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说话就是好人了吗？没直接做过什么坏事就不是坏人了吗？ | 二湘空间

《漫长的季节》剧照  图源网络

“好人”大娘

文/刘欣

《漫长的季节》看得我上头不已，其中最无法释怀的，是最后一集里，复仇的沈墨对医院里的大娘（即大伯母）耳边所进行的控诉。

女孩沈墨不到十岁的时候父母双亡，与聋哑的弟弟一起被送入大爷（即大伯父）和大娘的家，之后弟弟因聋哑被大爷大娘嫌弃而送了出去，最终被丢入福利院。而洋娃娃般美丽乖巧的沈墨，则被当工会主席的大爷“精心”照顾，让她学钢琴，给她剪指甲，听她弹小星星，直到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还拍下她的裸照。即使十年后沈墨到外地上了大学，他依然阴魂不散，来到沈墨所在城市，要继续侵犯和控制她。沈墨稍有反抗，他就拿起皮带劈头盖脸地抽打。再过多年后，大爷得知沈墨还在世并流亡在外，居然还将她骗回打算用车撞死。最后沈墨手刃了这个作恶的大爷，还潜入医院结束了大娘的性命。

大爷固然是恶人，沈墨理应憎恨。可是从始至终大娘并没有做什么，为什么沈墨对大娘也如此仇恨呢？在医院中沈墨在大娘耳边如此说：“现在想说话吗？你不是一直都不说话吗？军儿（弟弟）求你把他留下的时候你不说话，我大爷把手伸进我衣服的时候你不说话，他给我拍那些照片的时候你也不说话，你是觉得，不说话就是个好人了是吗？……那时我多希望你能说句话啊！”

是啊，不说话就是好人了吗？没直接做过什么坏事就不是坏人了吗？

大娘名叫赵静，人如其名，的确安静。她在整个剧集中没出现过几次，不说话的时候居多。当然她也不是一直没说话，第一次出现时就跟大爷一起来到沈墨所在的大学，并且是衣着朴素的大娘先喊出那声“墨墨”，仿佛是个非常关心侄女的长辈或监护人。三人吃饭时，是大爷和沈墨坐在桌子的一边，她则坐在对面，絮絮叨叨地说自己要看病，要在沈墨的城市租个房子长住一段，仿佛来到这里是她的需要，甚至大爷是为了照顾她才来。她还跟沈墨说起“要是没有你大爷……”，沈墨自然地接过话头：“要是没有我大爷，我早就住福利院了。”可见这是大娘常挂在嘴边的话。之后大爷要茶叶，沈墨要出去拿，大爷一声“让你大娘去”，大娘就立刻说：“我去，你陪你大爷唠会儿嗑。”一出去，直到沈墨走了也没回来。有一个镜头是大爷给沈墨买了裙子，并要求沈墨当场换上，大娘当时也是在房间里的，只不过她是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睡觉，不知道睡着了没有，反正是全无声息。而另一个场景里，沈墨表达了对大爷的反抗，大爷将沈墨推到在床上用皮带抽打，此时大娘刚好从外面进来，她的第一句话就是质问沈墨：“你又惹你大爷生气啦？”仿佛无须任何询问，打人的丈夫一定没有错，被打的沈墨一定是那个该打的。

所以，大娘的特点不只有沉默——当然她沉默的时候居多，那是她在默许丈夫常年凌辱年幼的侄女。她也有说话的时候，但说出来的往往是为了粉饰太平，掩饰恶人的罪行。她会强调大爷对沈墨的养育之恩，可能这也是她同时在说服自己，用自己的方式给善恶做一个所谓的衡量：即使大爷对沈墨的侵犯是恶的，那么这个恶也不应该大过养育之善吧？似乎只要把养育之恩当作大棒举起来，就可以回击对任何罪行的指控。

这样的大娘，算得上好人吗？

好人到底该如何定义呢？可能大娘的观点就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或者“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这也是许多人所赞同的。似乎每个人生来就被发了一张好人卡，只要没有直接做什么坏事，就等于没有好人卡没有被沾染上什么污点，可以轻轻松松保住好人的名分。若要“但求无过”，沉默当然是最安全的，所以我们一直推崇的原则就是“沉默是金”。

同样的沉默也发生在前几天的某地，有个十一岁的男孩被继父打死埋葬，整个过程生母并未进行阻止。而邻居相隔不远，平日时常听见男孩被打的哭声，当天邻居也听见男孩哭喊，但始终无人去过问一下，保持了一直以来的沉默。难以想象男孩在被虐打至死的过程里，心中被怎样的绝望所占据。可能孩子生母和邻居没有一个人觉得这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也完全不会认为这悲剧的发生对自己的好人身份有丝毫影响。

的确，如果不说话就是好人，那么好人还真是很容易当的，沈墨的大娘、男孩的母亲与邻居，以及许多恶性事件的沉默围观者们，都可以高高举起自己的好人卡，脸上毫无愧色。

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当好人难道那么容易吗？那么为什么还有另一个流传甚广的说法，叫“好人难当”呢？

这个说法应该是来自于很多血淋淋的现实。我们可能会发现，比起沉默，做好事需要冒许多风险，甚至可能承受重大损失。当年著名的彭宇案，就是扶了老人的彭宇被判承担被扶者部分医药费，甚至在法庭上，法官质问彭宇：“不是你撞的，你为什么要扶”。事实如何众说纷纭，但案件的判决直接引发了“扶不扶”的世纪难题，也更加坐实了“好人难当”的现实。于是，许多倒在地上需要被扶的老人，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一个个“好人”从身边沉默而过。那么，到底冒着风险做好事的人是好人呢，还是什么也不用做的沉默者是好人呢？两者总不能一样吧？

我想，倘若我们认同“好人难当”，那么，比起为做好事而付代价的好人，那些对恶事保持沉默，或对别人困境无动于衷的，应该算不上好人，顶多是庸人，或可称为“烂好人”。他们毫无原则，对什么人都不敢得罪，只想保住自己，不肯为做好事付出一点代价，正如大娘和许多人所做的。

并且，烂好人的行为，往往会有意无意地助长罪恶。正如大娘，她基本没有做一件坏事，没有说一句坏话，她要么沉默，要么说丈夫的好话，要么在调节丈夫和侄女的关系，她尽量维持着她世界中的岁月静好，倘若不能，那就闭上眼睛，同时塞住耳朵关紧嘴巴，继续活在好丈夫好侄女的幻象里。然而，与此同时发生的，就是无助的沈墨幼年世界被肆意践踏，十年之后仍无法逃脱恶梦，乃至之后流亡二十年也未能摆脱。

沈墨的悲剧是因着大爷的兽行所致，也是因着大娘的“好人”行为所致。大娘是这个家庭中大爷以外的唯一成年人，唯一可能在侄女无助之时给女孩一点保护的，但她选择了沉默。她有时是在场的，但在场得毫无作用，对恶没有丝毫的干预；而她有时甚至有意地不在场，不仅为恶创造了条件，更可以自己置身事外，假装听不见那些她明明知道可能会发生的事情。也许她害怕被丈夫打骂，也许以为像鸵鸟一样把头埋在沙堆里，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正是大娘唯求自保的烂好人行为，导致了他们的家庭成为了一个罪恶恣意横行，不会受到任何干扰的地方。所以，烂好人不但不能称之为好人，更多的时候，他们正是罪恶的帮凶。

说来讽刺，我自己之所以如此被这部分情节触动，是因为发现了自己身上很有大娘的影子。我发现自己在看这部电视剧时，居然都是跳着看的，看到让我难受的情节我就赶紧快进，所以傅卫军被打的那一段我到现在都敢没看。我还把仨老男人KTV欢唱的场景看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因为看着开心。我也有理由的，趋利避害就是人的天性嘛！然而，看过这部剧之后我开始怀疑，不想看电视中苦难情节的我，在遇到生活中真实的罪恶时，我不会像大娘一样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罪恶并不存在，并马上找些开心的搞笑的正能量的来占据心灵呢？可能性太大了。

倘若每个人都以烂好人态度对待罪恶，那么要有多少沈墨式的悲剧肆意发生？

马丁·路德·金有句名言：“我们这一代人终将感到悔恨，不仅因为坏人可憎的言行，更因为好人可怕的沉默。”以前觉得这句话说得太严重了，而《漫长的季节》中的大娘，让我深深感受到了“好人”的沉默可以是何等可怕。更可怕的是，我们自己和周围许多人，都有意无意地，站在了这样的“好人”大娘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