太保和国家警察同党卫队保安处整合为一体,成为纳粹德国恐怖最有权势的工具。

·1939年10月,希特勒签署了书面意见,其可回溯到1939年9月1日,授权“仁慈地杀戮”“不值得存活的人”,因此引发了安乐死的大屠杀。

·1941年7月31日,戈林要求海德里希提供一个计划,提出详细的实现对犹太人问题“最终解决”的方法。

·1941年9月3日,奥斯维辛集中营首次使用齐克隆B进行毒气杀人;9月29日,3.3万犹太人在基辅附近的巴比扬被射杀。

·1941年12月5日,苏联开始反攻;12月7日,日本攻击珍珠港;12月11日,希特勒向美国宣战。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几乎是纳粹德国的全盛时期,那时纳粹几乎占领了最多领土的时刻,同时也用恐怖统治覆盖了最多的人,并且动员能力和行动能力也达到顶峰,且并不吝于向诸多强国宣战。在狂热中,崩溃的前兆已经悄然显现,或许是因为嗅到了这样的气息,希特勒等纳粹头目下令,要加紧完成对犹太人的“最终解决”。


万湖会议,就在这样的背景下召开。此前从未有过一个现代国家倾其国力屠杀整个种族的先例,这场会议就是这个荒谬事实的集中展现。


万湖会议现场


电影没有任何的背景说明,也没有任何的解释、旁白论述,一种近乎白描的方式开始了。在万湖边的一个度假别墅内(这里本来是一个犹太富商的宅邸,后来被党卫军据为己有),飘着皑皑小雪,设有音乐室和台球桌,并且提供了咖啡、美食、美酒,中央供暖和热水的悠闲环境。


在党卫军头目海德里希的主持下,十几位男性——其实都是纳粹高层,围坐在一张桌子旁,说话、讨论、记录,以及闲适的中场休息,公开会议讨论,同时也有一些窃窃私语和勾兑来往。大约一个半小时后,在白兰地的加持下,他们决定了1100万欧洲犹太人的命运,尤其是其中600万人的死亡命运。


如果不了解背景,粗看这些人的谈话,可能会以为这只是现代公司里的一次普通会议而已。


“有工作能力的犹太人按性别被分成工作大队,送到这一地区参加道路建设。毫无疑问,其中大多数人通过自然的淘汰将不再参与劳动。”这是与会者艾希曼,也就是海德里希手下的真实会议记录。


值得一提的是,有一部2001年的英国电影《阴谋》描写了同样的事件,不过《阴谋》里有许多“金句”、非凡的表演与许多情绪饱满的戏剧时刻。


《万湖会议》则由德国人自己拍摄,它理性,冷静,克制,只用各种非常接近真实的对话呈现。这样的尝试非常勇敢,不仅敢于挑战大众的观影习惯,同时是对惨痛历史的一段不加偏移的直视。


所以,甚至不用任何的戏剧设计,光是对这些纳粹高层对话的极尽真实的展现,就已经足够荒谬和讽刺。因为这些“体面”就建立在一个荒谬设计的基础上,当在这个荒谬框架下的细则越具体越“体面”,却越是黑色和荒诞。


“最终解决犹太人问题”总共涉及欧洲的1100万犹太人,他们有的位于德国境内,有的位于他国。这些人将被送进“临时犹太人居住区”,然后被驱逐到东方,进行“最终解决”,即大屠杀。


但这个解决方案伴随着很多问题,比如当时的医院满是伤员,不可能再接收其他病人;再比如子弹要用于战争,所以用以杀人数量不够;而哪些人要被驱逐也是重点讨论的对象;甚至执行屠杀的士兵的心理状况也被考虑在内。


这些谈话内容,让人觉得好像是在商业中讨价还价的正常流程,似乎所谈论的并非人类,只是纯粹的数字。这种荒诞的、对数字的拉锯讨论,并不比纳粹的种族屠杀本身好上多少。


在进行讨论的过程中,只有当有人对进展缓慢感到不耐烦或不高兴的时候才会流露出情绪。即使偶有争议和分歧,大家也只是“咚咚咚”地用手敲击着桌面。他们在彬彬有礼地谈论屠杀,用着各种“文雅”的词汇,就像在讨论某个体面的商业计划。受害者很少被提及,同情心、羞愧感或内疚之意就更不用说了。



不管是电影或者是真实的文件记录里,都没有公开提及对犹太人的大屠杀,而故意使用了一种遮遮掩掩、冗长繁琐的官僚语言。例如,文件记录写道,一部分犹太人“必须获得相应的待遇”,因为“他们代表了自然选择的人种,一旦获得释放,便会成为一个新的犹太人种的萌芽。”


这是纳粹历史的缩影,尽管日后杀人无数,官方文件中却从来没有出现过“杀死”这个词,使用的永远是“清除”“驱逐”“净化”,甚至纳粹们还试图用一种科学理性的“拯救者”面目登场。


1942年1月20日,万湖会议确定了犹太人问题“最终解决”方法。1942年6月,奥斯维辛开始大规模地使用齐克隆B毒气杀害犹太人。


虽然他们打算瞒天过海、否认一切,却完全奈何不了事实的力量。不管那些人再怎么煞费苦心,他们还是不情愿地积攒起一个又一个数字。那些数字在削尖的铅笔下留下了如山的铁证,显示他们犯下了这样可怖的反人类罪行。


万湖会议统计的要被“最终解决”的犹太人数量


02.

没有一个人想要真正反对


电影《万湖会议》虽然简洁和克制,却暗含了一个很强的悬念设计,这个悬疑一直保持到电影最后,形成了极强的戏剧张力。


许多与会者在发言时,比如内政部副部长威廉·施图卡特博士(Dr Wilhelm Stuckart )要坚持“法律秩序”不能随意屠杀;波兰占领区副首督约瑟夫·布勒博士(Dr Josef Bühler)说自己受到“宗教感召”;外交部长马丁·路德(Martin Luther)也提出了有理有据的“反对”意见。


这都让我们产生了一种错觉,似乎他们会在某个时刻推翻纳粹决议,甚至否定大屠杀、拯救犹太人。只是当这种期望燃起时,随后就会覆灭。


电影最后,当每个人都完整阐述自己的观点时候,你会发现,他们都是只想保持自己利益的恶魔。所谓的“良心发现”,只是想着如何去“人道”地当一个刽子手,比如使用毒气而不是需要人直接射击的子弹。


这不仅是电影故事性的表达,也是一种建立在大量的史料与记录上的推演和展现。


根据审判记录,其实在会议开始前,组织会议的党卫军头子海德里希就“准备好迎接万难之难”。他有许多顾虑,参与会议的各个副部长和法律等领域专家中,有许多人甚至连纳粹党员都不是。海德里希便担心能否让这些人积极参与到集体屠杀中来,然而,他却大错特错了,这些官僚对大屠杀的积极和热情,远超他的预期。


电影里着重刻画的,非常像是“反对派”的内政部副部长施图卡特,在现实中他也以向来对“极端”的党政措施持沉默和保守态度而闻名。


在会议上,关于混血犹太人(即雅利安人与犹太人的混血后代)的处置,与会者展开了针锋相对的讨论,那些积极的“极端派”想要把他们跟纯种犹太人一起遣送屠杀,施图卡特代表的“温和派”则对此表达反对,理由是如果允许杀害混血犹太人,那就意味着这是在排斥“他们身上的另一半德意志血统”。


先不论这个理由出发点的荒谬,施图卡特虽然反对直接遣送和屠杀,他给出的建议却是对这些混血犹太人进行绝育——如此便能“自然”地消灭犹太基因。


外交部长马丁·路德的反对意见


所以在万湖会议上,我们看不到任何一个人真正地反对“最终解决”。所有到会者其实都在就“解决这个问题的各种可能性”,也就是各种杀人方式展开了开诚布公讨论,且“非常愉快地取得了一致意见”,并对最终解决方案“兴奋异常”。根据记录,事后海德里希还与艾希曼进行了一次热烈、敞开的饮酒以庆祝计划实施。


与我们想象中刽子手的邪恶野蛮不同,“虽然今天仍有人认为这是一群教育程度不高的‘流氓无赖’,可实际在座的15人当中,有8人拥有博士头衔。”(《奥斯维辛:一部历史》)


对于这种荒谬现象,著名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中对此有过深刻剖析,他认为根源之一在于这些纳粹官僚“对行为对象的非人化”


在执行屠杀的链条中,比如对铁路经营者来说,他们的工作对象是吨/公里等计量单位,而并不是现实的人、羊或带刺的铁丝,他们只需处理“货物”。这就拉开了执行者与针对对象的距离。


如汉娜·阿伦特在《平庸之恶》里写的——刘瑜在看理想节目《可能性的艺术:比较政治学30讲》里对此有过专门论述,更准确说应该是“恶的平庸”,banality of evil。


邪恶政治的秘密,就在于把邪恶切成一小份一小份,小到每一份邪恶的实施者完全感受不到邪恶的分量,他们只是恪尽职守,把面前这一块画板画好。”比如有人负责运输,有人负责制作毒气,有人只是按下最后的按钮……“但是,当所有的画板都画好,汇聚成一个巨大的拼图时,一个极其恐怖的画面却出现了”。


另外,官僚们将犹太人们非人化,也是在用纯粹技术性的、道德中立的方式来表述这些对象。因为,只有人才是会被道德对待的对象,一旦人被简化为零,他们就失去了这种权力


所以,当犹太人们不再成为能被道德对待的潜在对象,便成为了被执行的“任务”的一环。他们的任何反对和抗议,都变成了阻挡和延缓官僚程序的阻碍,甚至招来更大的指责和非难。


这些与会的官僚们,即使之间有权力争夺与利益纠葛,可在这个“纯洁基因”的巨大事业面前,变成了一场艰苦斗争中的伙伴,他们将这些实际的屠杀行为和内心隐隐存在的道德拷问,视作勇气、自我牺牲和对事业的无私奉献。



他们从镇压受害者的反抗中获得自己尊严的荣誉和信念,就像越过其他障碍一样感到自豪。这种将对象的非人化与积极的道德自我评价之间,互相强化、加强彼此的逻辑。


这些官僚们,虽然自诩是“新而不同”的一代人,他们既是世界观的精英(Weltanschauungselite)的同时,也又是权力的工具(Machtinstrument),他们成为了纳粹的爪牙与拥护者,丧心病狂地想出了这些非传统的解决办法,得以“高效”执行屠杀。


03.

不假思索,就是一种恶


至今,大屠杀已经过去近80年,纳粹德国的这段历史也常常被看作是德国和犹太人历史的专门话题。但鲍曼不这么认为,他在《现代性与大屠杀》里持续提醒我们,“大屠杀是一扇窗户,而不是墙上的一幅画”。


因为通过这扇窗看到的一切,“不仅对罪行中的犯罪者、受害者和证人,而且对所有今天活着和明天仍然要活下去的人都具有极端的重要性”。虽然这些画面可能抑郁沉闷,但他坚信,“倘若拒绝看出窗外,将是非常危险的”


因为,大屠杀能够在现代理性社会、在人类文明的高度发展阶段和人类文化成就的高峰中酝酿和执行,它就不仅仅只关乎于少数的种族矛盾或是文明,同时也是一种对“现代社会”的警示信号和扭曲展示。


张新刚在看理想节目《现代的精神》里对此进行过总结,鲍曼在《现代性与大屠杀》一书中要论述的是,像这样的种族屠杀在现代社会才会发生。因为只有在这样一个机器般的、理性的、没有灵魂的现代官僚制度中,大屠杀这样的本质非理性的、反人类的暴行才有可能出现


比如奥斯维辛集中营,其实就是现代工厂体系的一个延伸。不同于普通工厂在生产的商品,这里的原材料是人,最终产品则是死亡,因此,每天都有那么多数据被仔细地标注在管理者的生产表上。


《夜与雾》


而现代工厂体系的象征——烟囱——则将焚化人的躯体产生的浓烟滚滚排出。现代欧洲布局精密的铁路网向工厂输送着新的“原料”(犹太人),这同运输其他货物没有什么两样。在毒气室里,受害者们吸入由氢氰酸小球放出的毒气,这种小球又是出自德国先进的化学工业。


工程师们设计出了火葬场,管理者们设计了以让人惊讶的热情与效率运转着的官僚制度体系。就连整个计划本身,也是打着“生物进化”的旗号,是扭曲的现代科学精神的映射。


事实上,大屠杀的每一个“因素”,即那些使大屠杀成为可能的所有条件都是“正常”的。这种“正常”,指的是大屠杀的所有目的和用词,几乎都符合符合我们所熟悉的“文明”,它指导精神、精髓、内在的世界观,似乎都与人类追求的幸福和完美社会的正确方式对应。


所以,鲁本斯坦(Richard L.Rubenstein)在《历史的狡计》一书中对我们发出了深切的提醒,把文明和野蛮想像成对立面是个极其错误的想法。文明当然意味着医疗卫生、庄严的宗教思想、动人的艺术和优雅的音乐;但同时,文明也意味着奴隶制、战争、剥削和死亡集中营。


一旦这些“现代的梦想”被垄断理性行为的现代工具的绝对力量所采纳,比如纳粹党这样的极端强有力的政府和权力垄断,以及战争“特别时期”的掩护,当这种“理性力量”达到了不受有效的社会控制影响的地步,种族灭绝就会接踵而来。



所以,阿伦特在《平庸之恶》里警告世人,那些“正直”的本能,其实并不是理所当然的。正如刘瑜的分析所言,“平庸之恶”最惊悚的地方,在于邪恶的上演并不需要多少真正的“坏人”,只需要金字塔顶端的导演(比如万湖会议的参与者和执行者),和无数略微有点“近视”的普通人。


为什么说略微有点“近视”?就是他们看不到“大的图景”,或者拒绝看到“大的图景”,就盯着眼前这一张办公桌,这一节车厢,这一张表格。如果有人让我们去杀一个人,我们既没有足够的胆量、也没有足够的恶意去做这件事,但是,如果只是让我们去传达信息、去维持治安、去登记财产、去清理骨灰、去注射某种药剂……我们中的多数往往就“不假思索”地去执行了。


所以,阿伦特在她的晚年,尤其会聚焦讨论一个概念,判断力。在最后一本著作《精神生活》中,阿伦特尤其强调思考的重要性,尤其是判断力。人的行动不可能不经过思考,只有经过思考,才能对行动做出判断,选择“做”与“不做”


思考必须在行动之前,而行动亦代表思考。只有经过思考,我们才能在这套看似严密的现代性铁壳之中,反省判断自己或他人的行动的“对”与“错”。这时候,我们才能尽量远离“平庸之恶”,才不会完全丧失人之为人的判断力。


参考资料:

《平庸之恶》|汉娜·阿伦特

《现代性与大屠杀》|齐格蒙·鲍曼

在官僚制度无所不在的铁壳下,平庸之恶的枪口能否抬高一寸?|《现代的精神:世俗的到来》,张新刚主讲,看理想App

恶真的平庸吗?暴民考古学|《可能性的艺术,比较政治学60讲》,刘瑜,看理想App


撰文:青鸾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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