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不出房户」的好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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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言九林
吕后是一个善使阴谋且手段残忍之人。
《史记》里载有她伏杀韩信、毒杀赵王、虐杀戚夫人等诸多事迹。其中尤以虐杀戚夫人的方式最为恐怖:
“太后断戚夫人手足,去眼,煇耳,饮瘖药,使居厕中,命曰“人彘”。居数日,乃召孝惠帝观人彘。”
吕后将戚夫人砍了手脚挖了眼睛残了耳朵哑了嗓子,做成“人彘”,还将之扔在肮脏的厕屋中自生自灭。这还不够,她还拉上自己的儿子汉惠帝来参观。惠帝看不出那“人彘”是谁,询问后才知晓是戚夫人,“乃大哭,因病,岁余不能起”,目击了恐怖现场的惠帝,精神上受到了严重刺激,此后一年多都没能走出来。
可是,对如此残忍变态的吕后,司马迁在“太史公曰”里却有一段赞美。他说: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1]
太史公认为,在长达十五年之久的惠帝吕后时代,汉帝国百姓之所以能过上稍好一点的日子,靠的不是惠帝与吕后干了什么,而是他们没干什么。所谓“垂拱”、所谓“政不出房户”,所谓“刑罚罕用”,皆是指统治者不搞事。统治者不搞事,便是最大的好事。这也是刘邦的谋士陆贾在《新语》中一再强调的“无为而治”的基本内容。太史公记录了吕后在高层政治斗争中的残暴与变态,但在评价吕后的历史功过时,却更在意她的“政不出房户”。
这种“政不出房户”,既是对陆贾《新语》“无为而治”理念的继承,也是对军功受益阶层的一种妥协。它实际上由两个层面构成:
(1)皇室与官僚之间保持一种“无为”关系。皇权掌控着长安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但朝堂之上的具体施政权和地方郡县的具体治理权,是交由官僚集团(主要由军功受益阶层构成)来负责的,皇权很少直接干涉具体政务。
(2)政府与民间社会保持一种“无为”关系。官府尽可能少地动用国家权力去干预民众的生产与生活。秦制时代不能指望官府能提供多少公共服务,不干预民众的生产与生活,往往已是最好的与民休息。
曹参在地方与中央的所作所为,正是“无为而治”的典型范例。
据《史记·曹相国世家》的记载,刘邦将长子刘肥封为齐王时,以曹参为齐国相[2]。曹到任后“尽召长老诸生”询问治国之道,结果百余人论说纷纭难有定论。曹参最后采纳了“善治黄老言”的盖公的建议,以“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为施政理念——扼要言之就是不搞事,少出台政策,少干预和管控社会,百姓自然而然会安定下来,会努力去好好过日子。太史公赞扬曹参说:
“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3]
对曹参的赞扬,与对吕后的赞扬,其实是一脉相承的。
惠帝二年(前193年),汉帝国首任丞相萧何去世。尚未接到朝廷通知,曹参便催促家人收拾行装,要前往长安继任丞相。曹参的这种自信,其实说明了一点:在惠帝吕后时代,丞相之职由何人担任须遵守规则,而非由皇权任意指定。这种规则与“白马之盟”有关,也与军功之臣的排名有关——身为百官之首的丞相必须来自军功集团,军功排名第一的萧何去世,军功排名第二的曹参自应继任丞相。
离开齐国之前,曹参嘱咐后继者“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4],要他继续奉行无为之政,不要折腾。到了长安后,曹参也继续搞“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史载,他做丞相期间:
“举事无所变更,一遵萧何约束。……百姓歌之曰:萧何为法,顜若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载其清净,民以宁一。”[5]
曹参到了长安,没有搞新官上任三把火,没有提出异于前任的施政纲领,反全按萧何定下的规矩办事,不搞路线层面的所谓改革,也不搞政策层面上的所谓创新。免受折腾的百姓遂以民谣赞美曹参。历史典故“萧规曹随”,就是这么来的。
当然了,与刘邦赞赏陆贾的无为而治理念类似,惠帝与吕后时代对曹参无为之政的认同,也是现实环境下不得已的妥协,而非内心深处真的服膺于这种政治理念——只要可能,秦制皇帝们总是倾向于成为秦始皇式的“天下一人”。
曹参的无为之政,也遭遇过惠帝的挑战。
史载,年轻气盛的惠帝曾借曹参之子曹窋(在皇宫内担任中大夫一职)之口,委婉责备曹参,说他身为丞相却终日饮酒不理政事。曹参的回应是责骂儿子曹窋“天下事非乃所当言也”,怒笞一顿后将其赶回了惠帝身边。惠帝心中不快,于朝会之时将此事拿出来委婉质问曹参。曹参反问惠帝:“陛下自比先帝(刘邦)如何”,惠帝回答:“朕如何敢跟先帝相提并论”。曹参又问:“陛下看臣与萧何相比,谁更有能力?”惠帝回答:“朕觉得你不如萧何”。曹参遂说:“陛下所言甚是。高皇帝与萧何一起定下治理天下的制度,陛下只要垂拱无为,臣等尽职尽责遵循成例即可。”经过这番唇枪舌剑后,惠帝便不再干预具体的政事。[6]
细思“萧规曹随”这一典故,其实质不仅仅是拥有权力者不折腾,也不仅仅是维系政策的稳定性,还是对秦制皇权扩张欲望的一种阻击。曹窋的身份是宫内的中大夫,在惠帝身边任职,属于宫廷官僚而非朝堂官僚。他向父亲曹参转达惠帝有关朝政事务的问责,代表了皇权的意志。曹参当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若只是家人间的闲聊,曹参大可向曹窋解释自己何以要如此施政。他高调地痛打曹窋,再将其逐回宫中,实是向惠帝传递政治信息,希望皇权遵循“白马之盟”谨守本分,不要干预外朝的具体政务。
刘氏称帝掌控皇权(非刘氏不得王),军功集团组成官僚集团(非军功者不得侯)掌控外朝;刘氏皇权不折腾军功集团,军功集团拥护刘氏皇权,这是刘邦晚年所立“白马之盟”的核心内容。有了韩信等功臣“狡兔死、走狗烹”的先例在前,汉初开国君臣间基于感情与品性的信任已荡然无存。惟有皇权与军功集团谨守权力边界,互相无为,彼此才能相安。这是曹参无法在朝堂上对惠帝明言、需要惠帝自己去领悟的事情。惠帝垂拱、吕后政不出房户,自然也是有所领悟。
在长安高层以无为求相安的罅隙里,汉帝国的百姓终于可以稍稍喘一口气了。
题图:Henri Matis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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