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评韩炳哲:如果说他喜欢讨论政治症状,那么他本身就是一种症状
采写 | 尹清露
编辑 | 黄月
有“哲学界的当红炸子鸡”之称的韩炳哲是一位韩裔德国思想家,作品中译本也很受欢迎。在前日歌德学院与中信出版社合作举办的一场活动上,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评价他是“一个韩国人在德国学习和工作,说着一口巴黎行话,被中国的读者广泛阅读”。
韩炳哲的特点在于文风清晰易读,作品往往指向当代人面临的问题,比如高失业率、“996”与高压绩效,其代表作《倦怠社会》展示了当今社会的病理形态,包括抑郁症与过劳症等。
《倦怠社会》
[德] 韩炳哲 著 王一力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
韩炳哲极少在大众前露面,除了曾在2015年的纪录片《倦怠社会:韩炳哲在首尔和柏林》中以自述方式出现——他漫步在柏林街道上回溯自己的求学之路,80年代在韩国学习冶金学,之后来到德国学习并教授哲学。镜头也跟随韩炳哲来到韩国首尔,地铁上坐满了面带倦容的上班族,如他所说:“地铁就像是供人睡觉的火车卧铺。”他们的劳作是疲倦的,与之相反的则是庄子游世时的行走,它提倡“无用之用”,由此避开了效率逻辑。
“韩炳哲热”反映了怎样的社会趋势?他的作品又是否能够如实诠释当下?在纪录片《倦怠社会》放映后,清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汪民安和吴琼就此展开讨论。
活动现场照片,左起:汪民安、吴琼、胡明峰。图片来源: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
韩炳哲的书卖得好,
是因为他关心“当下”而非“永恒”
汪民安认为,德国这十多年来好像没有出现过特别有影响的哲学家,在以前却不是这样的,法兰克福学派在世界范围内都很有名,“韩炳哲大概是最后一个具有这种影响力的哲学家。”
在他看来,韩炳哲之所以广受欢迎,除了作品写得好看、适合年轻人阅读,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他非常关心当下。启蒙时期之前的哲学,关心的都是永恒和更抽象的形而上学的问题,从康德开始关心自己的时代,福柯做的虽然是历史学和谱系学研究,但他同样也是为了反观当下。
纪录片《倦怠社会》海报。图片来源:豆瓣
这事关60年代以来法国哲学的两种密切相关的趋势:一种是讨论现在,这也是韩炳哲采取的路径;另一种是关心未来,比如流行的后人类主义和所谓的末世论,关心AI会导向怎样的结局、气候变化与物种消失。根据汪民安的观察,在法国哲学家的著作中,卖得好的不一定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但它一定是在讨论现在的社会。“比如居伊·德波的《景观社会》和鲍德里亚的《消费社会》这种标题带有‘社会’二字的书。”
韩炳哲的《倦怠社会》也是如此。本书的定位是关心我们自己,也就是主体性。在韩炳哲看来,之所以会出现倦怠社会,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想让自己变得更好、追求理想中的绩效,达不到会产生巨大的压力,抑郁症也就由此产生。
韩炳哲不做严肃社会批评,
而对主体症状做出诊断和描述
吴琼也提到了主体性的问题。他认为,韩炳哲并不是一个做严肃社会批评的人,而是对主体的症状做出诊断和描述的人,虽然主体背后是新自由主义的社会语境,但他很少把目标直接指向那里。
这是一种怎样的主体?吴琼指出,它最基本的特征是同质化与自恋,比如《透明社会》描述的是一座同质化监狱,每个人都是自由的,然而自由成为了新的律令和强迫。产生这一现象的原因在于“他者的死亡”,他者并不外在于主体,而是跟主体相关联,它是主体内的异质性力量,使得主体需要不断地自我生产。既然他者不再存在,人们就只能不断自我重复与自我剥削,并成为了韩炳哲口中的“倦怠主体”。
《透明社会》
[德] 韩炳哲 著 吴琼 译
中信出版集团 2019年
他认为,韩炳哲的共情者是社会中的极少数,是那些坐在空调房里吹着冷气,把自己当做宇宙中心、又自认为处于宇宙边缘的人,而这一边缘性也是自我指认出来的。“我们共情的还是倦怠的自我本身,而这样的主体永远是一个困局。”
于是,在吴琼看来十分讽刺的就是:
吴琼也提到,韩炳哲的作品会提到鲍德里亚、德勒兹等重要人物,但他不是在理论意义上与之对话,而是在他们描述的场景之上继续往下讨论。针对这一批评,韩炳哲著作中文版策划编辑胡明峰回应认为,虽然图书宣发通常把韩炳哲定义为一名哲学家,而我们对哲学家的理论原创性和体系性的要求更高,但是他的确是一名“思想者”,韩炳哲并不想建立体系、提出一些颠覆性的创见,而是想要借助哲学资源,最终探求自己内心的状态和生活的形式。
绩效主体不来自于自我要求,
而来自于更隐秘的控制
汪民安从另一角度批评了韩炳哲。韩炳哲几乎在每本书中都会对福柯进行一番批判,比如在《倦怠社会》里认为福柯的“规训社会”已经过时了,现在是“绩效社会”。人们的身体不再被外在的力量严格监管,而是成为自由的个体,致力于自我剥削,权力机构也不再是封闭的工厂、学校、医院和军队,而变成了银行、健身房和机场。
然而汪民安指出,规训社会在福柯那里本来就是18-19世纪的概念,从20世纪开始,欧洲已然进入了自由主义社会,福柯对此的分析也比韩炳哲要严肃和复杂得多。“绩效是怎么来的呢?韩炳哲到这里就很含糊其辞了,但是福柯讲得非常好,他认为所谓自由的核心在于竞争,比如班上有50个人,我考到第一名,我就把其他人都打败了。所以,绩效完全不是自我对自我的要求,而是来自于绝对的竞争。”
活动现场照片。图片来源:北京德国文化中心歌德学院
他补充道,德勒兹也写过一篇短小精悍的文章,叫做《控制社会》。德勒兹认为,福柯所说的“规训”确实过时了,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隐秘也更宽松的规矩。你的上班时间可以自由分配,并不会受到全方位的监视,但是公司会通过绩效来控制你;大学老师基本不管学生上不上课,但是需要在期末交上论文。也就是说,绩效仍然和外在的机构有关。“我根本不想把绩效完成得多好,但是老板逼着我这么做。”在汪民安看来,这才更加符合我们的现实。
“现在的公司取代了原来工厂纪律,而是搞出一套企业文化和企业精神,它看上去很软,但实际上背后仍然存在绩效,属于一种软性暴力。工厂下班就没事了,但是企业文化天天喊着加油上进,我年终的时候看到还有论文没发表,肯定会非常难受。这样的一种控制,恐怕比规训控制还要厉害。”汪民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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