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昆通勤族,「卡」在边界线的140天
文 | 孙晓妍
编辑 | 周航
相较于上海蛛网般密密麻麻的轨道交通来说,三站路的地铁11号线昆山段不过短短一小节,但对近十万往返于上海和昆山双城的人们来说,却是连接着生活与工作,现实与梦想的生命线。
昆山位于上海以北,隶属苏州,凭借与上海的紧密连接,GDP超越不少省会,常年位于县级城市第一。相比上海,这里的房价低、购房政策宽松。尤其2013年全国首条跨省地铁开通以来,来这跨城而居的热情渐渐到达了顶峰。
直到疫情突如其来,人们才感受到,这种连结有时是如此脆弱。
先是2月13日苏州出现新增病例,次日11号线昆山段停运,接着是3月上海疫情来临,公路卡口、高铁站也相继封闭,一些人被滞留在了上海,有人棉袄大衣从冬天穿到了夏天,有人三箱桶装泡面撑了一个月。
6月1日,上海全面复工复产,但对跨城通勤的人们来说,因为两城交通还没有恢复,有人不得不到亲友家借住,有人则在公司打地铺。6月20日,“沪昆通勤”电子凭证上线,到第二天已有95102人申请,其中一万多人审核未通过,多是24小时核酸出了问题。回家的意愿如此强烈,一个女孩6月20日早上五点出了门,骑行一个多小时后到了家,她说:“如果是凌晨12点通行,我也会在检查口那等到12点的。”
●开放通勤后,地铁11号线昆山段开放前,安亭地铁站附近的电动车。讲述者供图。
地铁恢复来的更晚,为了去上海城内最近的安亭站,他们有的冒雨骑行十公里,还有的坐起了路边的小摩的。7月4日,昆山段终于恢复运营,但人们没有高兴太久。7月6日,上海通报新增病例,四地列为高风险区,在一个由沪昆通勤族组建的名为“回家”的群里,人们纷纷又绷起神经,有人在朋友圈写道:“明天下班一定要好好看同事们一眼,下次见面可能要穿棉袄了。”
许多影响是深远的,有人开始在工位囤吃的,也有人开始习惯在早上出门上班前顺手在包里塞几件衣物,以下是几位跨城通勤的“沪漂”对这段时间经历的讲述:
「三个月没见,
那个每次都给66的男人瘦了12斤」
余木山,快递员,拼车通勤
我之前是在上海住的,花桥的房子是2016年通过中介找拆迁户买的一套两层的复式,当时才一百多万。其实“上车”也不算早了,花桥房价差不多从2013年地铁11号线昆山段开通就开始涨了,一度比上海有些郊区房价都高。
我是安徽人,从小就生长在上海,父母和两位姐姐也都在浦东居住。总跟着父母住也不是长久的事情,但上海限购,要有五年社保还需要已婚,我没结婚不符合要求,正好当时花桥新通了地铁,我就开始关注起这边的房子来了。
●花桥的沪昆同城宣传。图源@许小狼的微博,已获授权。
房子装修好后,2018年开始会断断续续来住, 2021年7月彻底搬过来了。我一直是开车通勤,我是新能源车,上了沪牌,通勤成本还好,一个来回加上过路费大概50块钱,每天开车到工作的地方55公里左右,一般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如果开顺风车可能要久一些,但往返四个小时也能打住了。
最开始拼车的人都是在滴滴上找的,费用也是按照软件上来,后来慢慢熟悉了就会有几个固定一起拼车的人,费用就是按一个人单程50块来,最多带四个人。你可能觉得如果每天拼车通勤往返100块有点贵,但要知道如果打车过去单程就要两百多块的。
我这里是有人每天拼车的,甚至有的人还要多给一点,有一位年纪稍大些的大哥已经坐我的车半年多了,每次拼车都给我发66元的红包,我不知道这个数字对他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可能就是图个吉利吧。
还记得是3月11日周五的早上,我早上六点半开车出小区准备拉上另外两个拼车的朋友,出小区门的时候就看到有好几个保安站在门口了,当时有想是不是因为疫情,但也没太在意,像平时一样出了小区。
刚接上那位大哥,我就接到了另一个拼车朋友的电话,说小区不让出门了要去做核酸。我和那位大哥还在想着还好出来得早,结果到了离开花桥的曹安公路检查站,就有工作人员提醒说只要进去(上海)就回不来了,但当时我们想就算封也不过十来天半个月。那位大哥在上海有租房,我家人也在上海,我们都觉得短期没什么问题,就去正常上班了,但不想当天就真的封闭了没能回来。虽然疫情从2020年就开始了,但沪昆两地通勤一直没受到过什么影响,所以这次还挺突然的,谁都没想到。
我们快递员,底薪几乎是没有的,有揽件有派件才有钱,疫情期间基本就是零收入。然而收入没了,房贷车贷却一点都不会少,三个月里在房贷车贷以及吃的上面花了有六万块,可以说是掏空了存款。但我知道自己还是相对幸运的,毕竟在上海有个家,但那位大哥就不是这样了,他出租屋里并没有什么衣服也不怎么做饭,三箱桶装泡面撑了一个月。
后来就迎来了六月一号解封的消息,我们也恢复上班了,但就目前来看其实快递这块还是没有完全恢复。三个多月积压的快件量是惊人的,直到今天其实都很难说送完了。还有一个问题是,到7月初上海的快递还不能进小区,除了快递驿站,我们一般都会放在小区门口的货架上,自提柜也总是被放满,就免不了会有拿错件甚至丢件的情况。现在送得越多丢得越多,我们赔得也越多,会有客人忘了拿两三天之后来问我们快递在哪里的情况,接到的投诉电话也是不少,但从我们来讲也没什么办法,送件的动力也被消耗了。
6月19日,昆山发布通知,20日早6点有序放开沪昆通勤,需要申领电子凭证。我提前做了核酸,约了那位大哥一起下班回昆山。虽然之前在微信上有保持联系,但6月20号那天见到他的时候还是惊讶的,他一看就瘦了好多,人看着也和之前大不一样了。他回花桥比我要迫切得多:当时三月来上班的时候她老婆还怀着三胎大着肚子,疫情被封期间孩子已经出生了,本来是计划陪老婆待产现在直接请了产假回去照顾老婆孩子了。
●开放通勤后,从上海回昆山要在车上贴的标识。讲述者供图。
关卡一直都是严进宽出,去上海宽松,晚上回昆山查得就会严一些。最初通行的几天因为回来要查验通行证总是要等得久一些,有一次下班五百米左右的关卡堵了快一个半小时,那天我晚上七点离开公司,十点四十才到家。不过很快政策就调整了,6月26日中午昆山发布了新的通告,非中高风险地区回来交通卡口不再查验了,基本和疫情前一样了。
经历过阻隔,我身边的人大多还是不太会考虑住到上海。对我而言,在花桥的生活还要自由得多。虽然现在我还是一个人,但解封后回来打开房门还是会有到家的感觉。我之前在阳台上种了一株兰花,三个多月回去看它依然还活着,感觉还挺惊喜的。
因为之前几位一起拼车的人在休假或者有工作上的调整,我又开始在滴滴上找人拼车了,有的客人上班开始随身带一些贴身的衣物和洗漱用品了,好像带了总会心安一些,听说还有的开始在工位上囤吃的了。我觉得,这可能都是一些“后遗症”吧,面对的不确定性变多了。还有那位在陪妻子孩子的大哥,应该算是人们眼中的成功人士了吧,有房有车、儿女双全,还刚晋升为三胎爸爸,年薪也有五六十万吧。跟他聊天的时候,他说之前因为有了三胎还想继续努力去奋斗,但现在平常心了很多,眼下最重要的事就是陪伴家人。
「人的保质期比豆腐还短」
冯茹,企业技术员,地铁通勤
在我心目中,长三角是蒙着一层滤镜的。因为疫情影响,毕业两年我一直在家,去年踩着应届生资格尾巴来了上海。当时的目标就是找能够提供宿舍的工作,第一份工作是在国企,单位宿舍900块钱一个月。
后来由于工作调动我搬到了嘉定。本来理想是找一居室,但去年一居室的价位都在两千二以上,超过我的预算了,所以我就找到了一个和房东阿姨合租的次卧,一个月八百。但是位置很偏僻,附近唯一的公交车站班次少,间隔时间也久。房东阿姨是很精致讲究的上海阿姨,但我有时候大大咧咧的,所以不久就发生了一些小摩擦,没到半个月我就出来找房子了。
我本来也在嘉定安亭镇看过房,但一居室数量少、环境一般、租金却要两千多,所以我就开始关注起花桥来,可选择的多了很多。我现在的一居室租金1600左右,日常通勤坐地铁是一个多小时,已经是让我满意的、性价比很高的选择了。
我是武汉人,之前就有点囤积狂的倾向,还被妈妈骂过几次,但两年前武汉被封的时候,一家人过年就是靠我那些“不入流”的麦片、意面和螺蛳粉支撑了一段时间。也是那段经历让我有意识学习一些求生的知识,多做准备,我也开始大概知道如果一个人独居,哪些东西是你需要为了应对突发情况准备的。比如之前武汉疫情因为缺少水果蔬菜很难摄入维生素,我就出现了手脱皮的情况。这次我就冻了一些杨梅、葡萄、芒果等,不好储存的就打成果泥冻成一小盒一小盒的。这次疫情期间我的冰箱坏了,不过没关系,我还囤了一些水果罐头。
疫情前我在家里和公司都有备一些消毒液和酒精,在公司也一直都囤了速食玉米粽子、泡面饼干肉脯之类的储备粮,可以说是“时刻准备着”。疫情期间领导还打电话给我,问我可不可以把冰箱和工位的食物分给同事们吃。由于需要保供生产,有一批一线工作的同事就留在上海公司,白天在工作区域办公,晚上就在不用的会议室、档案室支了帐篷睡觉,洗澡也是紧急改造了几个卫生间装了热水器,吃饭是专车配送盒饭。
一个人在家虽然自由,但还挺孤单的,被封期间我就特别想找人说话,每天去骚扰我的朋友们,最后我决定开始做视频。对于我而言,做视频更多是一个倾诉的出口,我也没有脚本,完全就是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上海复工复产后,未开放的曹安公路检查站,摄于2022年6月12日左右。讲述者供图。
6月初上海解封后,公司陆续复工,我6月11日跟社区申请,提交了复工证明、核酸证明、上海固定住所的证明之后,就带着床具、衣物和生活用品去了公司。当时因为还没有恢复正常通勤,我还跟社区签了暂时不返回的承诺书,加入了同事们打地铺睡帐篷的行列。
当时垫的纸板是之前住的同事留下的,我又铺了防潮垫,然后把帐篷挪过来。第一天因为地板太硬腰疼睡不好,第二天起来感觉身体像年久失修的生锈机器人,想网购的垫子又不发货,我就想起用珍珠棉给自己做床垫。我借了公司的画夹和小夹子固定珍珠棉,也借来了同事们用过的枕头,后面一周就舒服了一些。因为帐篷的拉链坏了,我弄了一块纱挡蚊子,又借来了衣架晒衣服,垃圾桶就用快递箱来改造。最辛苦的还是为了保生产留在公司的同事们,他们已经这样在帐篷里睡了三个多月了。
住了一周左右,就有了6月20号可凭“沪昆通勤证”通勤的消息。我住在兆丰路地铁站附近,平时都是在昆山坐车的,但是由于当时昆山段的三站还没有开放运营,我当天下班后就坐了11号线到了安亭站(地铁11号线上海区域内最靠近昆山的一站),计划走十几分钟到家。四点半我从地铁出来,看见一路上都是要从上海回花桥的人,机动车道也被堵得密密麻麻。但因为前一天的核酸过期了,新的核酸结果还没有出来,我不得不又回到了公司,有时候感觉人的保质期比豆腐还短。
●昆山段未开放前的安亭地铁站附近。讲述者供图。
6月21号一大早,我就去做核酸给自己续了“保质期”,下午下班后又来到地铁口,看见秦安路的路口上海和昆山的外卖小哥在交换两地的外卖。凭着准备好的通行证和24小时的核酸报告,我终于回到了家。从来没有觉得回家是一件这么开心的事情,家里的床、冰箱和洗衣机都有一种陌生的感觉。26号通行政策进一步放宽,过关也不再查验通行证了,除了需要多走一段路外通行便利了很多。7月3号中午上海发布了恢复6站运营的公告,11号线昆山段的3站也在其中,我又可以在离家更近的兆丰路站坐车了。
最近我的房子快到期了,也在找新的房子,包括我在花桥租房的同事,大多还是决定在花桥租房,主要还是房租便宜。疫情后租金涨了不少,尤其是一居室。我去年看花桥的一居室的价格大概是2000左右,现在已经直接涨到2700起了。市场上基本都是中介和二房东,很难找到房东直租的。我之前早上看中了两套房子,还没有现场看房,下午没下班就得知已经没了。疫情期间的租房需求累积,加上毕业季,市场一下子热到沸腾。现在想想睡帐篷其实也挺好的,不要房租,又不要水电,可惜现在单位也不给睡了。
「滞留105天回昆,
在高铁站我被迫原路返回。」
刘穆,采购员,高铁通勤
我是昆山人,家人孩子都在昆山,工作在上海浦东,通勤一般靠高铁或地铁。
坐地铁的话,要先叫出租去花桥站,单程需要两个多小时。高铁对我来说还快不少,我家离昆山南站近一些,从南站到上海虹桥站也只要十几分钟,下来再转地铁,坐一个多小时。
●早高峰的昆山南高铁站台,摄于2022年7月8日。讲述者供图。
因为工作要加班,每天通勤也不方便,一直在公司附近合租,通勤半个小时,三四天回家一次,周末也都在家。两城之前通行一直很顺利,最多检票口查下核酸,所以3月11日因为疫情影响公司通知居家办公,我没太担心,想着线上工作就当放一周假了。3月11日,我联系家那边居委会和社区办事处,他们不建议回去,说回去需要隔离“7+7”。集中隔离7天还好说,但居家隔离要求单人单套,我在昆山的房子家人也在住;不然就集中隔离14天,一天350块。当时觉得隔离半个月没准早解封了,花那么多钱也犯不着。现在看来,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当时会选择“7+7”。
回不去,我就继续留在上海出租屋里,当时每天都会接到居委会、派出所、防疫办很多电话,基本就是问我在昆山还是在上海,再劝我好好待着不要回去。电话接多了,再打来我就说你们已经打过了,他们说那是另外的部门,我们也需要通知一下。到了三月底电话就渐渐少起来了,因为都被封了。当时说封四天,我三月底就去超市买了四五天量的食物,不想封了四天后就没有消息了,我们小区断断续续有阳性的,下楼都不让。四月上旬比较难,因为没有吃的,就会在小区群里“化缘”。家人看新闻一直都很操心我,每次视频问最多的是能不能吃上饭,吃的什么。
我们公司做半导体设备,疫情期间生产也一直没有停下来。长三角工业链是很紧密相连的,我做采购,很多零部件供应商在苏州,疫情期间都不能出货。因为昆山到上海的交通被封,运货就绕远到浙江,换了车再送到上海,本来三四百一趟结果花了四五千块。
5月31号那天我们小区保安把门打开了,当时有的人真是憋坏了一开门就跑出去了,有的人还是不太敢出门。我没管那么多,一解封就出去买东西了,买吃的,买夏天的衣服。被封的时候还在冬天,一直到5月底已经是夏天了,当时衣柜里都是大衣、羽绒服,都不能穿了。
我最关心的一直都是回家,其实四月我还申请过回去,签不再返回上海的承诺书和昆山当地的接收文件就有机会回去,但当时联系昆山说即使自费隔离也不接收了;5月初想回去的时候答复说因为大学生也要回去,没有空余的隔离房间。6月1日上海复工后,我继续天天打电话,一直到17号左右,昆山那边说有放开的希望可以试着报备一下,但还要再等等,我第一时间报备了。直到19号上午,我看到苏州18号晚上发布的新通告说低风险可以回去了,实行“7天跟踪健康监测”,期间做4次核酸就行,也不用隔离了。我赶快登记报备了信息,十点多审批通过了,我又跟居委会确认,对方说可以回去了。当时昆山南站还没有通,我就买了车票到苏州高铁站,打算出了站打个车就能回家,还跟家人说了好消息。
我中午到了苏州火车站,出站的时候工作人员问是从上海来的,就让在一边等着坐车说会给送到昆山去,凑够了十来个人就发车了,当时一车人几乎都是上海来的,有的背着大包小包的,我倒没带太多东西,就穿着新衣服背着个电脑。没想到等送到了昆山就给了两个选择,一个是“7+7”隔离,一个是原路返回上海。
同车的人都开始打电话,我也打了很多,区防疫办、市防疫办、社区居委会等一个一个打,和3月给我打的时候不一样,不是回复还没有收到通知就是没人接。家人当时已经做好饭在家等我了,看我还不到就一直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到,我就说等等没空我有事,其实是在忙着打电话。我当时甚至考虑“7+7”了,但又跟工作人员进一步确认说,如果今天隔离了,就算明天政策调整不用隔离了也要继续。后来我们大多数人都返回上海了,也有两个选择隔离的,那天晚上我回去十点多,一天也没顾上吃饭。
●上海虹桥站进站口,摄于2022年7月1日晚高峰。讲述者供图。
我回去之后第二天看到19号中午昆山发布了新的上海低风险地区返昆的通告,里面说我的情况是参考前一天苏州的公告。但有了这次经历,我不敢轻易回去,还是继续跟社区报备申请,6月21号通过了,就买了22号的火车,这次直接到了昆山南站。高铁站也是20号凌晨放开,和交通卡口一样。我带着社区的报备,也以防万一申请了通勤证,出了站坐上出租,才跟家人打电话说要回来了。好久不见自然很开心,亲人还看着我说胖了一些。
这次疫情之后不排除有人有能力置换到上海,但更多人包括我自己可能都还会继续在花桥,主要上海房子太贵了,哪怕卖了花桥的也就是个首付,再背上新房贷真的没太大必要。我现在还在上海租房,区别就是会多准备点衣服吧,然后在屋子里备了一箱方便面,我觉得准备应该可以了。
(文中余木山、冯茹、刘穆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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