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亚,一首天堂边缘旋转摇曳的白沙圆舞曲
文|孔德罡
“当代公社”:感觉美好是因为没有付费?
快到酒店时,我微信询问我此次戏剧节的同住室友、北师大重要的文化研究学者白惠元老师我的证件和餐券放在哪儿了,因为据我所知,他已经先我一步进了社区。很快我就收到了语音回复:“我刚吃了戏剧节限定的冰淇淋,真的很有趣,感受了一下这块飞地、这个去在地化的一个空间”——哑然失笑数秒,我迅速也和他一起“文化研究”了起来:对于我们来说,阿那亚社区当然是难以拒绝的研究考察对象。我赶紧放下行李拿了必需品,和他约在“阿那亚第一业主食堂”会合,这个社区的正大门亮白纤细的“arnaya”字体雕塑正对着街对面“建设美丽河北”的红色标语,修建精致的灌木丛与街对面荒乱疯长的杂草、裸露的红砖从一开始就在向我构建一个黑白混搭的审美冲击现场。我们早就听说这是一片在黄金海岸上凭空而起的洞天福地,我们早就做好准备它在这昌黎县的土地上是多么卓尔不群,但仅仅一条狭窄的街道两侧这毫无渐变的分野,就让心中激动直接蒙上一道难以言喻的暗影。
平心而论,刚踏入大门往阿那亚的中心——戏剧节大本营和安澜酒店进发时,那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感暂时消褪了一会儿。来自南方的我意外发觉,至少这里的道路、灌木、步行街的砖瓦等设计其实是套路化的,也许在北方是鹤立鸡群的,但在南方很多主打中高端的社区里算是标配:漫步在宛若游戏《辐射》系列中规整的美式社区结构里,我好像不是在一个不曾去过的地方探寻新鲜,而是在距离南京一千多公里的地方感知一种回归。白色的墙壁上画着布莱希特,写着契诃夫、易卜生和彼得·布鲁克的语句,海边电影院就是一座白色的灯塔,是我进入社区看到第一座“陌生”也是从此我觉得最为称心合意的建筑。我和阿那亚的心理距离被拉近了:也许构成它的所有景观都不是漂浮悬空的,而正是我们对海边、对海边小镇、对精致生活最简单的联想,或者再次刻薄地说,中产对美好生活的想象,也就好似AI听到“大海”这个关键词后自动生成的AI图片一张。
我和白老师在食堂门口遇见,拿着在大学环境里其实颇为熟悉的纸质餐券,开始探索这个装修与取餐模式都和宜家餐厅大差不差的自助食堂,感叹自己糟糕的数学如何应对这几天的餐券使用挑战。我们瞬间被海鲜的价格所惊讶到,想起虽然身在海边,但这里的食物其实都是从其他地方配送过来的,并且在走完整个第一食堂的供应流水线后,基本忘记了自己身在北方。这里的餐食唯一“北”的可能就是分量,每一道菜拿之前会担心吃不完,但从菜系分布和实际口味上来说,我再一次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南京——那个汇集南北特色(也就是没有特色),豆腐脑和粽子咸甜都能买到的一视同仁的地方。其实这个感受是后来回忆得来的,当时的第一顿晚餐我们沉浸在对未来活动的憧憬和字面意义上的“准备”里,也停留在原来稍微超出餐券面额一些也可以被抹去零头的小计算里,太多的思绪纷乱让许久我才迟钝地意识到,这个“食堂”就是一个“飞地”的隐喻。
它足够精致,讨好,可口,让我忘记价格不低、地域诡谲,甚至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第二天中午青年导演峰会讨论结束我们走进第三食堂,我和白老师开玩笑说我们仿佛就在“人民公社”里生活着,当时天气极好,阳光有但不毒辣,天空晦涩但没有下雨的风险,海风徐徐吹动头发,我们在园林般的社区街道里穿行,时不时路过牵着毛发好看到像3D游戏的小狗被业主牵着路过,游乐园,篮球场,咖啡店,关于青年戏剧的讨论,冰淇淋,下一个要去看去聊的戏剧或者公开活动,直到白老师一句话打破了我的忘乎所以。
“如果像我们这样不花钱,那这里的一切是真的很美好。”
“海边的候鸟艺术家有艺术但没有面包”
我的描述不会拘泥于时间顺序,因为当谈到这个问题,就必须要提到一天后我们来到海边的“候鸟沙城”,与参加“候鸟300”的艺术家们进行的海边对谈。“候鸟300”是我向往可又没胆量参加的,属于纯粹艺术家的“流浪剧场”——在阿那亚的黄金海岸上,构建起一座“候鸟沙城”,300个艺术家在各个被当作“剧场”的环境里分好时间进行表演,它可以算是一个整体性的延续300小时的海边环境行为艺术,但又是特别“街头艺人”和“复古”的:剧组们除了演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海边以传单、喇叭、游说等各种方式来拉动经过海岸的游客去观看他们的演出,相比于作品本身,在这场对谈上,甚至是如何宣传这个主题占据了讨论的核心。
不过,在这些还是要归结到技术和胆量的空谈中,中戏戏文专业重要的青年创作观察家朱凝老师提了一个问题,将艺术家们略显上头并无意义的宣传技术讨论,拉向了一个更加实在但难以把控的方向——候鸟艺术家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这个话题其实是“房间中的大象”,因为每一个考虑过参加候鸟300的艺术家都必然思考过,并且不太好意思承认自己思考过。住在海边的露天白色帐篷,使用集装箱制造的公厕和浴场,拿着相对微薄在食堂里只能吃面食的餐券,过着真正意义上风餐露宿的流浪艺人、“巡游草台班”这样的纯粹艺术化的生活,这是大多数出身并非底层、乃至中产的艺术爱好者和艺术生们能够轻易接受的吗?
对,是生活,是现实,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但这就意味着我们能够坦然地告诫这些已经付出了风餐露宿的代价,为了心中火焰甘心流浪吃苦的候鸟艺术家们,请他们“安于现状,这个条件已经够好了”(更无奈的是,这是一句实话,考察国内所有戏剧节,阿那亚戏剧节真的做得足够好了)吗?如果不谈金钱,这里的一切确实足够美好——可是我们选择对深层次支撑这一切的本质和地基避而不谈,真的对吗?有些文艺确实可以不建立在金钱之上,但在这片黄金海岸,这个社区,这个候鸟艺术家拿到的餐券吃不起的食堂,这个“当代公社”,文艺是被金钱庇护着的,流浪的候鸟艺术家们也需要最低程度的用金钱买来的庇护,他们的表演之所以在我们面前傲然矗立,只因为那一片晃眼的埋藏在白沙之下的钱币晶莹。
有个候鸟艺术家在海边画画,她画得可美了,以至于一个小孩子来到她身边,问道:“我可以邀请你来我家墙上画一幅吗?包吃包住,我在这里有房子。”
在阿那亚的人,是从物质到达自由的。而不是从精神。
“这不是你想要的文艺……不要让别人看到”
这就是在阿那亚谈论艺术,感受每一寸土壤都浸透文艺,享受属于戏剧人的乌托邦时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其实在任何一个戏剧节这些问题都是老生常谈,可阿那亚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毫不遮掩。阿那亚礼堂旁,穿着橘红色马甲的工人们在傍晚分发盒饭,随意丢放的蛇皮袋和美术馆白空间里的银灰色装置艺术共处一片海滩;《十二首情诗》在孤独图书馆外的搭起巨大的露天剧场,同时也搭起钢筋水泥构建的庞大的也仿佛一个作品的临时观众席,来看戏的我们在观众席的内部钢铁丛林里穿行,和我们一起前进和相遇的也是扶着水泥推车,手持扳手和工具箱的建筑工人;作为嘉宾,我们凭着证件穿行无阻,但不可能不听见志愿者满口的“这里您不可以进”“这里需要预约”,看见食堂里的“业主专用区”,听到业主们边买咖啡边讨论房价和他们的光辉事迹,听见匪夷所思的酒店价格,听见出入景区的卡车轰鸣。
当然,这个社区里还有一类数量最大的人,他们相比于无病呻吟的我们更加难以心安理得。纯粹作为游客参加一次阿那亚戏剧节是一件要在物质和精神上做出繁多前期准备的“盛事”,并且这繁重的准备工作还不能等量代换。精心准备就可以省钱,随意安排就多花钱这一基本旅游逻辑在阿那亚是不成立的,观众们凭运气抢下戏票,做无数攻略解决酒店住宿和交通,依然意味着成千上万的高花费。这让他们必然在这里的每一秒钟都精打细算:何止无法纯粹去享受的文艺氛围,很多游客和观众考虑的是戏剧节提供的文艺内容能否以消费品的逻辑与他们的付出相匹配,考虑的是已经购买了这张昂贵的“中产入场券”后自己能否获得更多的尊重,此时任何一丁点期待的失焦都会引发巨大的舆论海啸:这是一座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海边城镇,那么也是一锅正在煮沸滋滋作响的海水。
此时,戏剧节能够在这里上演什么样的戏剧呢?什么样的戏剧才不会让导演被愤怒自己的票钱被浪费的观众们堵在剧场门口要求退票,让提前离场的观众不往台上扔毛毯,让选择剧目的组委会每天不被高强度问候呢?此时,“颠覆观众对戏剧的认知”根本就不是一句积极的艺术宣言和戏剧活力的象征,而是一本冒犯了商业消费逻辑的死亡笔记。很多实验戏剧作品此时的问题就是,它们有点过于“小众”和“文艺”了,它不满足商业逻辑里对文艺的消费品需求,在阿那亚这个文艺内容价格确实昂贵的地方,“值不值”也许有争议,但“对不对口”实在是太明显了;可是,如今国内的实验戏剧,除了阿那亚等几个凭借中产阶层在物质充裕基础上所展现出的包容大度作为庇护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是它们生长的空间呢?本就“小众”的实验戏剧如果在一个文艺乌托邦都生存不下去,还能去哪儿呢?
阿那亚戏剧节部分特邀剧目目前难以收拾的观众接受舆情,可能是出乎举办方和创作者意料的:组委会构建这个文艺占据最高统治地位的文艺王国,很大程度就是为了保护和给予一些在其他地方难以生存的创新实验以空间,期待这个“文艺至上”的“地方法条”能够保护它们不受伤害;可事实是,为了这趟旅程和“精致中产”入场券付出了太多的特邀剧目观众们,以实在的物质投入切实地推动了这一法条的修正案:“我们喜欢的文艺才至上,我们不喜欢的文艺必须死”——如果按照这条修正案,我们将得出一个荒诞的结论:阿那亚戏剧节这个文艺气息浓厚的艺术盛事,所邀请的特邀剧目却必须是最不“文艺”的,最大众的,最没有锋芒的,最受普遍观众欢迎的,最没有特征的“豆瓣8.5”(当然没有阴阳豆瓣8.5分剧目的意思),甚至说得更过分些,干脆变成中国音乐剧秀场?
按照这种要求选戏,戏剧节办下去还有意义吗?
对“文艺是幌子”不心安理得是一种不坦诚吗?
归根到底,又回到了阿那亚作为中产社区、戏剧节作为商业活动的本质上。要求戏剧节降低游客花费,承担各种开销,让每个游客也和所有被邀请的嘉宾和创作者们一样花销免费、畅通无阻,此时也许讨论艺术的氛围就能够更加纯粹,创作者们终于能够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了?确实,创作者确实呼吸到好空气了,可他们吃什么呢?怎么能一边为候鸟艺术家的生活水平痛心疾首地呼吁,一方面又要求所有实验戏剧人都去当候鸟艺术家呢?用艺术至高的名义要求阿那亚背后的力量出钱主动去做慈善,这又凭什么呢?指责文艺成为中产阶层金钱的幌子很容易,但抽掉漫山遍野的金币所堆叠出来的厚实地基,这个看似坚不可摧的文艺王国的城墙,又该怎么立在沙滩上呢?
我和本次戏剧节的深度参与者,“青年导演峰会”的策展人安妮聊起对阿那亚的感受中美好与暗影的时刻缠结,聊起阿那亚的不遮掩和坦诚给我带来的负罪感,而她的回应则很犀利:“我的人设就是一个混进中产社区的流浪汉,”在海边一场看似高端实则喝的是汤力水吃的是烧烤和火锅的非常实诚的“酒会”上,我们听了大笑。是啊,坦诚有什么错呢?觉得坦诚会带来罪恶感,是不是就是因为你不坦诚呢?在阿那亚,文艺就是以“幌子”的方式去生存和发展的,这是文艺好不容易找到的一块生存空间,对“文艺是幌子”不心安理得,不就也是一种不坦诚吗?
那么,这里就是阿那亚了。我们必须相信那道绿光,我们必须相信所有难题都能够找到办法,相信远方有可以达到的极乐未来,必须接受天堂存在的前提是地狱就在眼前,于是我们怀着极乐和忧愁在海边漫步,带着坦诚、罪恶、享乐主义和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疯狂在天堂边缘跳舞,那首旋转摇曳的白沙圆舞曲响起的时候,我们只想着今天:今天,我们暂且相信理想和爱情。
“那就戴顶金帽子,如果能打动她的心;
如果你能跳得高,就为她跳一遭;
直到她喊,情郎,情郎,戴金帽、跳得高,
我一定得把你要!”
——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扉页题词
本期微信编辑:龚思量。
本文为思想市场原创内容,点击“阅读原文”进入澎湃新闻网站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
戳这里提交新闻线索和高质量文章给我们。
来源: qq
点击查看作者最近其他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