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景芳:长安三万里,写给中年人的童话 | 二湘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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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在前面
应我的朋友、《长安三万里》监制于洲老师邀请,去参加了《长安三万里》首映式。去之前问能不能带孩子,于洲老师问了一下孩子的年龄,说姐姐可以,弟弟太小了。真正观影之后才懂为什么。这个片子太厚重了,连姐姐都看不懂其中深刻的部分,更不要说5岁的弟弟了。
这个片子,是让我们这些中年家长,以“带孩子学唐诗”为动力进入电影院,但在影片开始之后才吃惊地发现,这片子原来是讲给自己听的。
看到最后,已是泪流满面。
从前经常评价:好莱坞的合家欢动画,孩子看到孩子的欢乐层,父母看到父母的感动层,这种双层意义国内的动画片完全做不到。这次《长安三万里》做到了。这是最近这些年不可多得的现象级好片。
我就来说说,中年父母看见了什么。
(怕剧透的可以看完电影再看文章。)
长安三万里,没有留给少年的桥
在走到电影院的路上,等红灯的时候,我问晴晴:“你觉得李白和杜甫,谁年龄大?”
晴晴说:“杜甫吧。”
我说:“为什么呢?”
晴晴说:“不知道,猜的。就是一种感觉吧。”
我说:“好多人都有这种感觉,因为杜甫的诗比李白的诗感觉更老成。杜甫其实比李白年纪小十几岁,但是年轻时就遭遇困顿和安史之乱,写作的诗就很有中年人的沉重感。李白一辈子都很像少年张狂,写诗豪迈潇洒,就更容易让人觉得年轻。”
晴晴说:“所以说,杜甫提前步入中年,李白一直无法进入中年?”
我和同行的好友怔住了,站在马路中央面面相觑。
好友说:“这说得太好了。无法进入中年。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啊。”
电影开场之前,我以为是有关盛唐诗人的欢乐故事。电影开场之后,我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动画在讲述人物故事的时候,是怎样同时留了阳光明媚与乌云忧郁的两面。最近学到一个词,“阳光型抑郁症”,这个片子就将这种气质做到了极致。
这部片子画面太美了,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动画电影,几乎每一帧都可以截下来做壁纸,对孩子来说,这是感受中国山河之美、唐诗意境之美的最好作品,所有诗句都有了鲜活的视觉印象,美、恢弘、震撼。
每一个诗人都有鲜活的形象,一旦一位孩子认识的诗人登场,孩子几乎都会发出惊叹。冰冷社恐的才子王维,放浪不羁的老人贺知章,缺了两颗牙的可爱小杜甫,都让人印象深刻。可以说是唐代诗人启蒙的最好方式。
但是,除了这些表观的美和鲜活,这部片子的核心,孩子看不懂。
孩子看不懂的地方有很多,大多数连解释都解释不懂。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李白是商人家庭出身,就是社会上的下等人,不能参与考试。
孩子看不懂,李白身有如此才华,为什么还要求大户垂青,卑微地吃闭门羹。
孩子看不懂,高适想要获得机会,为什么要在宴会上舞剑,只求贵人一眼垂青。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人人要在玉真公主面前表演歌舞书画,为什么杜甫说“作诗人人都会啊”。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裴将军空有一身本领,却在朝廷任用藩将情况下毫无办法。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当朝宰相李林甫,一定要器重藩将,甚至不惜养虎为患。
孩子看不懂,李白的朋友小裴“公子”,为什么一身武艺才华卓越,却无用武之地。
孩子看不懂,李白已经名利双收,怎么还是一定要身份,为此不惜入赘别人家。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高适的诗写得出名了,却因为太过于正直而让人远远回避。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郭子仪没有过错却要被斩,安禄山心生反意却可以被庇护。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李白得到皇帝赏识了,却在长安城的酒肆里越发醉生梦死。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意气风发、皇帝赏识的李白,却又灰溜溜退出长安来找高适。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李白退出长安后要修道,写下谪仙人的诗,却又难以得道。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李白出世修道之后又入世,投靠了永王,最后险些身败名裂。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高适和李白相交一辈子,却连暮年一次险境都不敢救李白。
孩子看不懂,为什么高适忠心报国一辈子,却要被郭公公调查,险些人头落地。
所有这些,孩子都看不懂,也解释不懂。
但所有这些,都让看得懂的中年人泪流满面。
年少时看不懂,只懂侠骨柔情。待能看懂,已是中年身躯沉重。
电影散场的时候,和好友一起出来,她说:“再过十年,我们也是年近半百了啊。”
片中的岁月流逝、鬓角如霜,瞬间浮现在眼前。我们泪眼相望,都懂。
散场后站在马路上等出租车,夜幕深沉,我跟晴晴说:“片中最美的《将进酒》一段,我看上去非常非常悲伤。”
晴晴说:“有什么悲伤的?我怎么没看出来?”
我问她:“你觉得李白本来受皇帝召见,为什么又退出长安城,来修道?”
晴晴说:“不知道。”
我说:“其实皇帝从来没给李白任何实质性的位置。只是让他陪酒作诗,宛如一个舞女。遭遇了他人谗言,也就不再看重他。李白的诗,就是人生理想无法实现的诗。”
晴晴问:“李白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我说:“建功立业,开创一番自己的事业。”
晴晴问:“古往今来的诗人,有人做大官吗?”
我说:“王安石,写了‘春风又绿江南岸’的。他是宰相很多年,有很大权势。不过他也就有一两首诗有名。苏轼做过一段时间小官,但很快被抓起来了,后来就被流放。”
晴晴没说话。
我又说:“李白的诗,你从表面上理解,都是非常洒脱豪迈的。但如果你换一种角度,他的诗都很悲凉,都是关于‘理想不可得,不如喝酒’这样的话。李白一辈子理想都很执着,但一辈子人生理想都不可得。你看他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一般人都以为李白是愿做‘饮者’,比所有人都洒脱,但其实他就是自比圣贤,心中皆是寂寞。”
我絮絮叨叨说着这些话,也不求晴晴能听懂。
我们在夜幕笼罩的街头,等着我们的出租车,如同等待无望的理想。
想要理解这一切,不外乎一个字:权。
王权意味着一切,生杀予夺、爱恨情仇。皇帝喜欢什么,全国有才智的人都会从事什么;皇帝不看重的能力,聪明人就不会从事。皇帝宠信哪些权臣,哪些权臣就是诗人才子要巴结的对象。皇帝看重李林甫,全国都为藩镇割据所困。如果古代王朝皇帝喜欢数学和天文,或许哥白尼之前的哥白尼就诞生在中国。
两千年官僚体制,庞大而森严。权力中心的人极少,皇帝身边往往只有几个人,就能影响天下苍生,也能影响无数文人沉浮。从李林甫到杨国忠,两人而已,换安史之乱千百万人性命。
权力的核心只在皇帝和皇帝宠信的人身上,这是很多历史问题的症结。
古之文人,没有大学的独立,只有臣服于官僚体系。即使是李白,也需要卑微地敲门。
在这个意义上,李白一点都不洒脱。
李白的诗非常洒脱,豪放壮丽,宛如直通天地。他在诗里也常常表达他不在意。
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但李白晚年投靠永王的行为反映了他的心。
暮年李白接受永王招募,成为幕僚,他给永王写了11首颂歌,随着永王反叛伏诛,这成了李白一生的污点,险些要了他的命。
为什么李白会投永王?电影有一句话异常戳心:“这是我最后一次机会了。”
李白从不曾真正忘却人世,以至于他修仙都不曾有进展。他从年轻时就开始修道,一会儿想当个世外神仙,一会儿又对于认识有权势的道友、让自己遇见皇帝充满遐想。这样的过程反反复复。哪怕是他从皇宫里失望地离开,五十几岁的年纪,他依然内心中没有放弃他二十岁时遇见高适的第一个念头:寻找伯乐,帮他成就一番功业。
李白异常传统。他遵循着传统知识分子的一切心路历程:渴望进入朝堂,渴望功成名就,渴望报效国家,渴望遇见明君。他的诗貌似癫狂肆意、放荡不羁、不理人间事,但他实际找过许多通路、尝试过许多办法、多次委屈自己俯就权贵,只希望得到一次成就自己人生理想的机会。他不肯做昧良心的事情,但他做过很多虚与委蛇的事情。然而,就连做了宰相赘婿都没帮他敲开事业之门,他长年游荡在他人的讪笑中。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这句诗讲的是“不屑于与世间蓬蒿为伍,我愿做个出世高人”吗?不是的。这句诗讲的是“我被天子召见了,我要飞黄腾达了,我怎么会是长期混在草野之人”。
只有从这个意义上理解《将进酒》和《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才能真正将它们联系起来:
《将进酒》是在最失望落寞到极致时的自我慰藉: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永王东巡歌十一首》是迟暮时年最后的自我争取:
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
这都是同一句话:我是有才的,我会得到用武之地。
动画片里,李白失望到极致、与友人把酒言欢、一醉方休中吟诵的《将进酒》,被刻画为极美、极宏阔、极壮烈、极绚烂、极浪漫的升天画面。这或许是我看过的电影里最美的画面,但也是我看过的电影里最悲凉的画面。
悲凉来源于两重:所有豪迈绚烂浪漫,都在遮掩自己的失意落寞;所有豪迈绚烂浪漫,都还在渴望未来的功成名就。
李白投永王,貌似晚年出昏招,但实际是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怎么看待李白?他是功利还是洒脱?他是可赞还是可悲?
最合适的角度,还是孩子无意中说出的那句话:他无法进入中年。
什么是中年?
中年人就分成两种:一种是认识到世间的污浊与荒谬,逐渐让自己学会其规则,也同化为污浊与荒谬;另一种是认识到世间的污浊与荒谬,从而变得幻灭,放弃自己的理想,宁可寂灭也不与世间同流合污。
无论是同化还是幻灭,都不适合李白。
他一辈子都在自我慰藉,越大的失望就用越大的豪迈来慰藉,一秒痛苦就用三秒大笑来慰藉,从而让自己面对这污浊而荒谬的人世,不至于寂灭,还保持着理想。他认识到污浊与荒谬,但不愿同流合污,也不愿意偏安一隅,他还是充满幻想:像我这样有才华的人,总该超越世间的规则,达成理想。
他把这幻想带了一辈子,因此一辈子无法进入中年。
李白的少年感,哪怕是他六十岁都依然跃然纸上。在荒唐落寞、两手空空的一辈子后,在反叛死罪被赦免、流放之罪又被豁免的路上,他依然没有写出任何反思现实的沉重感,而是写作了他一生中最有少年感的句子:
千里江陵一日还。轻舟已过万重山。
他看不透、看不穿,因此无法像那些中年的高僧、道人,真正在精神上远离这世间。但他又放不下、融不进,因此无法像那些中年的蝇营狗苟、溜须拍马的小人,真正在精神上进入这世间。
他看不透又融不进,无法远离又无法进入,既不能出世又不能入世。于是他就卡在了这里,卡在自己的才华里,卡在自己的理想中,卡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卡在历史的时间切片里,卡在永恒的少年心性中。
世间需要李白这样不切实际的人吗?
其实如果你以世俗标准来衡量,李白是一个彻底的loser:他没有一官半职,即使是他被皇帝召见的那一年,他也没混成正经的翰林学士(没有任何正经的史官记录官职),其余的生涯更是以“无业游民”身份被自己的夫人和乡民嘲笑;他算是一辈子都没有正经工作,没有编制,没赚到钱,污没了自己的家族身份(入赘到他人家,丢了姓氏),但也没有给自己的联姻家族增光添彩(他的妻子都是名门望族,但险些被他连累定罪)。如果有这样一个人在现实生活里,网民一定极尽嘲弄之能事,把他定在“脑子不大正常”的耻辱柱上。
但李白不是loser,他是李白。
他的诗是世代孩童要背诵的第一首和最后一首。
何解?
《长安三万里》有两个让我眼泪瞬间滑落的时刻。一个是高适的边塞诗出名了,却因“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被朝中官员遗弃。高适旁白道:“官员都喜欢溜须拍马之辈,不喜欢我这样随时有可能让人陷入麻烦的诗人。”我瞬间眼泪盈满眼眶,告诉女儿“这就是文人的良心”。
另一个是影片到最后,高适的童子说:“黄鹤楼已经毁掉了。”而高适说:“只要黄鹤楼的诗还在,黄鹤楼就在。”这句话一出,我也一下子泪流满面,无法自已。有时候,文人写作非常容易怀疑自己,觉得幻灭,但一切意义都存在于“黄鹤楼毁了,还有黄鹤楼的诗存在”。时代中的文人,都存在于时代毁灭之后。
李白的意义,不在于他的理想,而恰恰在于他对理想求而不得的书写。
这世上本不该有皇帝,只应该有诗人。
文字的力量,比帝王将相有力。
我们能劝慰李白吗?
“你何苦这样为难自己呢?”“你其实要那些功名利禄有什么意义?”“你已经是仙人了,不需要名头证明自己。”“你比你卑躬屈膝拜服的那些人,厉害多了。”“在后世几千年里,人们都传诵你的诗。”“你的洒脱才是永生永世的财富。”“你从现在开始开心快乐地生活,只吟诗作对,后世都有无限的尊崇,无需入世啦。”“世间不公,你无需强求。”
所有这些话,有用吗?
其实困囿中国古代知识分子一辈子的,不是世间污浊,而是他们不能造福这世间苍生。古代知识分子能不能仅靠写诗文过一辈子呢?能。在酒楼流连、给王公贵族写诗、帮他人拟书信、做教书先生,都可以让自己的生活下去的方式。
但是古代知识分子,仍然尝试着做一方知府或诸侯,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们贪图荣华富贵或者势利簇拥吗?还是知识分子天然对皇帝有顶礼膜拜之情?
完全不是。
古代士人,总幻想,自己能成为这世间一方水土的守护者、一隅百姓的造福者。
什么是理想主义?就是幻想自己的努力能让千万人受益。
什么是不切实际?就是幻想自己可以绕开世间污浊与荒谬,达成理想。
李白是理想主义,高适也是。杜甫也是。王维也是。白居易也是。苏轼也是。千千万万接受过诸子百家典籍教导并将圣贤话语记在心中的文人,都是。
他们一方面与官场和制度的污浊僵化抗衡,另一方面不愿意放弃心中对“达则兼济天下”的梦想。他们一方面不能与世界污浊同化,另一方面不能放弃少年策马奔腾的理想。
他们都是不能进入中年之人。
走到如今,我们都在中年浮沉。
网络上炒作“35岁危机”,也不过是KOL想借着中年焦虑,再薅羊毛卖一点中年培训班。这些危机都有克服的方法,新的技术也都有学习的路径。中年丰富经验依然是宝贵的,得到很多新团队追捧的。中年失业危机其实不是什么大问题。
实际上,中年唯一的危机,就是如何从少年心性转变为中年路径。
如果你看电影的时候觉得:“李白太荒废了。他如果走****路径,再靠****靠山,疏通****渠道,最后达成****举荐,才是真正的仕途。李白也需要检点行为,要不然让他的靠山怎么想呢?他简直是胡搞一通,怪不得失意。”
那么恭喜你,你已经步入中年。
回想年少时的意气风发,当年的理想,你实现了多少,现在还在不在实现理想的路上。你有没有过敲门而不得的尴尬,有没有过跌落神坛的落寞,有没有过求而不得的不甘。有没有过幻灭,有没有过心灰意冷。有没有在极端抑郁之后,继续仰天大笑,阳光地唱出唯美的歌声,吟诵出一句: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
你能看穿、看透世界的荒谬和人生之苦吗?
唯在人生落寞起伏之后,才能看懂李白的悲。他的才华、他的洒脱、他的笑傲一切,是如此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他偏又不死心,想用这格格不入,叩开这世界中心的大门。这是专属于中年人才能看懂的、悲伤的童话。
愿我们都还能带着少年的天真,躲在中年的壳里,被真正的诗句感动。
愿你能超越地看到自己的所有失意,不被这世间之事困住你发光的灵魂。
愿那些美好而天真的灵魂,阳光的抑郁者,歌者,诗人,格格不入的少年,都能回到天空、宇宙里,回到属于他们的地方,成为闪光的星辰。
《长安三万里》本周末上映,去看那繁华与寂寞的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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