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后的孟加拉虎和巨树森林，命运将走向何方？

2023年过半，今年至少有两件事情都很令人振奋。

一个是山水公布了在墨脱拍到的孟加拉虎。

山水在雅鲁藏布大峡谷安置的红外相机拍到的老虎，想了解这张照片背后的故事和当地孟加拉虎的现状，可以看《当孟加拉虎走过镜头前，所有的赞美都微不足道》 ©山水自然保护中心

另一个是在波密找到了目前亚洲记录第一的高树：一棵高达102.3米的西藏柏木。

这两件事情都和西子江保育的李成有关，他既参加了拍到孟加拉虎的调查，也是那片西藏柏木林的发现者。

很多年前，当我们还在qq群聊天的时候，李成就开始痴迷墨脱。自打他去过一次墨脱后，就停不下来了。最后大家发现，只要在群里聊关于墨脱的话题，就一定能把他钓出来。比如有人说墨脱要是有老虎那可能在哪里？他就一定会跳出来指着地图说哪哪哪有可能。

当年他就发一些大树的照片，说你们看这有没有100米高。日子久了，我们就把这当作他的一个痴念，大家也都习惯了。但确实群里的人对于藏东南的大树都有了稳固的记忆，也总在恍惚间听到李成那重复多年的声音：墨脱的林子真好啊。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如今，孟加拉虎和第一高树都被李成念叨成真了。

虽然昆明动物研究所此前已经发布过关于拍到孟加拉虎的消息，而更高的大树可能依然藏在喜马拉雅山南坡那些云雾笼罩的深山里。但对于我们认识藏东南而言，这两个标志性的事件，就目前来说似乎是足够了。

虎是亚洲森林生态系统毫无争议的顶级物种。虎的存在，无疑是一个地区生态系统完整的完美体现。如今中国在东北边境地带建立起了超过一万平方公里的虎豹国家公园（有东北虎是最关键的，如果只有东北豹恐怕分量就没这么足）。这里是目前唯一的受到中国政府保护的野生虎种群，这一曾经广泛分布于中国绝大多数省区的大型猫科动物。如今早已在绝大多数历史分布区灰飞烟灭。

很多过去有虎的地方如今想找到一个豹猫都不容易，底线物种反而成了天花板，可想而知当地的生态系统的底线早已被凿穿。

在一片“生态向好”的呼声中，大家只不过是对过去生态有多好选择性失明罢了。

墨脱也有老虎，山水公布的这张老虎照片非常好看：原始森林里一只巨大的公虎正面朝相机走来。这张照片让我想起了一张著名的照片：不丹高山上的一只孟加拉虎，与墨脱的这张照片有异曲同工之处。

最吸引人的地方在于，老虎背后的森林。它不像是我们经常看到的中国东北虎活动的那种较为次生的森林，在这只老虎的左边，是一棵季雨林里的大树，与之相比，连这只雄壮的老虎都显得娇小了起来。

毕竟，这里是生长着目前已知在中国乃至亚洲最高的大树的地方。那棵最高的西藏柏木，意味着这片森林已经在这里存续了至少300年。在中国绝大多数地方，你都找不到这么古老的森林了。

在群里我们顺着李成的话题继续聊大树：大家一般进山看到的树最高有多高？一圈七嘴八舌下来，仿佛不管是在哪里，大家都几乎没见过超过50米的树，绝大多数“大树”大约在20-30米。

虽然古树不一定会很大，但很大的树一定够古老。

我国把超过100年树龄的树就列为古树名木，而以北京为例，几乎所有的古树（大树）都集中在城市或近郊园林，只有极少数分布于周边山区。这是一个很讽刺的事实：被森林所覆盖的山地，竟然没有一棵比城市里面古树更大的树。

放至全国，亦是如此。

中国自古以来对木材使用量巨大，建筑、薪柴，都要依靠树木，在森林被作为木材资源而被开发的年代，大树们随着原始的栖息地一同逐渐消亡。

随之而去的，是虎啸山林。

而如今，我们在藏东南，却依稀还能看到这些中国远古荒野的影子——巨树与猛虎同在。

大约7、8年前，猫盟在西藏自然影像保护（TBIC）罗浩老师的组织下开展过一次墨脱和察隅的调查。

那次调查覆盖的范围不大，时间也没有持续很久。但那次调查让我们见识到中国的健康云豹和云猫种群，以及那次是我们首次在野外拍到了大灵猫、欧亚水獭等物种。

云豹惊鸿一瞥的大尾巴 ©猫盟

关键是后来也再没在中国别的地方发现过云豹这么多的地方了。云豹是一个对原始生境要求比较高的猫，这就更加体现出墨脱或藏东南在中国生态上的不可替代性。

但墨脱这地方有点特殊，边境地带，而且边界有争议。

按道理讲，无论是云豹还是孟加拉虎，中国都不应该那么缺乏，因为藏南是属于中国的，而墨脱只是藏南的一小部分。根据中国的主张，边境线应一直向南延伸到喜马拉雅山脚底下去。

墨脱小心翼翼的云猫 ©猫盟

密密的林莽里的这部分领土是国内各种地图使用时最为谨慎的部分，因为很容易出错。因为这部分边界一直没有最终得到中印双方的认可和解决，而国际上很多地图则通常会把印度非法占领的藏南区域（即所谓伪“阿努纳恰尔邦”）画成印度领土。

这一现状也导致，中国的孟加拉虎调查只能局限于墨脱县的范围内。藏南广大的孟加拉虎栖息地，中国并未进行调查，反倒是印度做过一些调查，并得出结论：藏南地区拥有一个小规模的孟加拉虎种群。

今天我们看到的这只墨脱雄虎，实际上算是这个种群的扩散个体。

事实上只要这个种群还在，这种个体就会不断出现，这些年隔三岔五就会有老虎出现在墨脱境内。而问题在于：为什么墨脱不会像东北的珲春、汪清那样，成为扩散虎最后定居的家园呢？

须知中国虎豹国家公园的东北虎种群，正是建立在俄罗斯豹地国家公园老虎向外扩散的基础上。这些老虎南下进入中国，并发现这里也是宜居之地。随着雌虎定居下来，雄虎也越来越愿意留在中国境内，种群因此慢慢扩大。

在过去，墨脱乃至整个藏东南的低海拔地带，是有孟加拉虎种群存在的。

上文节选自山水公众号文章（《当孟加拉虎走过镜头前，所有的赞美都微不足道》），是一个对墨脱老虎历史调查的很好的总结。

可见，墨脱的虎种群大约维系到2000年前后。而再往更加久远的过去追寻，藏东南的老虎足迹广泛出没于墨脱、察隅、波密等林芝地区的多个低海拔林区。

虽然我们可以将这些老虎视为喜马拉雅山南坡孟加拉虎种群向北延伸的边缘种群，但藏东南生态系统异常发达的生产力，提供给当地老虎充足的猎物，使之不会像东北的老虎那样需要巨大的领地来维系生存资源。

藏东南完全可以承载起孟加拉虎的种群。

然而，今天的藏东南早已不是秘境，作为“中国最后一个通车的县城”，墨脱已经成为你想去就能去的地方。不再有“墨脱归来不言路”的户外传说，莲花秘境已成了开车能到、吃饭能扫码付账的一个普通中国小县城。

如果说二十年前孟加拉虎曾因为盗猎等因素消失于藏东南、而近年来随着生态保护的加强重返墨脱，那么下一个二十年，它们则有可能因为现代化发展而永远消失于中国实控线以内。

因为藏东南正在飞速发展，墨脱正在筹建史无前例投资巨大的基建工程。

墨脱的黑鹇 ©猫盟

大树和老虎，在过去几十年间能得以幸存，原因无他，主要是当地人少。

如果人多了，现代化程度高了，资源消耗大，对自然的索取就多，生态系统受到的干扰就大，食物链上层的物种就会显著减少。放眼世界，莫不如此。

墨脱目前通了公路，还有新的公路在修建，一个支线机场也在筹备中。很多山谷里正在搞各种开发，一些大型动物所需要的沟谷平坦生境正在消失。但未来对生态影响最大的，是墨脱水电站。

据说这是一个数倍规模于三峡大坝的水电站。

从米林县派村至墨脱县希让村的260km雅鲁藏布江“大拐弯”峡谷段，落差2350m，派镇的多年平均流量为600亿m³。

仅从数字上看，你可以将其理解为世界上落差最大的峡谷河段，也因此形成了地球上最为瑰丽的自然景观。

而从人类发展的角度看，这峡谷里每一滴跌落了2000米的水，都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和利益。

更何况这60,000,000,000（600亿）吨水。

规划中的墨脱水电站装机容量将达到惊人的6000万千瓦，接近三峡大坝的3倍（2250万千瓦）。这个梯级电站一旦建成，必然会成为又一个举世瞩目的超级工程。

在地球上地形最复杂的地方，建设一个超级工程，这似乎极其令人振奋。

而风险和代价则很容易被视为可以面对的。

比如会有意忽视雅鲁藏布江大拐弯是如何形成的——这里本就是印度板块和欧亚板块碰撞之处。在这种因“星球的游戏”而形成的，地质最不稳定的地带，滑坡和地震如同家常便饭，曾经在1950年，这里发生了几乎夷平当地人间的墨脱-察隅8.6级大地震，在人烟稀少的大峡谷地带导致1800人罹难。

一颗行星并不在意自己身上那些细微的变化，一些伟大的生命诞生与消亡，对行星本身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人类习惯于把自己当作主宰，却忘记了我们仅仅诞生与存在于，这颗星球某一个正好适合我们这种生物生存的瞬间而已。

而我们却以为自己可以改变一切，并为自己的所为陶醉不已。

有一次我在一个向阳的山坡上，看到裸露的沙土地面上有无数的蚁狮筑就的小小漩涡，看上去倒也蔚为壮观——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为自己的努力而感到骄傲，但我知道下一场雨一到，这一切就将荡然无存。

即便喜马拉雅山不会打出那个致命的喷嚏，我们会希望迎来一个什么样的藏东南呢？

或许在那些高达百米的大树上挂上牌子：西藏古树名木？

或者好一点，像在版纳的望天树景区那样，在壮观的森林里放上几个老虎和大象的泡沫板，提示游客：这种热带雨林曾经是亚洲象、野牛和老虎的家园。

这片森林里的动物群，还能保留吗？©猫盟

墨脱面积3.4万平方公里，现在人口大约1.5万，不及北京一个大一点的小区人多。

如果水电站开建，可能会涌入超过十万人。更多更宽的公路将会被修建，那么会有更多人来到这个值得朝圣的人间胜境，也许步行街上也会摆满来自义乌的旅游纪念品。

但我不知道到了那时候，李成还会愿意来墨脱吗？

历史上墨脱有老虎和巨树。

历史证明我们有能力也有意愿摧毁它们，但历史也证明它们尚未被完全摧毁。

而历史将会如何记录接下来的十年呢？

幸或不幸，我们终将见证这段历史。

（推荐阅读：范晓《从地质风险的角度谈雅鲁藏布大峡谷水电开发不可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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