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8.6，先锋还是倒退？

最近，有一部口碑漫威动画电影上映了，《蜘蛛侠：纵横宇宙》（下简称《纵横宇宙》）。

它的前作是凭美术风格和形式表达收获无数好评的《蜘蛛侠：平行宇宙》，这部电影在当年一举获得动画安妮奖、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片、金球奖、英国电影协会奖等多项大奖的认可。

《纵横宇宙》延续了前作炸裂的美术风格，并发挥得更加极致。开分就拿到了豆瓣9.0的高分，但上映至今，评分已经降至8.6，在许多赞誉的好评之余，也有批评声音认为，“视觉层面的绚烂已经完全掩饰不了叙事节奏的失衡和内核表达的陈词滥调”（豆瓣用户@麻友安 ）。

到底是先锋美术，还是陈旧叙事？看似矛盾的两极是怎么集中到一部电影上的？电影研究者，看理想音频节目《去电影院的路上》主讲人李竞菲，从电影产业的视角出发，分析了其中的成因。

01.

漫威电影，不是电影？

《纵横宇宙》这部电影，在许多评分平台上的分数都非常高，它最后全球票房累积很有可能会达到 10 亿美金，能称得上是一部不折不扣的主流电影了。

2019年时，导演马丁·斯科塞斯在接受《帝国》杂志采访时说，漫威电影不能被叫做电影（cinema），它更像是个主题乐园（theme park）。

后来在媒体的不断转述和讨论过程中，这句话就被理解成了“马丁说漫威电影都是垃圾，不仅不配称作是艺术，甚至连电影都不是了”，好像马丁直接把漫威电影开除了影籍。

马丁的这个言论后来引起了非常巨大的反响，像科波拉、肯·洛奇等著名导演都加入了对这个问题的讨论，或是对马丁的声援中。马丁本人也在多个场合被媒体要求，好好解释一下他对漫威电影的看法到底是什么。

到后来，被逼得没有办法，马丁在《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长文，《我为什么说漫威电影不是“电影”》（Martin Scorsese：I Said Marvel Movies Aren’t Cinema. Let Me Explain），对自己的这番言论做了一个比较详细的解释。

这篇文章里，马丁从一个创作者的视角，将戈达尔的《随心所欲》、伯格曼的《假面》等电影，从电影美学的角度与如今的漫威大片去作比较。

如果以电影美学作为区分，到底什么是电影的标准，其实很难讲得清楚。哪怕像马丁一样，把它分成不同的词，如cinema 、movie或是film。但对许多观众来说，这些对不同的词义的辨析似乎没有太大意义。

今天我们坐在电影院里，观看一部漫威电影，它的画面非常精美，声音规格很高，故事情节看上去也没什么大的缺陷，无非可能就是稍微有点保守而已，怎么就不配称作是电影了？尤其是《蜘蛛侠：平行宇宙》（下简称《平行宇宙》）动画出现以后，许多声音认为这是在“打马丁的脸”，他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食古不化的“老古董”。

《蜘蛛侠：纵横宇宙》

当然，在《平行宇宙》《纵横宇宙》这样的电影中，我们看到了它们挑战传统漫威电影的野心，在美术上也达到了高规格的成就。那么，马丁的脸就如许多声音所说，被打肿了吗？

今天，我们先不从美学标准的角度去划分，到底什么配称电影，什么不配称电影。在进入对电影的正式讨论之前，先回到电影行业，看看新千年也就是2000年以后，好莱坞的电影格局到底是什么模样？

在这里，请允许我将戈达尔的新浪潮创作理念作为一个方法——先不去看一部电影的内容是什么，而是去看这部电影到底是谁拍的，是为谁而拍，又为了什么而拍。

02.

身不由己的制片厂

其实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主流的电影制片厂就被吸纳进了迅速扩张的综合性企业集团里，或者它自身就变成了一种综合性的企业集团。我们现在看到的所谓的好莱坞六大片厂（在迪士尼收购福克斯后变成了“五大”），现在没有一家是独立的，而是全部都附属于另一个超大型的媒体企业。

比如制作《蜘蛛侠》系列的公司是索尼，全称是索尼影视娱乐有限公司（SPE，简称索尼影业），它还有一个母公司索尼集团，索尼影业只不过是索尼集团旗下很小的一部分业务。不光索尼影业是这样，基本上所有的片厂对它的母公司来说，每年的利益都只占母公司营收的很小一部分。

2007年，好莱坞爆发了编剧大罢工，随之而来的是2008年的全球经济衰退，对制片厂来说，它不再只独立运营影片，还要应付母公司的业绩压力。这些母公司一般来说都是跨媒介的综合型娱乐公司，最在意的往往都是成本控制和增大利润空间，所以母公司就会去要求电影制片厂去制作一种，观众一眼就能够识别且不费任何力气就能马上接受的内容。

这些片厂为了完成他们的KPI，都绞尽脑汁地想破了头要找到能成为一个“爆款”的类型故事，如果一部电影能制造超过10亿美元的全球票房，它就是片厂的摇钱树，基本上一个片厂就站稳脚跟了。找来找去，大家找到了两条路径，首先就是支柱型的电影，比如《加勒比海盗》《夺宝奇兵》这种“原创大IP”。

第二就是我们今天要说的这类电影，这些电影其实都是“授权品”电影，最开始施行这种制片策略的是华纳兄弟公司，他们制作了《指环王》《哈利波特》等一系列影片，这些影片都有文学作品作为基础，本身已经拥有了很成熟的、大量的粉丝，这些电影全部都拍电视剧一样被拍成了系列电影。

《指环王》

后来，大家找到了另一个宝库，漫画。到了新世纪第一个10年结束时，虽然拍摄了《蝙蝠侠》系列的华纳是先行者，但基本上后来所有的主流制片厂都开始有学有样。

到2011年时，就出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状况，美国票房最高的电影全都是授权电影，那一年排前几位的有《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还有《变形金刚3》，还有《速度与激情5》，《赛车总动员2》。

传统制片厂开始试图利用互联网的影响力，以及各种各样病毒式的营销来讨好这些漫画的粉丝们，吸引他们到电影院来看电影。这些故事内容的受众，显然大部分都是青少年读者。现在授权电影的最主要的两个漫画来源，就是DC漫画和漫威娱乐公司了。

漫威娱乐公司的前身是一家漫画公司，本来是业界最大的出版商，最初斯坦·李创作了许多超级英雄形象和他们的故事。公司原来的核心业务是出版，但漫画出版并没有制作电影挣钱，于是公司就想出了一个生财之道，把这些超级英雄人物的特许使用权售卖，授予其他制片厂制作电影（所以本来蜘蛛侠和X战警的电影制作权都分属于不同的制片厂）。

后来他们发现，卖特许使用权还是不如自己做制片更挣钱，于是漫威干脆自己也涉足了电影制作业，在2005年的时候成立了漫威影业（Marvel Studios），漫威影业的第一部影片是乔恩·费儒执导的《钢铁侠》，仅仅在刚上映的周末，它就拿到了1亿美元的票房。

超级英雄电影故事成了各大制片厂争相追逐的的目标。后来，漫威影业在2009年被迪士尼以42亿美元的总额收购，后者肯定不甘心只在儿童领域赚钱，而是雄心勃勃地要尽可能多的收纳青春期客户群体。

03.

电影，作为一种精准投放的产品

蜘蛛侠是漫威的英雄，怎么跑到索尼那里去了？这就要说到索尼集团了，它进入电影业的方式也是通过收购，所以1989年先合并了哥伦比亚电影公司（Columbia Pictures），然后就形成了索尼影业。

但电影业是一个充满了风险和动荡的行业，并不是所有的投资都会得到回报，甚至有可能会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到1994年，索尼影业高层管理混乱，并产生了巨大的亏空。这一年索尼影业就亏了32亿美元，当时的董事长古伯（Peter Guber）说自己对收回投资已经不抱希望，直接就辞职了。

当时的索尼集团总裁出井伸之只得自己接管了索尼影业的业务，后来他将华纳公司前CEO约翰·凯利（John Calley）挖了过来。时间到了1999年，也是在这年，索尼买下了漫威公司的蜘蛛侠角色的电影改编权。为了制作这部影片，索尼影业聘用了一位女性制片人劳拉·泽斯金（Laura Ziskin），她很前卫，想法和别人都不太一样。

《蜘蛛侠》（2002）的经典之吻

当时，劳拉拍板决定说要让托比·马奎尔作为《蜘蛛侠》电影第一部的主演。其实马奎尔在演蜘蛛侠之前演的都是一些奇奇怪怪的角色，没有单扛过这样的电影。同时劳拉还建议在马奎尔扮演的蜘蛛侠和克里斯汀·邓斯特扮演的女朋友玛丽·简之间，加入一些爱情戏码以吸引青春期的女性观众。

2002年5月3日，《蜘蛛侠》第一部上映，上映首周就获得了约1.14亿美元的票房，远远超过了之前的系列电影。基本可以说一部《蜘蛛侠》救活了索尼影业，索尼影业在2002年时市场份额甚至名列首位，这其实还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收购哥伦比亚影业公司后的仅仅第二次盈利而已。

挖到了这样的一个宝矿，索尼影业怎么会不如法炮制呢？于是它就开始路径依赖式的不断地推出影片续集，挖掘 IP的潜力。接着，2004年《蜘蛛侠2》上映，一直到今天我们看到的2023年上映的《纵横宇宙》。

你可能会说，这到底有什么问题？好莱坞难道不是一向如此吗？甚至这条道路都不是漫威开启的，在好莱坞发展初期，迪士尼一直做的不就是这种授权电影吗？好莱坞不就是一个往“钱”看的地方吗？

在21世纪以后，这种只依靠支柱电影和授权电影的制片策略，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要程度，而且它的实施力度非常的大，就像马丁提到的一样，现在的电影市场，像漫威这样的授权电影挤占了中低成本电影的生存道路，现在的情况是所有制片人都要跟着授权大片，亦步亦趋地去做电影，即便是他们还有很多的其他想制作的类型，也都没有空间和投资能够去制作。

因为只有授权电影是被认为是有前景和潜力的，片厂是不会去考虑那些成长缓慢的业务线的，他们把所有的赌注都放在了这些可以转化成玩具的影片上。因为好莱坞的企业基本上都在依靠大集团，最终的收益是由华尔街说了算，真正的做电影的企业，其实是没有权力去决定自己做什么电影，不做什么电影，对他们来说就只有执行的份。

《蜘蛛侠：纵横宇宙》

如此，大片厂当然就会去削减一切不挣钱的中低成本的电影项目。从这个角度来看，也许就可以有相应的解释，为什么我们今天看到的主流电影是这样的，因为它有一整套精准的用户投放的方法。其实这也正是他们的策略起效的地方，青少年群体是源源不断在出现的，甚至年轻人的年龄层都在不断地外延。于是这些电影就有了广泛的用户群体。

所以这样的电影还能算是电影吗？它真的是以故事为王吗？我们能够像阅读一本书一样去品读这样的电影吗？当漫威宇宙开启了一种授权电影的道路，发展到今天，越来越像是一种精准投放的广告。甚至大家都在说主流电影最应该注重的就是故事情节时，许多评论都对这部《纵横宇宙》的情节表示了失望。

04.

看似先锋的《纵横宇宙》

另一方面，电影获得了非常好的口碑的原因，也是被大家交口称赞的一个面向，就是它在视觉效果上的展现，以及它在动画中强调了绘画这种形式。

《蜘蛛侠：纵横宇宙》

电影开始时，首先在主角小黑蛛迈尔斯所在的主宇宙，地球-1610宇宙里爆发了第一场战斗。一般来说，电影前半部的战斗都是小case（热身运动），有趣的是，电影设定的战斗场所在纽约的古根海姆美术馆。

古根海姆美术馆可能是最著名的私立现代美术馆了，它创立于1931年，在某种程度上象征艺术的权威，是一个可以定义何为当代艺术的机构。

因为多元宇宙的互相穿越和互相渗透，迈尔斯的敌人，是在主宇宙里就出现的一个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手稿里的秃鹫，秃鹫的设定是一个说意大利语的坏蛋。

随着他们的打斗，美术馆中的艺术品纷纷被打落，被他们打掉的艺术品当中有著名的杰夫·昆斯（Jeff Koons）的《气球狗》。昆斯可以算作第二代波普艺术家，极为有名，算是当代艺术里的“顶流”艺术家。昆斯以前是一个华尔街的经理，后来改行去做当代艺术家了，他的作品其实是一种媚俗艺术。

就是这么一个极有代表性和风格的作品，气球狗却并没有活过来成为反派，也并没有进入到多重宇宙的美术里有所表达，而只是作为一个毫无生气的、死板的气球被砸烂了。

再往后，有一个直升机要掉下来，迈尔斯用蛛丝绑住直升机不让它砸到到下面的人群，他当时说了一句话，“这是班克西（Banksy）吗？”算是对班克西的一种调侃。班克西是一个非常有趣的、从不露面的英国艺术家，他用涂鸦风格创作了一些相当有调侃意味和讽刺意味的装置作品。

《纵横宇宙》的后半部分，变成了一个美术风格的大乱斗，可问题是，这些美术风格和电影要表达的态度或观点有关联吗？和达芬奇战斗，嘲笑杰夫·昆斯，调侃班克西，这一切的情节设定和美术风格，又展现了背后的什么态度呢？好像都没有直接的展示，我们既不知道这些风格背后的文化含义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们之间的相融与相抵触是什么。

如果我们都看不出创作者利用这些不同的美术风格要带来的思想的话，它不就只变成了视网膜层面的刺激了吗？所以从这个意义上面来说，虽然大家都在交口称赞电影的美术，比如迈尔斯虽然是个3D动画制作出来的人物，但他身上还带着一些乡愁式的二维漫画的痕迹，甚至有一些过去由于印刷技术不成熟而留下来的“错误”和痕迹，现在通过这样的运用，又变成了一种新的美学标准。

这种怀旧和怀古，恰恰体现了这部电影的保守态度。这些拼贴艺术的运用真的很先锋吗？事实上2019年的动画短片《爱·死亡·机器人》里，就对这类图像形式的探索，或者说对多种视觉风格的拼贴，做出了多重维度上的尝试，走得要更远。

《蜘蛛侠：纵横宇宙》

虽然另一方面，我们也能看到，在这种创作被钳制得无比牢固的情况下，《纵横宇宙》还是有在努力地试图去体现自己态度，电影的表达中也存在一些有趣的地方。

对我来说，它的有趣之处在于，这部电影是一部非常能够体现当下时代的多元文化主义特征的影片，这种多元主义在影片中被表述为那位“印度蜘蛛侠”，以及用六七十年代朋克文化运动中的拼贴艺术制作的“朋克蜘蛛侠”。

还有，《纵横宇宙》里艺术风格和剧情连接得最紧密的一个设计，是当一个异次元体穿越到了不属于它的宇宙的时候，电影用了一种故障艺术的形态来表达，这种展示十分精准。

电影中真正属于作者自己观点和态度的部分，我觉得有两处。一个是拼贴的朋克蜘蛛侠，他看到大反派斑点搞出来了一个宇宙空洞时，里面浮现出了一个蜘蛛形状的器械，应该是一个可以在多重宇宙中穿梭的装置，旁边的人都很惊讶地问这到底是什么，朋克蜘蛛侠说，这是一个资本主义的隐喻。

再后来，来自许许多多多重宇宙的蜘蛛侠都聚集在一起，他们居然还需要找到一个组织，而这个组织最终又毫无例外的由一位“阿尔法男性”带领，是一个比较父权制的组织。

虽然朋克蜘蛛侠愿意加入这个组织其实就很奇怪，但在最后时刻他说了一句话，“我其实是一个奉行安那其主义的蜘蛛侠，所以我不玩了”，安那其主义是一种无政府主义，也是一种对这种体系和体制的对抗。

这是电影中不算封闭的表达。《纵横宇宙》是当下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电影类型的代表，这种类型在今天几乎压倒了一切的类型。所以自然我们会抱有这样的担忧，到了下一个世纪，22世纪的人再回头再看这个年代的电影的时候，他们会有怎样的价值判断？会觉得这样的电影就是我们当下人的思想表达和情感表达吗？

回到一开始讨论的内容，马丁当然是在从电影美学的角度去批评现在的这种“大片”样式，我今天则试图从背后的产业逻辑面向来梳理，为什么我们看到的电影是这个模样，为什么即便有《蜘蛛侠：纵横宇宙》这样看上去在美术上非常有表达力和穿透力的电影，它也很难说是一种非常好的电影艺术。

《蜘蛛侠：纵横宇宙》

当然我完全能够理解为什么现在有这么多人喜爱它，这种喜爱也没错，许多人是看着超级英雄漫画长大的，包括好莱坞的那些制片人，他们小时候就是看着这样的电影、电视和漫画长大的。当他们长大了以后，自然而然地也愿意把自己小时候的回忆拍成一部高成本的电影。

但我心里面也有一点点希望，虽然现在漫改电影占了主流，但能不能不要只是这样的市场导向和金钱导向，能够给这个市场再分出一部分，给别的电影留一些活路。同时随着更新一代的人的成长，随着大家对电影的态度的慢慢改变，这一阵的超级英雄风潮可以慢慢地褪去，让我们能够看到一些不同表达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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