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来的时候,敲门声很轻,像雨水落在草地。她站在门外说,您好,小倩为您服务。声音被门挡住,显得有些遥远。我拔高音量,说,消防栓上面有把钥匙,拿了直接进来吧。她进门的动作也很轻。我躺在床上,没开灯,看不清她的容貌,她是一团溜进屋里的黑影,是下午八点太阳下山的黑。我想,也许她身后,便是今夜将要闪烁的星星。
小倩是我在APP上面找来的,APP是我看广告下载的,广告是我在电梯里看到的。广告上面说,正规服务,上门推拿,安全无忧,现在扫码,送五折优惠券。APP显示,小倩是这个城市的头牌。她服务了八百多单,擅长泰式按摩,价格是648,来回车费另算。我下单不到十分钟,小倩就来了。
我起床,伸手,打开大灯。灯光可能憋不住了,直接从天花板宣泄而出,光亮泼洒开来,一下就照清了小倩的模样。小倩拎着个手提箱,面容姣好,长发齐腰。她穿着印有logo的JK制服,腹部区域有一团黄色油渍,跟她头发的颜色很像。可能是被突如其来的灯光迷了眼,小倩闭着眼睛,只虚起一条缝,注视着我。我又关掉大灯,打开床头灯。然后她睁开眼,说,老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我说,这不重要了。
是啊,不重要。见过我又怎样呢?见过我的女人太多了,她们离开我之后,统统拥有了更加美好的生活。一名嫁做人妻,一名远走他乡,一名成为了我父亲的顶头上司。人来人往,只有我依然还身处这出租屋的混沌之中,并无数次透过那蒙尘的百叶窗望向天空,试图在白云与阴翳间,读懂下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女人。我看了眼正在取鞋套的小倩,然后只在刹那间,我便已然知晓,十年以后,她将要在如今仍是东北饺子店的舞厅起舞,而舞厅外,将会蹲着一个被利群烟雾所缠绕的男人。舞厅的霓虹是把刀,将旧时忧伤全部劈进他那浑浊的双眼之中。
我说,小倩,你是小倩吧,不用穿鞋套,直接过来就行。她说,好的,老板。我说,你不用叫我老板,你叫我杰克吧。她说,没问题,老板。小倩打开工具箱,掏出了几瓶精油,两张白色毛巾,一些小零食,果冻,跳跳糖什么的,还有一次性手套。她问我,老板,你要用什么精油?我说,额外收钱吗?她说,老板,我赚个外快。我想了下,说,桌上有菜籽油,你用菜籽油吧。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在浑浊的空气中摇摇欲坠,然后哐当一下,就掉进了我耳中。
小倩开始在我背上涂抹菜籽油。从后脑勺开始,至尾椎骨结束,小倩的玉手在我背部翻涌,游走,拿捏,菜籽油铺满了我每一寸肌肤。她涂的太好了,甚至有一种跳跃的诗意。我感觉,我的背部是被雨水所侵占的井盖,是落满了秋叶的石子路,是南方大雁歇脚的长满青苔的废弃水塔。我心想,终于来感觉了。于是我说,小倩,我们好像真的见过。
她说,不重要了。我说,可能是皇城KTV,我记得那晚是你。她说,没听过。我说,那就是新开的曦尘SPA,你是25号。她说,那家我面试被拒了。我说,那肯定就是……她打断我说,老板,来点精油吗?这菜籽油涂得我手不舒服。抛出问题,拒绝回答,再问,还是拒绝回答,多么熟悉的场面。我不再说话。
我想,我们也许是在内江至射洪的大巴车上见过,她坐在我旁边,行至半途,她问我,请问还有多久啊?我说,你自己不会看手机地图吗?也许,我们是在电梯里见过,哪一部电梯呢,应该是三医院住院楼那部。她提着病历,我端着盒饭,她站在电梯左侧,我站在电梯右侧,她去住院,我去看望久病未愈的舅舅。她说,帮忙按下十二楼,谢谢。我说,我手也没空。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见过。
她的手,一会儿是巴掌,一会儿是拳头,一会儿是钳子,她进攻犀利,毫不留情,我防御却全是漏洞,每次都是自讨苦吃。突然,她的手开始用劲儿,是巧劲儿,她的手指慢慢滑过我的脊椎,像一股泉水,凌冽,又带着滋润万物的温柔,我的睡意全无,几乎就要开口呐喊。然后她的手一下就卸了劲儿。
我说,小倩,继续啊,小倩说,时间到了,老板。我问,小倩,你是哪里人?她说,江西人。我说,江西我去过,那边吃得辣,比四川辣。天似乎更黑了,连窗外灯光也不愿钻进我的房间。我用力嗅了嗅,屋里有很大一股菜籽油的味道,这味道与小倩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未老先衰的悲哀气息。
小倩走之后,我开始思考,今晚的一切,我究竟是在期待什么呢?一场邂逅,一次偶遇,还是一次猝不及防的热烈拥抱,其实什么都没有。是啊,生活中,哪有什么意外,毫无意外,一切都是照本宣科,所有想法都正按计划实施。我点开APP,对自己说,果然是正规服务,上门推拿,安全无忧,真的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