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最受关注的千禧一代作家，萨莉·鲁尼（Sally Rooney）一定是其中之一。她出生于1991年，2017年出版的第一部长篇小说《聊天记录》和2018年出版的第二部长篇《正常人》都是全球畅销书。《正常人》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在2020年播出时就引发了观看热潮，至今也是不少观众的心头好，豆瓣评分8.5。《聊天记录》的同名剧集，也已于今年5月上线。鲁尼很擅长描摹当代生活的细枝末节，捕捉细微的情绪和人与人之间微妙的关系，她笔下个体的情感和故事，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一代人的映射。上个月，她的第三部长篇《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文译本出版，故事围绕一对大学时的密友和她们的伴侣展开。和鲁尼一样，主人公们也进入了三十岁左右的年纪。在经过了社会的几轮捶打之后，他们有了怎样的新感受？
“我倒不是真的想死什么的，但我大多数时间都他妈不想活着。”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其中一位主人公菲利克斯这样说。这也是其他三位主人公共有的感受，生活看似平滑，但并不令人满意，只能以破碎的姿态应付接踵而至的一切。菲利克斯是仓库的搬运工人，他日复一日地忍受着机械枯燥的工作，因为“没人会雇我去做我喜欢的事”，所以即便这令他厌恶，也要劝自己“上班就是这么回事”。下班之后，再用酒精和聚会填补心灵的空白。艾琳硕士毕业后在一家文学杂志当助理编辑，即便上学的时候聪明耀眼，但如今她只是领着微薄的薪水独自一人在城市辛苦生活，是姐姐嘴里“三十岁了还在干不挣钱的狗屎工作并且住廉租房的人”。西蒙在一个小党派做议会助理，听起来并不算差，但仍然令他的父母“感到困惑和失望”，因为他们朋友的孩子大都是医生或律师，也已经结婚生子，相比之下，西蒙的职业选择和现在的状况都不那么被人理解。连他自己也说，“我也不知道我的人生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唯一拥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的畅销书作家艾琳，也曾因为精神状况入院。出院后，她选择独自去一个海边小城生活。尽管鲁尼曾在采访中提过，她无意为任何人代言，说出“一代人的心声”，只想表达自己的所思。但她对当代生活的精准捕捉还是能轻易戳中读者，尤其是“千禧一代”的心。在主人公的失意和困扰中，我们很容易找到自己的影子。《纽约客》杂志的一篇文章曾这样评价鲁尼的写作：“在鲁尼的文学身份等级中，千禧年的身份大于爱尔兰的身份，但后衰退期（post-recessionary）的身份可能大于千禧年的身份。”经济的长期疲软突显了新自由主义带来的种种问题，阶层固化、不平等加剧，良好的教育不再是向上流动的保证，仅凭一己之力越来越难过上理想中的舒适生活。大多数人，只能被困于一份既不承诺未来，也不提供意义的“狗屁工作”之中。另一方面，现代社会的高流动性让身处其中的人愈加孤独无依。如同互联网即时即逝的特性，生长于互联网的这一代面对的世界也是丰富但脆弱的，观念时时都在发生变化，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变得松散。“世界公民”的身份既是时代的奖赏，同时也是诅咒。除了蓝领工人菲利克斯外，其他三位主人公都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在别的城市或国家漂泊，他们需要在父母辈既定的价值序列之外，重新建立自己的生活。“活着很难”，在衣食无忧的状况之下发出如此感慨也许有些矫情，但这确实是今天许多年轻人正在经历的挣扎。同鲁尼过往书里的角色一样，《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的主人公们也充满着对世界的反思，试图理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他们讨论平等和共产主义，反省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造成的浪费，同时能意识到自己现有的生活是建立在对第三世界国家的剥削之上的，并为此感到羞愧……不过，这一切的反思都仅仅停留在口头的层面，并没有为此付出实际的举动。在庞大的系统性的力量面前，他们选择蜷缩回自己的尚且过得去的生活里。一如现实中的绝大多数人。在给艾丽斯的信里，艾琳这样写，“我们的观点是对的，但我们错在认为自己很重要。好了，如今我们以各自的方式艰难地摆脱了这个错误的认知——我在过去十年里一事无成，而你取得了力所能及的最高成就，仍然没能撼动顺化运作的资本主义体系一分一毫。”在尝试改变之前就先妥协了，相比起难以撼动的外部世界，生活的主要矛盾是处理这种理想被戳破的失落，并试图让自己过得更好一点，这也是鲁尼捕捉的一种现实。高度原子化的生活状态消磨掉了人的崇高感和反抗性，主人公们选择收缩自己的大愿望，退守回小的、可以掌控的事情之中。在狂风大作的海上，趁浪没打来之前装饰自己的船。“年轻时，我们觉得对整个地球和上面的所有生命都有责任。如今我们能做的只有尽量不让我们爱的人失望，不要使用太多塑料。”艾琳接着写。所以，尽管堆砌着各种宏大议题，鲁尼的小说真正要讨论的，也还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们都是在和别人的关系中成长的。”《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里有这样一句话。在鲁尼的上一本书《正常人》中，两位主角处在中学和大学阶段，对于怎样看待自己之类的问题还带着许多困惑，不知道如何对待外界的标准和心中的渴望之间的冲突，也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内心的缺失。但最终，他们在与彼此的关系里相互修补，得以共同应对生活的隐痛和虚空。《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的故事，也围绕着艾丽斯和菲利克斯、艾琳和西蒙的爱情，以及艾丽斯和艾琳的友情展开，他们彼此陪伴，一起面对失意和不确定。
项飙曾在采访中提到，“今天的异化，塑造出的好像是一个非常巨大的个体”。年轻人在大的系统下工作和生活，个体也成为了一个封闭的系统，个人的意识不断在这个系统中被强化，在生活中只看得到自己，但同时，面对外部世界又无能为力，又感觉非常渺小。而他对此提出的应对方式是“个体要从自己的心里空间退出来，和别人建立联系。关心别人，看到别人，对别人感兴趣。”去爱人，这是诸多的无能为力之中，我们尚且可以自己决定的事。不论随之而来的是欢欣还是痛苦，这些情感的触动雕刻着生命本身，关乎我们的生活能真正实现的东西。艾琳和艾丽斯探讨这个问题，她写道，“我同意，在人类文明崩塌之际，还把精力花在性和友谊这样琐碎的主题上，显得低俗、堕落，甚至在认知上是一种暴力。然而这就是我每天做的事。”“这也是我爱人类的原因，事实上，这也是我希望我们能活下去的原因——因为我们傻傻地爱着彼此。”尽管能够有所共鸣，但相比起我们正在经历的一切，鲁尼书中主人公的烦恼显得有点儿轻飘飘的。他们并不曾面对真正的生存危机——不论是个体层面的，还是社会层面的——可以在相对宽松的环境中，维持稳定且有余裕的生活。他们并没有什么真的要对抗的“姿态鲜明的敌人”，在自我的小世界里拉扯，仅仅是因为内心的匮乏和不知所措。这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前段时间备受讨论的电影《世界上最糟糕的人》。故事的发生地是挪威，充分给予个体空间的北欧社会，当旧有的对人、对女性的各种束缚被解除，女主角朱莉在迷茫之中，选择用恣意的半途而废，不断地“搞砸” 一切值得严肃对待的事情，来面对和解决生命中的内在矛盾。当人能安全而舒展地进行探索，这当然可以使人保持一种松弛的姿态，不过也同样带来了困惑，打破了旧的价值秩序之后，新的生活要建立在什么之上？在第一部作品《聊天记录》中，鲁尼描写了一些多元的、含混的、甚至无法被准确定义的关系。弗朗西斯与博比曾是同性的恋人，也一直是彼此最好的朋友，很难说清牵绊她们的是爱情还是友情；而和弗朗西斯展开书中作为主线爱情的男主角尼克，是已婚的身份。在这个听凭感觉行动的故事的最后，弗朗西斯做了总结，“要明白生活你需要先经历它，你不能总是做一个分析的人。”但在《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中，鲁尼又对新的生活方式进行了反思：“从前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已经结婚生子偷情了，而如今大家到了三十岁仍然单身，和从来见不着面的室友合租。传统婚姻虽然无法满足我们的需求，而且几乎无一例外地以这样那样的失败告终，但是至少这是一种努力，它没有可悲而毫无新意得杜绝人生的一切可能......当我们破除旧的桎梏后，我们提供了什么替代方案吗？我无意为强迫性的异性一夫一妻制辩护，但它起码是个办法，是度过人生的一种方式。而我们呢？有什么取而代之的方式？没有。我们憎恨别人犯错远胜过爱慕他人行善，于是乎或者说最轻松的方式是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谁也不爱。”这种在不同价值观念间的纠结，其实也是新旧交替的一代人所共有的体验。如何在看似自由的地方，找到真正意义上的出路，摆脱虚无所带来的痛苦纠结，是鲁尼的笔下的人物一直尝试去做的。尽管如此，她的作品还是很容易被批评没有批判性和建设性，连她自己在接受《爱尔兰独立报》（Irish Independent）的采访时都说：“因为我知道自己只是在写娱乐作品，在历史危机时期制作装饰性的审美物品，内心里总会有一部分并不感到高兴”。
但这正是她真实的生命体验，也是当代青年的一种共通经历，其中有着如梁永安所讲的“生命的真切性”。某种意义上，这如同一代人的暗语，是一种生命经验的共振。在经历解构和重建、击碎再缝合的过程之后，新的价值观念在形成，这可能就是我们需要迎接的现实，一个失去外部的对抗对象之后，与内心虚无的魔鬼搏斗的时代。
当看似丰富的选择最终都被资本主义的机器吞噬；当看到世界在一块块坍塌自己却无能为力；当内心隐隐作痛，举目四望却不知道该反抗什么，比起解药，我们更需要的，可能是一些易得的，能支撑我们生活下去的东西，比如爱，比如人与人之间的联结。在这一点上，中国的千禧一代面对的局面大概更加复杂，我们仍然拥有一些切实的困境，面对的断裂甚至更加剧烈，这些在鲁尼的文字中或许也无法找到答案。只能说，在前现代的愤怒和后现代的虚无的夹击之下，去爱别人、好好对待自己的生活，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抵抗了。
就像《加缪手记》写的，“这个世界的悲惨和伟大：不给我们任何真相，但有许多爱。荒谬当道，爱拯救之。”1.Sally Rooney Gets In Your Head | The New Yorker
2.《世界上最烂的人》：北欧社会已高度平权了，女生们还在烦恼什么| initium media
配图：《正常人》《聊天记录》《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撰文：Purple
监制：猫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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