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星道歉,为何总是让人想笑
被控性骚扰的台湾主持人黄子佼又道歉了。
事发后一个月,黄子佼甩出一篇两万字长文,字字如泣如诉,透露自己这一个月来承受的“忏悔、反省、后悔、反思”,并表示自己“无法接触外界事物和话题”。
他的字里行间,千方百计地试图说明自己所受到的(精神)“惩罚”已经足够严重——
“可想见,我想道的歉,有多么用力。自责与无助,无法重组人生,只能推翻自我的生命旅程。 某网友的私信截图说:未来是全民监督黄子佼,你一定要做得更好。过去几年,我所做的事,随着关注度变高,其实也都是在全民监督下进行的,包括艺人或老公、爸爸等新角色。 做得还可以吗?请继续监督我。”
把这些啰里吧嗦的文本拆分开来,其实不过是一篇我们早已见过无数次的道歉范文,不过重新排列组合而已,看似道歉,实则狡辩。中心思想无外乎两点:第一,卖惨;第二,想被原谅,继续从业。
二十一世纪第二十个年头,最荒诞且统一的废料声明,除了明星律师函,还有明星道歉。
微博不知何时变成了公众人物尤其是娱乐明星的道歉营地。事由多集中在恋情丑闻、婚育被曝、违法犯罪等等方面。有的死到临头还嘴硬,有的不见棺材不落泪,也有的委屈隐忍、为了商业利益飞速“滑轨”。
至于文本重点,有的自称“不愿占用公共资源”,有的自视受害者,有的自己做自己的判官,有的即便请了百万公关团队也一窍不通,与其露丑,倒不如全程闭嘴。
也有的,仅为因自己而起的无聊争议而道歉,比如宋轶为自己剧照配文里的“好嫁风”三字不妥而向公众道歉。
“好嫁风”三字有物化女性的嫌疑
2021年1月13日甚至被戏称作“微博道歉日”,三个明星虞书欣、郑爽、丁真同时在微博道歉,原因大到涉嫌违法,小到室内抽烟,而这种动辄道歉的现象,已成为过去两三年来的舆论常态。
在这样一个泛道歉时代,道歉已不再是个人负责的独立行为,而是一种关联的各利益方的共同工序,包括明星团队、粉丝、营销号。而作为吃瓜的路人你,也可能是他们的一环。
目标清晰、受众明确的道歉,甚至反而能加强粉丝黏性与牢固性。前不久被疑迫人打胎的蔡徐坤,就在随后的一场演唱会上公开向自己的粉丝道歉:“很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台下粉丝闻之呼声四起,感激涕零——“偶像经历了这么多还惦记着我们,今后只会更爱哥哥。”
这些年,互联网话语和舆论监督,已通过情感反馈和流量选择,一定程度转移到了大众网民手中。
但很显然,习惯了单方面输出的部分明星艺人,尚不习惯把“公众利益”(public interest)放进眼里。
不要你原谅,只要我觉得
“公众”的消失,是诸多“公众人物”道歉的通病。
其中一个最大的通病是以自我为中心。从定性到定罪,从惩罚到代价,仅以个人立场出发,自己说了算。
黄子佼自称“黄子佼3.0”,暗示自己已改头换面,洗心革面,以期能被公众重新接纳(既往不咎)。
黄子佼称自己进化到3.0版本
可一个已有劣迹在先的人是否改头换面,何时轮到他自己评判了?
以自我为中心的判断代替公众判断,自己做自己的“法官”,看似诚恳卑微的字句,包裹着实则强势专断的个人意志。
今年上半年,演员张天爱以录音形式曝光男友徐开骋的出轨事实,后者在个人微博发布道歉,自称“内心一直因上述‘错误’备受煎熬”,向张天爱辩解,“分手时没有很好地顾及你的感受,使你的心里产生了误会。”
“错误”一词被这厮狡猾地打上了双引号,足以说明在他心里自己本无措,“误会”一词加强了这一暗示:不仅是前女友,你们所有指责我的众人,都骂错了我。
“误会”是最常见的明星道歉支点之一。2021年7月,演员于晓光为自己在酒吧被拍与女性亲密举动一事道歉:“无论多好的朋友、再好的关系也要注意分寸,应该明白这种行为会引起误会。”
看似认真反思,实则狡猾否认。
实际上,对不少明星网红来说,身为公众人物的他们却常常不把“公众”放在眼里,未必是有意的,更大概率是习惯了名利场与流量裹挟下众星捧月的感觉,将自己放在世界中心是一种惯性,“公众”(public)是什么?为自己筹集人气与利益的工具罢了。
“否定”是自我为中心的基石——冒昧借用黄教主的句式,“我不要你(们)觉得,我要我觉得”。我觉得我没错,天塌下来我都没错。
“我不要你觉得,我要我觉得”
美国心理学家盖瑞·查普曼在代表作《道歉的五种语言》里对“道歉”这一行为给出了至少五个标准化环节:表达歉意、承认过错,弥补过失、真诚悔改,最后才是“请求宽恕”。
第一步是立场,第二步是基础。但如今一些公众人物的道歉,能顺利走到第二步“承认过错”,就已经甩掉不少同行了。
否认,要么遮遮掩掩,欲盖弥彰,要么理直气壮,颠倒黑白。后者,以吴亦凡和李易峰为代表——在被实锤之前,先否定个彻底、完全。
其所倚借的,是自认为平时积累的粉丝黏性和资本力量,认为这些东西足以掩盖事件本身的黑白是非。可谓胆有多大,谎言就有多狂。
还有一种否认,是通过强调自己(活该)遭遇的舆论讨伐、(凭空捏造的)心理折磨,转移视线和模糊焦点,以个人感受出发,将道歉变成卖惨。
陈翔因背叛前女友毛晓彤而作出的道歉,同样强调他自己的个人感受:“这些年,我的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一度酗酒、失眠、惶惶不可终日。最重要的是,我身边的人,也跟着我一起背负骂名,忍受折磨。”
陈翔就出轨事件在微博发文道歉
家暴的蒋劲夫亦如是:“这一个月一直在忏悔和悔恨中度过。……我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
悔恨、羞愧、折磨……总之,放大自己的一切感受,仿佛全世界都在关心他犯错者的心理健康。
2019年,罗志祥深陷出轨丑闻,观众苦等多日,终于等到罗志祥连续两条道歉,却都不像道歉,而是一篇完全从个人角度出发的自恋式“爱情回忆”《男孩 女孩》,详述自己与周扬青曾经相爱相恋的过程。
不立正挨打也算了,竟然还妄图煽情,连好不容易可以被温存的些许回忆,也被他用来当做试图洗白自己当下污垢的遮羞布。
这是典型的感情牌式逻辑混乱,企图通过过去的美好,消解现在的龌龊。类似谬误也出现在一些中式家长与孩子沟通的过程,例如:我辛辛苦苦供你上大学,你竟然不按照我的想法找工作/结婚成家……
《所以和黑粉结婚了》剧照
总之可见,在作为流行文化孵化皿的互联网上,“霸总”基因仍然无处不在:高度集中、无限膨大的绝对自我,世界围绕“我”的感知,对错、是非,皆由“我”的感受而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明星们即便绞尽脑汁、痛哭流涕,依然不能编纂出一段足够说服人的道歉文本。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应该道歉的对象到底是谁。
究竟伤害了谁?
泛道歉时代,一个被视为道歉典范的人无数次被拉出来做对比——15年前的“艳照门”陈冠希。
“陈冠希式道歉”令公众满意的地方主要有三:其一,直面观众。他没有选择遮遮掩掩支支吾吾好几天,才在团队、公关、律师等多方面的助力下假模假样回复,而是大大方方站在媒体镜头和面向全国的荧幕前,神情严肃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
陈冠希就“艳照门”道歉
其二,付出的代价足够诚恳。他连说了13次“对不起”,且诚恳表示了道歉目的:“我希望今天之后,能够得到你们的宽恕,这个事件以及这个事件所引发的一切,我真的非常抱歉。”最后,做出了针对自己的惩罚:从此后彻底退出演艺圈。
相较于今天各种花式出轨,满口谎言甚至是家暴的男艺人,陈冠希造成的错误,严格来说甚至并不直接出自他手,但依然对公众秩序造成了恶劣影响。因此,他的道歉对象,除了受到波及的当事女明星,还有可能对年轻人造成负面影响的潜在风险。前者为私,后者为公。
这也是公众人物与无名普通人的一大不同之处:不仅要对私,更要对公,要将公共影响、公众利益放在重要位置。
伤害了谁,欺骗了谁,严格来说,无非个人私事,也可以通过法律规管,但“给公众一个交代”,是外界希望看到的道歉。
公众人物及其名誉承载的公共性,决定了他们必须将自己行为带来的社会影响考虑在内,也理应付出比普通人更沉重的代价。
讽刺的是,当年在陈冠希站出来道歉之前,第一个主动道歉的,竟是其中一个受害人钟欣潼。
钟欣潼
她为自己泄露出来的艳照向公众抱歉,甚至在关于“谁最该道歉”的媒体调查中,依然有7.2%的网友认为,女明星才是最该致歉的那个。
时代的主流观念与立场,也是构成“对错”和“是非”的一部分。
在没有微博的年代,躲在文字背后为自己挽尊还不具有可行性,硬着头皮去记者会,几乎是明星们道歉的唯一渠道。
比陈冠希更早的十年前,1999年11月10日,成龙在香港召开记者会,为自己私生女一事向社会道歉。
后来,全网都在流传他那句“我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其实成龙当时的原话是:“我犯了全世界好多男人都犯过的错。”只字之差,微妙不同,前者是赤裸的狡辩和借口,后者是在承认错误的基础上,试图恳求整个性别帮自己分担压力。
成龙经典语录:“我只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
进入二十一世纪,明星道歉开始频频付诸笔端。
2014年3月31日凌晨,文章发微博首次承认与姚笛的婚外情,并向家人道歉,全文三百字,首开道歉小作文之风,满篇“对不起”和“感谢”,仿佛改造重生话术。
2014年,文章承认自己有婚外情
然而,中文汉字博大精深,但凡存在遣词造句,就存在泄露隐私的可能性。比如网友从文章使用的“辜”字简繁混用等细节,揪住了其“不真诚”的蛛丝马迹。
这都不是弄巧成拙,而是拙心难藏,丑态毕露。
到了如今,道歉成为一套更严谨、更工业化的流水线常规操作:往往是在东窗事发后,当事人发现自己的名誉、利益开始受到损伤,才不得已出来道歉。
他们道歉的对象,也更像是那些能决定他们直接利益的关联方,而非发出道德与情感谴责的公众。
换言之,他们心中眼里没有“公众”,不仅没搞清楚为何需要道歉,更不明白自己所作所为对广义的“公众利益”(public interets)的伤害在何处。
“道歉”这一行为承载的本质从来就不复杂,重在其里,时至如今,却被公关套路、流量思路,彻底玩弄成了一具连表象也稀薄衰殆的空壳。
批量生产的工序
道歉,人类社会里最基础的行为规范之一,一种有效的社会文明调节机制,同时,还是贯穿我国民法、刑法和行政法体系中的一个重要概念,是法定的责任承担方式之一。
《我不是药神》剧照
“歉”者,欠也,乃亏欠、欠缺之谓。有欠于人,才需要道歉。虽然不能从实际上弥补亏欠,但让对方清晰明白地知晓自己的愧意,作为一种对自己愿意弥补过错的表态,这是一种文明社会的契约精神。
另外,对被道歉者而言,一份端正诚恳的道歉,可以为其被冒犯的行为做出心理补偿,帮助受害者恢复自尊与尊严。
因此,道歉没有什么技巧可循,唯一的技巧,就是道歉者发自内心感到歉意。有了这份内心,就算微博只发一句话,也好过长篇大论的“抱歉占用公共资源”“这些天来我饱受煎熬”“很遗憾让大家误会”……种种。
从这个意义上,道歉就像告白,形式越繁复,越可能内里空空,暴露真实意图的狐狸尾巴,欲盖弥彰。
一些道歉显得不仅虚伪而且恶心,一方面,可能因为名为道歉实为避责,其目的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减少对当事人形象的损害。
许志安道歉
时代和技术限定着真心和诚意的浓度。曾经的不少“劣迹”若放在今天,恐怕不仅得飞速滑轨,甚至连道歉本身都仅仅是封杀的预兆。
而反观今天不少诚惶诚恐的道歉,倒也并不全都有违公序良俗,而更像是一种为了维持人设不得已而为之的常规程式。
这是一个具有高度冲突性和矛盾性的环境。道德审判的高压和致密,与道德自省的麻木和虚伪同时存在,双向并行。
给人性留一点真实的余地吧。毕竟,谁真的相信一个文化水平不高、众星捧月的二十几岁大男孩,不抽烟不喝酒、不谈恋爱不换女友?
噢,有一个群体倒是深信不疑,这群人同时也是明星荒诞道歉的最忠诚维护者——粉丝。
历来粉丝与偶像的关系,不管是追随、信任、崇拜,多少都包含某种自下及上的慕强因素,专业上的吸引或人格魅力上的闪光点,吸引普通人将其视为具有榜样和示范作用的偶像。
但今日粉丝有一大怪象:既当女友又当妈,追随与庇佑同时存在。只不过,前者往往是幻想,后者则是付诸实际的无条件溺爱——不管我的孩子做错什么,他始终都是我单纯柔弱的孩子,在这个险恶社会,只有我能够保护他。
尤其是年轻偶像、爱豆,每当有丑闻曝出,尤其是情事丑闻,粉丝总有一块万能盾牌,叫“黑子”。凡质疑他们偶像人格和道德的,统统都是“黑子”。
“可爱”的是,他们几乎都深信不疑,自家偶像在充满“阴谋论”的名利场娱乐圈,是唯一一个单纯到透明、恪守真善美原则的小白花。
柯震东在发布会上上演苦情大戏
总而言之,道歉已经成为远不仅属于个人的行为。
对部分粉丝而言,它是偶像受委屈和挫折的关卡,也是验证不离不弃之忠心的最好机会。
对受害者而言,它偶尔会成为强者利用舆论与资本权势在自己伤口上撒的一把盐。
而对真正作为多数的公众而言,它只不过一次又一次昭示着如今网络环境不断去真实化的虚浮脸皮,公共监督的愈渐乏力和边缘化。
一旦这件事复杂起来,它就再也不真诚,也不再有效了。
文中配图部分来源于视觉中国,部分来源于网络
编辑 | 吴擎
排版 | 风间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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