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是家暴男，还是绝望的文盲

余秀华和男友杨槠策只甜蜜了几个月，就以余秀华终于说出男方家暴而终结。

这起全民为余秀华不平的家暴事件，昨晚也达成调解协议。杨槠策向余秀华赔礼道歉；而余秀华则不再追究此事产生的法律责任及经济赔偿等。

澎湃曝光了一份杨槠策的手写道歉信，让这起轰动的家暴案又延展出了另一个经典议题：爱说教的男人能有多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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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头杨槠策就把“道歉信”写成了“道谦信”，如果真是见字如面，这见面也太不开心了。

道歉信第一段，他把二人定性为“曾经相爱彼此伤害”的关系，模糊自己是打人一方的事实。之后就开始指点余秀华读书，说她感到压抑是外国小说读多了，应该多看“儒家思想书籍”（“书籍”写成了“书箱”）和“国学书籍”。

杨笠文学再一次发挥作用：“她一定是想从身上学到一些什么。”

杨槠策已经不是“普通自信”的问题了。一个男的，基本等于文盲，错别字连篇，都敢责难自己的天才诗人女友读书方向有问题。而且暗搓搓引导她“不够正能量”“崇洋媚外”“不爱我国传统文化”，民族主义大帽子马上扣上来。

长达三页纸的不知所云里，只有这么一小段是道歉：「对你说一深（声）“对不起”。」又错了一个字。

之后又是东拉西扯的推卸责任：你生命力顽强……（咋了？顽强被你打几下没事？）

继续随地大小爹：“任何时候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带情绪，用夹杂粗话的方式沟通……为什么我们不能说让人高兴的话呢？”

（翻译：你说话难听还骂脏话我才打你。）

“人越出名，越有社会影响力，越要有家国情怀，不然风筝飞得再高，断线了就收不回来。”

（翻译：你出名，你有影响力，所以你要多反思，到网上说话就是你的不对，你天天看外国小说不爱国，小心你将来更惨。）

“说是致谦（歉）信，但还是说了很多的废话，希望你看了之后不要和文字生气。”（？？？）

没有一个人比杨槠策更适合代言这张图↓

杨槠策从年初就开始在抖音积极晒自己和余秀华的恋情，1月也有媒体报道。

翻了一下他的抖音，自从认识了余秀华，他就尽可能加上“#余秀华”这个标签发视频。

如果他不是余秀华的恋人，你会对他有兴趣吗？这是他认识余秀华之前发的。

余秀华3月21日在自己的公号里这样写杨槠策单方面率先公布恋情的决定：

“他很快就在社交媒体上公布了我们的恋情，我迟迟没有说话，因为我无法确定这份感情的性质，以及我个人对它的态度。

……

我们就那样认识了，他就那样公布了我们搞到一起的事情。无论如何，他坦坦荡荡，光明磊落。他的家人都知道了，他工作的单位知道了，他女儿知道了。他没有把我隐藏起来，所以，这份坦诚可贵！

所以，谢谢你，杨槠策。”

男方先公布恋情，余秀华认为这是“坦诚可贵”，“没有把我隐藏起来”，值得感谢。可是女方是名人，杨槠策晒了余秀华次次带话题，很明显让自己成了红人，涨了粉丝，但余秀华不算这部分，只当他是“坦诚”。

太多男明星、男富豪、男网红，谈恋爱连公布女方都是一种“恩准”，如果女方先于男方展示了这段关系，男性的女粉丝们都要冲去骂女方“心机”“绿茶”“捞女”“有所图”。

而在余秀华那篇《我和杨槠策谈恋爱，他感觉自己被piao了》中，女诗人极为自然地加入了一段为男友卖东西做的植入广告，说自己胃疼对方送蜂蜜，以后也要卖蜂蜜，让自己的读者信任他。

最初的观感是，余秀华好像知道会有非议，所以干脆把非议的嘴都堵死。你说他是90后，太年轻，比我小十几岁。好，我就要自己说。

杨槠策找轮椅推余秀华，她感受到照顾，说：“生儿当如杨槠策！”

她还在自己的微博上这样写：听到“有夫妻相”就白眼；听到“像母子”喜滋滋；听到“祖孙俩”高兴死了。

大家也为余秀华高兴，这不就是实践了杨笠的段子：这个女的有点东西！

一秀恩爱就有人问分手了怎么办，余秀华自己说，那就去他门口烧纸钱。

她说自己是这个世界的情妇，不属于某个人，爱花草树木爱文学。“男人嘛，只属于锦上添花。”

余秀华晒过的幸福里她是开心的。

她说杨槠策只是她直播认识的一群人中之一，然后真的去找她，关心她，号称为她许愿，“一步一步从武当山脚下走到了山顶”“走了6个小时”，就希望余秀华幸福。当时两人还没什么关系。余秀华觉得他很“虔诚”。

（但是现在想想，很有可能没有走6小时，只是嘴上说。但凡他在山下拍张照片发出去，算好时间隔6小时再坐缆车上山顶再发出去，都算是个精心的甜蜜的哄骗。）

杨槠策带她出去玩，轮椅推着她，陪她喝酒，陪她坐直升飞机从天上看神农架风景。

从她发过的照片和视频里也能看出来，新鲜的事情围绕着她，浪漫好像真的出现过。

他们在恋爱时一起穿了汉服，余秀华在春天里翩翩起舞。对于一个生活在农村里的有疾病的中年女性，这放松的享受的肆意的时刻。

就算没有疾病，就算不是生活在农村，就算人还年轻，又有多少中国女性能有一次，穿着别人认为“不得体”“不合适”“太夸张”的衣服，跳起别人认为“不专业”“滑稽”“丢人”的舞步？

春天时看到她发的视频，想到那些跟“假靳东”网恋的农村中老年女性。

这几天看《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男孩问女主角，喜欢跳舞吗，她说，只是在没有人看的时候。又一次想到曾经在春日里翩翩起舞的余秀华。

但是，余秀华当然知道杨槠策跟她在思想上的差距。她这样说：“两个人之间，哪怕完全地互相理解，时间久了，你也会觉得他侵犯了你的个人空间。而且杨槠策还达不到这个水平，他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我，他说的都是错的。”

“他根本没有办法理解我，他说的都是错的。”这话从余秀华嘴里说出来，只是一个诗人的苦恼。

当它具象为那三页沾着油滴纸张上由错别字构成的屁话时，我们才知道余秀华平时要跟怎样的人沟通。没文化还是次要的，但他会自以为是地来一句“几千年灿烂文化”然后要求你看国学啊！他自己说得全四书五经是什么吗？

余秀华诗歌里不讳言情欲，所以谈恋爱心得里也不讳言：“这个晚上，我们做了很甜蜜的事情，我第一次体验到肉体也会如此美好，打破了，我对男性身体固有的厌恶和怀疑，生而为人，到此不亏。”

她之前固有的厌恶和怀疑是什么？可能是她转发先锋书店那篇文章里提到的：

1995年，从四川来荆门打工的尹世平做了余家的上门女婿。他得到了一个老婆，又得到了一个儿子，顺理成章住进女方的家，但代价是接受老婆是个残疾人。而对余秀华而言，选择权早已被先天的缺陷剥夺。

稚嫩的余秀华白纸一张，“不知道还有婚姻生活、男女关系”……

厌弃、嘲讽和咒骂作为一种氛围，开始笼罩这段无爱的婚姻。他在她跌倒时放肆大笑，她在他压上来时一声不吭。

尹世平曾得意地告诉余秀华，自己“在北京有女人，比她漂亮，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其实是嘲讽她没有活路，也只能驻留原地。

先锋编辑部，公众号：独立先锋余秀华：反正还有明天

520那天，余秀华晒了自己收到的玫瑰花，杨槠策的抖音里也发了他送大捧玫瑰的视频。

我后来往前翻才发现，杨槠策2月情人节之前就发过一个别人手捧玫瑰花求婚的视频。所谓的“浪漫桥段”看起来多么容易模仿，只需要看到热门视频新闻，下单，再重复动作。但余秀华写在诗里的浪漫和纠缠杨槠策却未必读得明白。或者他根本不觉得那有什么特别。

就是在520这一天，杨槠策收了女粉丝的红包，跟余秀华起了争执，打了她。杨槠策在抖音上发的送玫瑰视频有4.8万赞。

男性艺术家们和女人谈恋爱不过是送文章送画。

而余秀华嘴上说着就当嫖了他，分手就烧纸钱……但也知道，分开，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也知道，这可能说不上是爱。

但是，她在行动上仗义极了，她要让杨槠策有流量，要让杨槠策赚钱，因为：“我老了，我残疾也丑，所以一个人对我好的时候，我就应该全力以赴。我只是希望我还在的时候，他能多搞点钱，他的日子还长啊！”——说这话是6月下旬，她已经被打了。

为什么被打了还要忍耐，为什么在公开被伤害时还要说“他对我很好”？

被家暴了没法立刻说出来是个太常见的现象。农村女性没法说是因为这太常见，周围人不当这是个事，还会怪罪她。城市里有身份的女性没法说是因为这不体面。

被打了，通常会让女性受害者感到羞耻，感到自己有错，感到无法对人诉说，从封建社会到今天，从农村到城市，都是这样。

也许余秀华还贪一点甜蜜，贪一点爱。她应该是感激杨槠策给过她浪漫的。

真正让余秀华开口说出实情的，是那天杨槠策吵架时把她直播出去。明知道余秀华说话不清楚，杨槠策却故意用镜头对准她着急的失态的样子。而我们看到的余秀华那么艰难那么委屈地在跟他吵：“你掐我脖子。”

直播时杨槠策还当着诸多网友的面说余秀华故意尿裤子。

太令人心痛了，又是“女疯子”桥段。

余秀华还要特地解释：问题是我没有尿裤子啊。

杨槠策掐过余秀华的脖子，未经允许直播出余秀华的样子，爆料出一个有疾病人士的隐私。余秀华根本无需解释任何。因为杨槠策口中那些余秀华的行为，是真是假不重要，这不是他打人的理由。

余秀华发微博后，杨槠策回应媒体时承认：“打了。”但是他认为没有那么厉害的程度是“打了十几个巴掌”，“打她的时候不是没有分寸”。同时更有惊人逻辑：把爱她的人逼着打人，不是我的错。

也许这并不奇怪，那些家暴新闻下的留言，“未知全貌不予置评”“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个女的也有问题”“我看可能是被戴绿帽了可以理解”“如果不是她太过分怎么会逼老实人动手”……大约也就是杨槠策的认知水平。

从恋爱时嘴里洒脱却尽力帮男友带流量带生意，到被直播了不堪公布家暴，再到杨槠策可怕的回应。谁都没想到这件事还能再增加新的典中典：杨槠策道歉信爹味教训余秀华读书有问题，暗指她不爱国。

为什么总是这样。

美国长大的王力宏一开口：她是西村美智子，是日本人！我们早就开始看心理医生！

老北京贵族汪小菲一开口：她不爱国！因为立场才跟我提离婚！她用违禁药物！

神农架卖蜂蜜的杨槠策一开口：她尿裤子！她感到压抑就是精神不正常！她总读外国小说不读国学不爱我们灿烂文化！

这件事里唯一令人松一口气的消息就是余秀华虽然和杨槠策拍了婚纱照，但留了个心眼没领证。

也许是因为她吃过盲目结婚的苦头。因父母安排就稀里糊涂嫁人的余秀华，甚至连出名有钱之后都没法清爽离婚。因为前夫说：“你现在越出名，老子越不离婚。

2015年，余秀华用15万版税的代价，拿到跟前夫“切割干净”的结果。

这一次的家暴最终以杨槠策道歉而结束，媒体报道里写着：“余秀华不想影响男方未来的人生，给他留案底，也是为了男方女儿考虑，所以放弃了法律诉求和经济赔偿。”

有人会质疑余秀华为什么对前夫和对前男友都如此手下留情，前夫得到了钱，前男友至少出了名涨了粉，连暴力殴打都没有付出什么代价。

可是，余秀华生活在一个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婚姻就被推进婚姻的环境里。婚姻内的暴力不仅仅是一个人在施暴，是一个系统在施暴。前夫的嘲弄和无赖，跟杨槠策不以为然的暴力，也是同一个系统的产物。余秀华对抗命运能从痛苦中用文学来挣扎已经是奇迹了。与此同时那个系统在伤害她。首先要知道，她是受害者。

at 17有首歌叫《才女》，主题是有才华爱读书的女人总是得不到爱，因为不好看：“可惜我只配谈文字恋，强项得书信对白婉转，讲曲线体态自然落选，凭面相难完心愿。”

以前觉得很哀伤，现在却想，跳出来吧，先想“我”。

有名有钱有才华的男人，好像天然就可以把这一切转化成性魅力，甚至不需要付出物质或情感代价，总有女人因为他身上的标签爱上他，可以不顾他多丑多残缺多老他有家庭有孩子这不伦。

新闻残疾里却事业有成的男性，不但能找到老婆还能出轨。

（△日本一位没有四肢的励志男作家跟学妹结婚，女方照顾男方生了三个孩子，男作家承认和5名女性出轨，媒体认为至少出轨了50个人。）

这几天大家都在看《祝你好运，里奥·格兰德》。电影里是“交换”，而余秀华是“恋爱”，却饱受非议，总是被人问，这是不是“交换”。

余秀华坦荡地说要让杨槠策赚钱，那意思是，如果这是交换，也没关系。公平又情愿。

可这段关系根本没有公平可言，余秀华被暴力殴打了。

电影里带着圣光的男色提供者只是女性创作者理想的幻觉。

真实世界里大约是女老师发现无法对话，每句话每个词都知道不在一个水准上、抛弃“心灵沟通”方能专注欣赏肉体，但是女人的道德水平常常高到连不能沟通都觉得自己庸俗万分而无法开启感官。

生活里的余秀华大方书写情欲，大方说我体会到肉体如此美好。

为了这点欢愉，为了能让自己心平气和接受未来的一切，余秀华做了那么充分的准备，她给自己打预防针这可能很短暂，这也是一种交换。她尽到了名女人对年轻男友可以提携的义务，她在社交网络上处处展示他的优点。

可是，对方怎么可能集齐这么多缺点：暴力、男权、无知、爹味、构陷。

行，不幻想真爱了，潇洒点。

现实是甚至无法幻想一次“干净的简单的交换”，不可能拥有一次没有伤害的放纵。基本的尊重和文明仿佛都是最昂贵的奢侈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