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的风流和鲁迅的濯足,历史缝隙里的幽微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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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缝隙里的幽微
我对野史的兴趣高于正史。正史中鲜有生动细节,避讳所谓的道听途说。但野史不受此约束,尤其是个人的历史回忆,常有精彩之笔,包括一些八卦秘闻,饶有情趣。我在忍俊不禁之余,每每突然有所了悟,就对人生社会多了一份洞察。喟叹多了,免不了想写点什么。
一
近读陈独秀八卦,谓其在狱中与潘兰珍当众嘿咻,竟无耻感。先是莫名惊诧,继而自责少见多怪。彼时之囹圄,可写作,可会客,为何不能行房事?当有狱卒阻止时,陈独秀骂道:“老子人犯了法,老子的性欲却没有犯法。”此语气,似乎不像出自大知识分子之口,可那时那景,这才显露真性情。既然彼处没有隐私空间,那就只好当众——管你几人窥视,你爱看不看!?
陈独秀生前相片
还有,陈独秀凭一己之力,居然在狱中争取到更多自由。自由到什么程度?连一些国民党要人都附庸风雅,来请陈独秀挥毫作书。文人墨客更是络绎前来,蒋夫人宋美龄居然也屈尊来到狱中探望。陈独秀为了消遣寂寞,起初还乐于见客,后来探监的人越来越多,影响了他读书撰文的时间,陈独秀竟对典狱长说:“这哪成啊,我还要点时间看书,有些人你通知我一声,不认识的就不要进来了。”牛逼至此!
再是其妻潘兰珍也很奇葩,小陈独秀二十九岁的她有如下奇遇:被蒋介石悬赏三万大洋缉拿的陈独秀因胃病发作,买药路上被绊倒不省人事,恰遇潘兰珍下班路过,她毫无顾忌地将陈独秀背到家中请医看病,嗣后日久生情互为知音结为夫妻。二十二岁的潘兰珍年轻美丽,却对陈独秀爱慕有加、关怀备至,不过在陈独秀遭捕前,她和陈发生过争吵,赌气回了娘家。陈独秀被捕的消息见报后,潘兰珍才知道这位“李老先生”的身份。
陈独秀被捕之初不愿潘兰珍受牵连,但潘兰珍却频频去探监。后来陈独秀被押解至南京老虎桥监狱关押,潘兰珍竟辞却烟厂工作,从上海移居南京,在监狱旁租住着民房,靠给人洗涮缝补做点零工维持生活。陈独秀出狱后选择定居江津,仅靠朋友的零星接济和少量稿费过日子,生活拮据,有些度日如年的况味。潘兰珍一面要小心安抚陈独秀的情绪,一面还要操持家务。她学着当地农民栽种洋芋和南瓜。无米下锅时,她当了自己的戒指和耳环,并不告诉家人。清贫如许,直到为陈独秀送终。
且看陈独秀无功不受禄的风骨。晚年陈独秀继续从事文字学研究,写了一部《小学识字教本》。原定由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出版,并两次预支稿酬共一万元。但是教育部长陈立夫认为“小学”二字不妥,嘱其改名为《中国文字说明》。陈独秀认为“小学”是音韵学与文字学综合的古称,正反映了他研究文字的特点:形、声、义统一,而不像别的学派将三者分裂,因此拒绝改书名。于是该书直到他逝世也没有出版,他也一直不准家人动用那一万元。贫病交加和风烛残年,并未损其志,风骨犹存。
一直以来,历史人物都被涂上鲜明的褒贬色彩,非大善即大恶。说到某个名字,预先为其站队,立马自我脑残。反面人物谱系洋洋大观,陈独秀之名倘与李鸿章、曾国藩、蒋介石平列,竟毫无违和感。直到后来才给他开禁,列入正面人物,渐渐进入其真实人生,恍然大悟其并非不堪之人,甚至可爱可敬可歌可泣。由是对一些所谓定论产生怀疑,发现了历史缝隙里的幽微。由此及彼推开去,探微一下李鸿章、曾国藩、蒋介石等人,也绝非破标签的那么简单,国家、民族历史上,谁比谁更重要,需要高瞻远瞩的视野,而非井底之蛙的聒噪。
记得“文革”及其后一段时间,打倒某人,最让民心同仇敌忾的是从所谓生活作风着手。平头百姓最看不得别人“数度换妻”,知道了不免恨得牙痒痒。比如刘少奇,大伙最嫉恨的是他居然结过六次婚,这还了得!俺们讨一个老婆都如此困难,你竟然如此奢侈!不明事理者,甚至将正规夫人王光美视为姨太太角色。真是天晓得,人家结婚离婚明媒正娶,干卿底事!谁说老婆任数越多,人品就越不堪?毫无道理可言!战争年代兵荒马乱,革命家辗转四方难以安身,婚姻变数很大乃身不由己,与生活作风风马牛不相及。还有对张学良、郭沫若、丁玲等人的评价,也往往盯住其情爱史。仿佛只要情爱对象多于常人,其地位与价值就多少受到折损或稀释。当年的荒唐逻辑,很有市场。
回到陈独秀。他也有过四次婚姻,其中三次属于老牛吃嫩草。若论私德,似有瑕疵。还有他的嫖娼事件,虽无正史记载,我是信其有的,据说其曾逗留八大胡同,甚至公开撰有奇文《乳赋》,风流倜傥。可当时名流出入妓馆,乃合法行为,类似的风流才子多如过江之鲫,岂为“独秀”?按照今人逻辑,像陈独秀这样的私德有瑕者,必定毫无风骨。然而并非如此,当年一些“文英雄”,虽也红袖添香或一夜风流,但并不与信仰意志相抵牾,他们从容作楚囚,慷慨就义,用生命写就人生风流,流芳至今。譬如陈独秀,在其获释后,面临诸多上佳选择,可是他不愿欠情,更不愿改变主张,宁可选择困顿的生活。当其晚年生活困窘时,胡适邀其赴美写自传,面对这样的好事,他照样拒绝,这就颇有点铁骨铮铮的意思了。在女人面前的媚骨和在世事面前的风骨,怎么就能和谐共振?这就是“历史缝隙”的有趣秘密,由此还能对人性深处探幽发微。
还有,即便当年被鲁迅讥骂为洋场恶少者,也泰半绝非恶少,而是正经文人。昨日骂之,今日赞之,骂骂赞赞,乃当年文坛一景,并不你死我活。骂客们依旧觥筹交错,彼此相揖以礼,毫无尴尬。彼时人文氛围,不可以今日尺度度之。今人的普遍人生无趣,不但有个人修养的原因,更有环境的因由。
二
遂说到鲁迅。
鲁迅的可敬,说得很多;鲁迅的可爱,鲜有关注;鲁迅的瑕疵,更成为禁忌。这种奇怪的纪律,不知发明于何时,居然成为思想藩篱。
当代作家张贤亮仙逝时,在下于《光明日报》撰文《张贤亮激活“灵与肉”思考》曰:“对名人的怀念方式,不必只说优点不说缺点,否则就很乏味。为尊者讳或为逝者讳,自然可以理解,但最好的怀念,是发现以资借鉴的启迪所在。一个丰厚立体的张贤亮,其对灵与肉的践行与思考,既有现实包装,又有浪漫内核,足供人们评析。我很欣赏崔永元的调侃追悼:天堂中没有流氓,您可以放声歌唱。这也是一种浪漫情怀和胸怀。媒体本该色彩斑斓,不必统发悼词。有时候,对一个立体的人的追述,用悲悯善良的视角全方位剖析之,无疑更有意义。”
神化鲁迅,其实是害他老人家。白璧微瑕,才真实得可爱。那年我为百岁作家章克标操持征婚,感慨良多。
因其被鲁迅在杂文中讥为洋场恶少,遂一生坎坷。好在贱命长寿,到了期颐之年,不甘寂寞,竟敢登报公开征婚,酿成头条新闻。由于从征婚到结婚我全程参与,故老先生的一言一行均在我的眼皮底下。一天请他到巨鹿路上的咸亨酒店用餐,入门即见鲁迅浮雕,此乃必备符号。但见老头调皮地用手杖指指鲁迅,诙谐调侃曰:“呵呵你没想到吧,你活了五十多岁就走了,我比你多活了一倍,还活着……”一副老顽童的神态,有点小小的得意忘形,却无幸灾乐祸之意。
他的乐观,成全了他的晚年好事。最后一位五十余岁的风韵女子与他结为秦晋之好,喜结连理的一路上我跟踪服务,感叹老人家的暮年风流。当时有若干女子应征,可他唯独对风韵女子眼睛发亮,乃至举止冲动。遂推想,关于性这码子事,当作宽解,不是做得了做不了那么简单,性趣也者,贯穿终身也。想想之前几十年苟活的人生,老头儿居然心安理得,也真不易。
要是换了鲁迅,是绝不会委曲求全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高傲的鲁迅岂肯在苟延残喘中惶惶度日?但性格和寿命可能真的是环环相扣的。又想,假如鲁迅有的时候略微宽厚些,是否于己于人更为妥善?鲁迅骂错的时候也有,后来发现实乃误会,也不致歉,止于缄默。其实彼时骂对骂错并不特别紧要,被骂者也不觉得面临灭顶之灾。与鲁迅拌几句嘴,或与其他文人打笔仗并无不同。何曾想到,有朝一日,鲁圣人比孔圣人还了得,有人愿为陈年旧账清君侧,罗列一干宿敌,置之死地而后快。这哪里是鲁迅的本意?然而又坐实和放大了老人家的凶神恶煞。
记得当年读鲁迅日记,曾为一词迷惑不解,又无处请教,甚是郁闷。此语乃“濯足”。疑惑的是,鲁迅为何特意记载当天“洗脚”的细节?难道洗脚不是每日功课?查来历,见于《楚辞补注》卷七〈渔父〉,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鲁迅显然移用之,用以特指某事。后经考证,揣度乃“性事”之代称。这个解释比较靠谱。
有人查鲁迅日记,记载“濯足”共有一百零五处。不过这性趣是否都和太太有关,有人细致考证了几个时间点,认为某几次“夜濯足”未必在太太身边,而是远在广东云云。鲁迅做袁世凯政权教育部佥事时,月大洋三百,而一个交警的月入大洋只有四块。所以就有读者感叹:“羡慕他神仙生活,在教育部上班常请病假,经常逛书肆、下酒馆、濯足……”这恐怕是读鲁迅早期日记的普遍感受。尽管对其“濯足”的八卦考据也是醉了,不过一旦将鲁迅从神坛上请下,倒是依稀可见其生动可爱之处。
完人其实是没有的。即便有,也很无趣。圣人更是绝无仅有,最多是因了需求而刻意包装所为。现实的人生已经很无趣了,不要再去污染历史人物罢。很多神化,在我看来,却是污化。
阿达:毕业于华东师大中文系。作家、批评家。著有《家庭启示录》《无所不侃》《文化批评的一鳞半爪》等20种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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